第23章
開出省廳大門,上了公路,古指導總算記起了交通規則,才老老實實、循規蹈矩地朝着市局的方向行駛。
尚揚猶然不敢相信,這麽快就找到了抓捕真兇的直接證據。
古飛将周玉剛在電話裏向他彙報的情況,一五一十轉述給顧問聽。
周玉和另一位刑警在大學裏分別找了張自力的老師和同學,朝他們詢問張自力近期有沒有反常的行為舉止。
因為學校正熱火朝天開着運動會,人員四散,操場上接打電話互相都聽不清楚對方說什麽,張自力的班主任還以為自稱公安的周玉是騙子,接連挂斷她電話好幾次。最終能和張自力比較親密的數位關系人成功聯絡上,也頗費了兩位警官一番功夫。
根據了解張自力的老師和同學反映,張自力從上學期末開始,整個人的氣場就變得低沉、易怒,對身邊人缺乏基本信任,當時還以為是考試周壓力太大,可是過了一個暑假回來,他的情緒不但沒恢複,反而好像更差了些,教室寝室兩點一線,也幾乎不和以前相處不錯的同學們來往,偶爾離校出去,也有些神神秘秘。
而張自力同寝的室友則說,有一次,張自力又穿戴整齊,要去校外,在寝室提了一嘴,說和朋友約了打彈弓,有位室友好奇問彈弓有什麽好玩的,張自力就推開寝室的窗,從包裏掏出一把“一看就很厲害的”全鋼彈弓來,一拉、一瞄準,當場把窗外一棵樹上的知了打落。用室友的話說,“技驚四座,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後來他們寝室的人也就都知道,張自力只要是背那個包出去,就是去打彈弓了。
尚揚感到不可思議,說:“如果這把全鋼彈弓就是兇器,他就這麽放在寝室抽屜裏?”
“小周當時就在寝室裏找男生們問話,反應這情況的男生,為了佐證自己的話不是胡說,随手一拉張自力的抽屜,裝彈弓的包就在抽屜裏擱着。”古飛也一頓,道,“張自力可能沒想到,會這麽快被查到?”
可他這時也覺得,剛才好像高興過了頭,捉到線索的興奮,蓋過了這裏頭的不太尋常。
尚揚道:“反正小周已經在把人帶回來的路上了,幹脆問一問。他房間裏那罐茶葉,還有剛發現的這把彈弓,雖然都不是直接證據,但也都很值得懷疑。”
周玉等兩名刑警在學校裏調查張自力的事,不用多久,最多到晚上,張自力本人也會聽到風聲,現在也确實該帶他回來問話了。
那所大學離市局比省廳過來要遠一些,又是周一的晚高峰時間,古飛和尚揚到市局時,周玉等人還沒回來。
尚揚一來這裏,就惦記起了正在這兒審鄒文元的金旭。
古指導自然善解人意,叫了位警員過來,請人家帶尚揚過去,說辭是:“我們顧問想觀摩一下金隊審嫌疑人,你帶他過去一下。”
“謝謝。”尚揚保持着端莊儀态,跟着那位警員去“觀摩”金隊審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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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習慣真是可怕,端端兩天,他對古飛時不時的調侃,竟已經免疫了。
隔着單向玻璃,能看到金旭和鄒文元正在對話,倆人面前各自放着一杯熱茶,鄒文元面前的煙灰缸裏還有幾個剛抽過的煙頭。
倆人這是聊上了?
尚揚拿起耳機聽了聽,裏頭鄒文元正說道:“那年我還不到四十,兩千零五年,我就已經賺到了人生中第一個五百萬,你知道那時候北京房價多少?才七千。”
金旭道:“那鄒叔夠厲害的。”
尚揚:“……”
他猜金旭心裏此時的真實想法八成是:萬惡的資本家,給老子爬。
他問旁邊負責設備的警員:“他們倆一直在聊這些?”
警員道:“差不多吧。”
尚揚心想,可真是有耐心,從四點半開始審,已經兩個多鐘頭了,就給他“鄒叔”做財富人生專題采訪嗎?
他把錄好的音頻往回倒了倒,聽了幾段,除了鄒文元的財富人生,裏頭倆人還聊了鄒文元當初做聯防治安員時候的事,差不多就是在聊鄒文元的前半生。
鄒文元為了改善家庭生活,辭職下海,開文具公司,正當和黎豔紅一起把生活經營得蒸蒸日上,他倆的女兒在一場意外裏死了。
黎豔紅傷心之餘大病一場,被醫生告知身體狀況已經不能再生小孩兒,那之後她就辦了個“愛心之家”,就是後來“黎豔紅福利院”的最初雛形,開始助養棄嬰、孤兒、殘障兒童。
剛開始鄒文元覺得是好事,做點善事積積福氣,也能安撫下黎豔紅的心情。誰想到黎豔紅在這事上砸鍋賣鐵,不計成本,鄒文元受不了,覺得她瘋了,倆人頻繁吵架,最終鬧崩,離了婚。
情場失意的鄒文元,事業春風得意,除了自己會經營,又“很有戰略眼光”地沒和黎豔紅分割事業,文具公司賺錢,他自己的身價翻了幾番,因着黎豔紅的名聲招牌,文具公司的發展暢通無阻,機關單位幾乎一路綠燈,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沒有他簽不成的合同。
現在他正和金旭聊到他2005年的致富經。
入獄倒計時十年。看這樣子,且還有得聊。
尚揚望着玻璃那一面的金旭,這人一邊聽鄒文元吹牛,一邊端了茶杯喝水,臉上那就是跟熟人聊天才有的表情,半點不像在審嫌疑人,像在跟故交敘舊,敘得還挺有感情。
尚揚服氣得不行了,心想這活他是幹不了。
讓他聽自己這些中年成功男吹噓自己如何發跡,超不過三分鐘就得如芒在背,只想當場揭穿這幫大爺們,十個裏八個靠老婆上位,還有兩個靠違法犯罪,也個頂個地有臉吹?
他發消息給古飛,得知周玉已經帶張自力回來了,便不在這兒繼續聽,去看那邊怎麽問話。
張自力目前還不是嫌疑人身份,是請他回來協助調查,不在審訊室,普通詢問室,也沒有給他上手铐。
他緊張地坐在那裏,明顯很畏懼公安局這個環境。但是不是因為心虛才害怕,就不好判斷了。
周玉和古飛正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在向他詢問彈弓的事。
“我只是喜歡玩彈弓。”張自力道,“別的運動我也玩不好,玩彈弓不用跑,不用跳。”
古飛道:“你的彈弓很專業啊,自己買的嗎?”
張自力:“是……朋友送的。”
這時尚揚推門進來,是來旁聽。
張自力一看到他,表情瞬時大變。
兩人在醫院見過,張自力朝雞湯裏吐口水,被尚揚無意中目擊了全過程。那次尚揚沒有上樓,兩人也沒有直接接觸,張自力根本沒想到這位竟然是警察。
古飛看他這表現,當機立斷決定單刀直入,問道:“有的事我們就不直說了。你不如直接告訴我們,你為什麽仇恨黎豔紅?”
“我……我……”張自力膽怯地擡起眼睛,看看古飛,又看看尚揚,像是不敢與他們對視,最後只望着周玉。大概是周玉把他從學校帶來的路上,讓他産生了一定的信任。
周玉道:“張自力,我們已經掌握了你涉嫌制造黎豔紅、郝小兵車禍的證據,你應該懂法律,明白我們的政策,自己坦白,還有希望。”
張自力的表情卻漸漸變得驚恐萬分,道:“我沒有!不是我!”
他着急地解釋道:“我只是在她的湯裏吐了口水,我只是讨厭她,我沒有害她,我更不會害郝爸爸!我真的不會那麽做!”
尚揚有些疑惑,他看不出張自力有說謊的痕跡。但也可能是張自力說謊的技巧過于高超。
“你是沒有要害郝小兵。”古飛冷冷道,“不然你也不會提前讓郝小兵腹瀉,好讓他出不了遠門,你想謀殺的只有黎豔紅一個人。”
張自力仍是一臉驚恐狀,瞠目結舌地看着古飛。
古飛拿起被裝在密封證物袋裏的那罐茶葉,道:“不要裝傻了,你來解釋解釋,為什麽這罐混了番瀉葉的茶葉,會出現在你的房間裏?”
張自力定睛看那罐茶葉。
尚揚驀然注意到,他的表情發生了細微的變化,驚恐之中似乎又多了幾分什麽,但這細微的變化稍縱即逝,尚揚還沒來得及想明白。
周玉說:“證據真的對你很不利,你一定要想清楚,主動交代才有出路。”
張自力:“……”
他的雙手緊握在一起,內心仿佛陷入了激烈的思考與糾結。
古飛緊接着周玉的良言相勸,繼續抛出證據鏈來威懾對方:“你彈弓玩得很好,還非常機智地用鉛彈替代鋼珠,蓄意誤導調查方向,讓警方初期以為兇器是氣槍,差點就讓你得逞了。但是警方現在已經在現場發現了能證明兇器就是彈弓的證據。你當時用的彈弓……”
他拿起裝了那把全鋼彈弓的證物袋,重重在桌上一摔,陡然間拔高音量:“是不是這把!”
尚揚沒提防,被古指導驟然放大的聲音震了一下。
這和金旭是不同的問訊方式,金旭喜歡跟嫌疑人打一對一的心理戰,還經常耍詐,一邊嘲弄犯罪分子,一邊讓犯罪分子伏法。
古飛則是和周玉配合很默契,剛柔并濟地瓦解嫌疑人的心理防線。
張自力的情緒劇烈地起伏着,他看向公安面前那張桌子。
尚揚注意到他的視線,先落在彈弓上,然後是那罐茶葉。
“是。”張自力再度與古飛對視,眼中充滿了一股莫名的決絕之意,道,“茶葉裏的瀉藥是我下的,我不想害死郝小兵。因為我要用彈弓打壞黎豔紅的車窗,我要她死,所以我制造了這起車禍,都是我做的。”
說完這些,張自力便不再開口,仿佛就此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警方只得将他暫時收押。
尚揚等三人回到辦公室裏。
“我覺得,”尚揚通過對另兩人表情的觀察,得出結論道,“咱們三個的意見應該一致,張自力絕不是真兇。”
古飛點頭,周玉也道:“他肯定不是。古指導摔彈弓那一下,假得不能再假了,張自力竟然就被吓得這麽認罪了?不可能。”
“小周警官?喵喵喵?”古飛哭笑不得道,“古指導本人還在這兒站着呢。”
周玉哈哈大笑:“确實很假啊。您很久沒審過人了吧?”
古飛自從來了省廳,還沒當過第一負責人,确實是有段時間沒親臨審訊第一現場了。
尚揚安慰他道:“其實我覺得還行,反正吓了我一跳。”
“謝謝顧問。”古飛正色,言歸正傳道,“大家應該都看得出來,張自力是突然決定自己來背鍋的。”
周玉道:“對,他表現得很奇怪,剛開始還一口咬定跟自己沒關系,不知情,突然又說全是他做的。他這麽做是為什麽?”
尚揚回想了一遍,說:“好像是,在咱們把證物擺出來的某一刻,張自力意識到了真兇是誰,他自願背鍋,很大概率是想保護真正的兇手。”
但這真正的兇手,會是誰?
“朋友……”周玉道,“對了,他說彈弓是一個朋友送的,會買這麽專業彈弓的朋友,會不會也是個彈弓愛好者,那就有可能是真兇了。”
尚揚也記得這點,道:“可他應該不會主動說出這人是誰,有途徑能查到嗎?”
周玉道:“學校沒人知道,按學生們的說法,張自力每次離校都搞得很神秘。”
“不過彈弓是小衆愛好,”尚揚想到一個方向可以偵查,說,“能把這玩意兒玩得這麽出神入化的,全省應該沒多少人,玩家互相之間很可能認識,說不定會有什麽聊天群之類的。”
古飛一拍手:“正好!技術科請到一位彈弓高玩,白天讓人家來幫忙,已經證實了彈弓作案的可行性,聽技術科去看現場的都說,今天那真是長見識了,以前不知道彈弓能這麽玩。我來問問這人的聯系方式,打聽下有沒有這種群。”
他去找技術科的人問彈弓玩家的聯系方式,讓周玉和尚揚回去休息,不知道不覺又快九點了。
“那我回家了。”周玉已經在外奔波了兩天兩夜,問尚揚道,“顧問你回去不?我開車了,捎你一段?”
尚揚本來想說好,想到金旭自己跟這兒又廢寝忘食地加班,怪慘的,猶豫了下,道:“我等會兒再走,你回去好好休息,路上慢點。”
審訊室裏。
和鄒文元聊了幾個鐘頭的天,把鄒文元聊嗨了,金旭表面看起來也挺嗨,實際上快煩死了,心說你他媽快把該說的都說了吧,淨在這兒嘚吧嘚地吹些沒卵用的牛逼,耽誤我回家哄領導睡覺。
門被敲了敲,金旭滿面和煦地跟“鄒叔”示意暫停一下,起身過去開了門。
一名警員道:“金隊?吃點東西再接着聊?”
金旭快忘幹淨人還得吃飯這事了,道:“都餓過了……拿兩份盒飯來吧,我跟他邊吃邊聊,不礙事。”
警員看了看他身後的門,他會意地把審訊室的門暫且關上,隔絕了鄒文元,才問:“怎麽了?”
“今天咱不吃盒飯,晚飯是豪華蟹粉撈飯,我建議您趁熱吃完,再回來接着審,太香了那可真是。”這位小警員簡直是要吸溜口水。
“你們古指導瘋了?”金旭以為是古飛犒勞大家。
“不是,是你們那位……”警員忘了人家名字,只以特征識人,說,“長得特白特好看的那位顧問,他請客,全組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