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旭占完嘴上便宜就上了車,周玉警官很貼心,一腳踩下油門,載着他就跑了。

尚揚悻悻目送他倆出了市局大院的門,便也回了辦公室去等古飛。

周玉開着車,有心想調侃句金隊長,再看他那一離開顧問就變得冷酷無情的臉,只得把玩笑話收了回去,道:“咱們先去楊雪豔的大學吧?近點。譚紅在校外實習,那公司遠,都快到東三環了。”

“那先去找楊雪豔吧。”金旭想了一想,說,“再辛苦你辦點事……靠靠邊,換我來開車。”

周玉依言靠邊停了車,換金旭到駕駛位。

重新上了路,金旭讓她聯系栖鳳市公安局的戶籍部門,說:“請他們查下譚紅的家庭關系,我記得她跟楊雪豔不一樣,是還有家裏人的。”

楊雪豔是孤兒。譚紅則是父母健全,但她的父母以“家裏孩子多,條件差,養不起了”為由,在她四歲多時把她送到了黎豔紅福利院。

“成,我打個電話。”周玉翻着手機通訊錄,亦大概猜到了金旭的意圖。

譚紅一個年輕女孩,除了被生身父母送到福利院這一節,自己的人生經歷不複雜,從小是在福利院裏平安長大,社會關系相當簡單,倘若她真是此案真兇,她要謀殺黎豔紅的動機,也只能先從她的家人查起。

市局,專案組辦公室,尚揚一邊等古飛開會歸來,一邊搜了幾個黎豔紅出席官方活動的新聞視頻看。

不多時,古飛興沖沖地進來,道:“怎麽就你自己?他倆呢?”

尚揚把現在的情況說了說,古飛道:“還想一回來就對你們金隊長轉達下表揚,剛才會上,上級點名說他在攻克鄒文元這事上,辦得漂亮。”

“我們金隊長辦案子一向漂亮。”尚揚語氣平淡,實則與有榮焉,并在古飛開他和金旭的玩笑之前,搶先轉入工作,嚴肅臉道,“走吧,按金隊長的安排,你跟我去醫院找黎豔紅問話。”

兩人出來、下樓,古飛說:“想着要找黎豔紅問話,我都有點發怵,這黎女士,真是油鹽不進。”

“發現了。”尚揚道,“我看你們前幾次和她對話的記錄,她還挺能打太極。剛才你沒回來,我随便看了點她平常參加活動的視頻,還有些采訪,人家是見過大場面,話術一套一套的。”

簡而言之,看黎豔紅與人對話的樣子,是在極力塑造“偉光正”形象到了一定程度後、就顯得有點“假”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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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玉與栖鳳市公安局戶籍部門取得聯系後,對方很快就把譚紅原本的家庭成員關系等信息發了過來。

恰好到了楊雪豔就讀大學的門口,金旭找地方把車停好,看了周玉轉發給他的信息:譚紅的生父前幾年因病去世,生母帶着一個妹妹改嫁,家裏只剩下一個弟弟,跟着爺爺奶奶生活。

“她這親爹是生病死的,和黎豔紅也沒什麽關系。”周玉提起這事還是難免憤慨,道,“她這對生身父母也不是什麽好人,把自己親生閨女送到福利院去,這麽多年不管不問,這都是黑白電影裏舊社會才有的事,簡直太離譜了。”

金旭沒發表意見,卻問:“你和顧問去黎豔紅家裏,有看見譚紅和楊雪豔的房間嗎?”

周玉道:“有,顧問不好意思進女孩房間,是我進去看的,房間大小和方位都差不多,兩間還是挨着的,楊雪豔房裏比較少女心,放了些玩偶娃娃什麽的,譚紅的房間要簡潔一點。”

“都在一樓?”金旭道。

周玉一怔,道:“對,都在一樓。”

兩人找到楊雪豔的班主任,這個班學生正在上課,班主任去課堂上,把楊雪豔叫來了辦公室。

這女孩被老師叫來,顯得很茫然,看到金旭,才知道是警察找自己,一臉天真地坐下,問:“找我是為了黎媽媽的案子嗎?這都四五天了,還沒破啊?”

她有點畏懼兇巴巴的金旭,周玉便開口自我介紹過,而後道:“我們來,是想了解下,你平時和黎豔紅的關系怎麽樣?”

“很好啊!”楊雪豔忽然反應過來,大吃一驚地跳了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地變大了,道,“你們不會是在懷疑我吧?”

金旭還是那副冷臉冷聲,說:“了解情況而已,坐下。”

“……”楊雪豔被他吓住了,又怯懦地坐了回來,聲音也降低了幾度,道:“怎麽可能是我?我爸媽在我小時候遇到意外人都沒了,我一直都把黎媽媽和郝爸爸當親生父母看待,他們也很疼我的。”

金旭示意周玉繼續問,周玉道:“我們在黎豔紅家裏,發現你、譚紅和張自力,你們三個人和他們夫妻倆一起生活,除了你們,福利院裏別的孩子都沒有這種待遇。”

“情況不一樣啊,”楊雪豔說,“有的人有家有爸媽,長大後就回去了,有的像我這樣無父無母,可運氣好被人收養了,還有的沒有良心,長大以後就不願意再回到福利院。我們三個是比較倒黴,沒人要,但我們三個也很幸運,黎媽媽和郝爸爸願意給我們做一輩子爸媽,我們當然就是一家人。”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小女孩,結合她的成長經歷,襁褓中失去了父母,記事起就在被黎豔紅撫養,雖然是孤兒,實際上沒吃過一天苦、沒受過一天難,年紀也比張自力和譚紅要小幾歲,不久前才離開福利院到省會來上大學,社會經驗少,人生經歷也較為匮乏。

所以她壓根不清楚,她以為是桃源的那個“家”,每個家庭成員可能都有着與她截然不同的複雜,平靜和睦的表層下,暗藏着奪人性命的惡意與肅殺。

醫院裏,古飛和尚揚來到黎豔紅的病房,房間和樓道裏堆了更多的鮮花、水果與營養品。

古飛向黎豔紅介紹了尚揚:“這位是尚主任,從北京部委來的。”

黎豔紅忙與尚揚問好,并說了一連串客套話,表達自己的受寵若驚。

正如尚揚先前看她的視頻有感,這位黎女士的話術和舉止,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怎麽樣能更得體,如何不失體面,更要保證政治上的絕對正确,就像有一套模板。

案發後得知郝小兵死亡,聽說她哭得肝腸寸斷,動用了名人的一點“特權”,把電話打給了相關領導,要求敦促警方盡早抓到真兇告慰亡夫……那很可能是她迄今為止,表現最真實的一次。

古飛率先把車禍案的進展對她簡略提了一提,兇器是彈弓,已經排除了鄒文元的嫌疑。

在聽到鄒文元被排除嫌疑時,黎豔紅的雙手緊張地握了握。

“黎女士,”尚揚立即插話道,“鄒文元是你的頭號懷疑對象嗎?”

黎豔紅道:“不是,我沒有懷疑任何人,我相信警方的調查結果。”

她像是被裝進了雕琢得精致但無生氣的殼子裏,仿佛忘了怎麽做一個有血肉的正常人。

尚揚和古飛都決定直接一點,敲碎她的殼。

“鄒文元與車禍案無關,他現在已經被我們移交給了經偵部門。”古飛道,“五年前他被判入獄的那個案子,有極大可能将要舊案重查。”

黎豔紅:“……”

尚揚道:“還有個最新情況,你的養子張自力,向警方坦白,承認他就是蓄意制造車禍,想要置你于死地的真兇。”

文具公司的經濟罪案将被翻查,福利院“親子關系”背後隐藏的秘密也要被揭出來——

黎豔紅驀然發出一聲哀嘆,捂住額頭道:“我頭疼,請你們先走吧,我不能再跟你們說話了。”

她這哪裏是頭疼,分別是龜縮大法想暫時逃避現實。

“不跟我們說也行,”古飛道,“你是名人,你這案子被社會上多少雙眼睛盯着看,你比我清楚,用不了多久,關于你收養的孩子疑似要謀殺你,微博朋友圈抖音快手,恐怕就到處都是了。”

“你不要說了……我要打電話。”黎豔紅一手還捂着頭裝頭疼,另一手去拿手機,這是想找“關系”了。

古飛在旁一副說風涼話地語氣道:“剛才進來我就介紹過了,這位尚主任是從北京來的,公安部的。”

尚揚心想,這二位一個賽一個,都很會拿着雞毛當令箭吶。

他臉上保持着肅穆與端莊,說道:“鄒文元的案子,必定會一查到底。黎女士,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

黎豔紅看看他,又看看古飛,意識到大勢已去,終究是放棄了再做找“關系”的無用功,整個人的魂兒像瞬間被抽走,剛剛那昂揚的名人氣勢、端着的架子,也都消散不見了。

另一邊,楊雪豔把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三個大學生,與黎豔紅夫婦倆的“親子”關系陳述了一遍,道:“黎媽媽是把我和紅姐當親女兒看待的,這點我一百個保證。暑假我收到大學通知書,黎媽媽把我和紅姐叫到她房裏,給我們看了兩個存折,那是她特意給我和紅姐分別存的嫁妝,都已經存了十幾年。不是當親生女兒一樣愛我們、疼我們,誰會這樣對兩個什麽都不是的小女孩兒啊?”

周玉道:“那她對張自力怎麽樣?”

“也很好啊。”楊雪豔說,“可是男孩多少會不一樣,黎媽媽對他更嚴格一些。”

看來她并不知道張自力和黎豔紅的嫌隙。周玉感覺這女孩太單純了,什麽都不清楚,也想不到還能問她什麽,便看看金旭,想請示金隊的意思,在這兒要是沒什麽可突破的,不如就算了,趕緊找譚紅去。

金旭卻盯着楊雪豔,很懷疑她似的,說道:“我覺得你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黎豔紅是不是更偏心你?張自力是男孩就不提了,她對譚紅也不如對你這麽好吧。”

楊雪豔急道:“沒有,黎媽媽對我和紅姐是一樣的。”

“一樣的?”金旭道,“你剛上大一,就用最新的蘋果手機……”

“紅姐也有的!”楊雪豔覺得自己被誣陷了,不等他說完,就搶着說,“黎媽媽對紅姐可好了,才沒偏心我。”

金旭道:“那怪了,怎麽譚紅剛上大三就去實習了?她學的專業也不用這麽急,是不是因為她缺錢?你們黎媽媽給她生活費不夠用吧?”

周玉詫異了一瞬,譚紅在校外實習這事,還是她在大學裏問到的,也曾稍微疑惑了一下怎麽大三剛開學就出去實習了,但也确實有個別學生的實習會提前,就也沒展開來想。

“不是……”楊雪豔一直都是有話就說的樣子,被問到這裏,她竟突然卡了殼。很明顯,有問題了。

周玉曾經聽古飛說過金旭“十個問題九個詐”的傳說,頭一次見識到。

“那是什麽?”金旭道,“譚紅是缺錢嗎?她有什麽地方需要用錢?”

楊雪豔嗫嚅道:“這和你們要查的案子又沒關系。”

周玉道:“有沒有關系我們會查,你要盡到配合警方調查的公民義務。”

“你看,”金旭道,“班主任在窗外看着你。”

楊雪豔也不敢朝窗口看,小聲道:“紅姐有個親生弟弟,是老人在帶,上高中了,要用錢。”

周玉一句“扶弟魔”差點就脫口而出,譚紅這女孩,也太讓人恨鐵不成鋼了!那個家庭棄養了她,她現在又去反哺那家的弟弟,這是幹什麽?

“這和車禍案應該真的沒什麽關系。”金旭這樣說了一句。

楊雪豔忙點頭表示認同。

對她再問無可問了,金旭也結束了問話,一副就要走的樣子,周玉也跟着起身。

金旭卻像忽然想起了什麽,竟和顏悅色地對楊雪豔道:“看在你配合調查的份上,也知道你很關心這案子,對你透露一點吧,張自力自首了,證據還挺确鑿的,他很大可能就是真兇。”

楊雪豔吃驚不小,睜大了眼睛。

“我們走了,你好好上課吧。”金旭示意周玉走人,兩人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到了校園裏,周玉不解地問:“為什麽要告訴她?這很不合适吧。”

“你覺得,”金旭道,“她能忍住,不把這消息分享給她的紅姐嗎?”

周玉悟了,道:“金隊,你這可太壞了。難怪……”

她又止住,和金隊畢竟沒有那麽熟,直接開玩笑怕惹到人。

“難怪什麽?”金旭道。

“難怪,顧問那麽乖一個人,能被你……”周玉大着膽子說了,又沒敢說得太直接,中途換了個委婉的詞,道,“追到手。”

她小心翼翼說完,也仍有點擔心金旭會覺得被冒犯而生氣。

但金旭沒有,還很客氣地糾正她道:“顧問是被我騙到手的。”

醫院裏,黎豔紅脫了那層殼,失神地靠坐在病床床頭,機械地回答尚揚和古飛的問題。

“你和張自力有什麽矛盾?”

“沒有矛盾。”

“那為什麽會安排腿腳不便的他住在二樓?”

“我的兩個女兒住在一樓,他是個男孩,住在同一層不方便。”

“張自力是不是和兩個女兒中的一個,在談戀愛?”

“沒有。”

“沒有?”

“他……有一次我發現,他在窗外偷看譚紅換衣服。”

“他和譚紅沒有談戀愛?”

“沒有,他是個瘸子,譚紅找什麽樣的找不到?怎麽會跟他好?”

“你當他面說過這話嗎?”

“……說過。發現他偷看譚紅換衣服以後,我罵了他,讓他不要癞蛤蟆吃天鵝肉,我将來會替譚紅選一個青年才俊,我給我的女兒挑對象,怎麽可能挑他一個殘廢。”

古飛終于忍不住,道:“你對跟在你身邊長大的張自力都毫無同情心,你當的是哪門子道德模範?”

“是我想當的嗎?稀裏糊塗就當上了。”黎豔紅恍若夢裏一般,道,“要不是因為當上這個道德模範,我早就不想助養那些小孩了,早就倦了。”

尚揚很早就懷疑她是被“模範”包袱綁架的那類人,聽她如此說,倒也不驚奇。

黎豔紅垂着頭,說道:“最近這幾年,都是我丈夫郝小兵在管福利院裏的事,他是個好人,比我好太多了……”

“我聽到那些孩子哭鬧就很煩,起初就是因為太想念我的女兒才想養小孩,後來我有了譚紅、又有了小雪,心願已經達成了,沒必要再繼續,可我有什麽辦法?我已經被架在這兒了。”

“我還得謹言慎行,時時刻刻都想着要約束自己,不能犯錯誤,不能說錯話,就連、就連出了車禍,人都要沒了,我都還想着……”

“我黎豔紅的丈夫,開車怎麽能不系安全帶,這可不能被人發現吶……”

她掩面哭泣了起來。

四周堆滿了獻給模範的花束與花籃,配上這凄楚的哭聲,如一曲挽歌,荒唐而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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