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尚揚來到樓上,在一間房裏找到了高卓越。

這個平素在單位表現得還挺老成的年輕人,此時正垂着淚,與一名女警一起勸慰一位崩潰無言的中年女性,旁邊還有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人,這二位應當就是高卓越的姑姑和姑父了。

“主任。”高卓越看到尚揚進來,忙用手背蹭了眼淚,起身迎過來。

尚揚看房間裏這情形不方便說話,那對中年夫妻也無暇顧及旁人,便示意高卓越到外面說話。

“沒想到會這樣,”高卓越哭得眼睛鼻子通紅,勉強說着跟領導的場面話,道,“本來還想明後天問問您回北京了沒有,請您到我們家去做客,離這兒沒多遠。”

尚揚早知這小年輕人頗有些世故作派,見他傷心成這樣,還是保持如此,心情略複雜,說:“小高,這不在單位,你就別把我當上級,當我是公大師兄,放輕松一點。”

高卓越終究只是個二十出頭的應屆生,有些行為也是慣性使然,心理上不過仍是個大男孩,聽出尚揚師兄話裏的真摯,點了點頭,眼睛又有點紅起來,道:“我跟我妹妹一起長大,小時候我們兩家樓上樓下,親得像一家人,我和子晴都是獨生子女,她就跟我親妹妹是一樣的……”

他說着,哭得不能自已,又不想被房間裏姑姑姑父聽到,手握成拳抵在嘴邊,壓抑着悲痛哭聲。

“其實……”尚揚從兜裏拿了包紙巾遞給他,道,“也還不能百分百确定那具女屍就是你妹妹,別太……也有可能并不是何子晴。”

高卓越用紙巾随便擦了擦臉,說:“子晴離家九天,最後一次回我微信是六天前,這幾天微信不回,電話也打不通,現在她的身份證、包、鞋,就在這具女屍旁邊。我也不希望這死者是她,可如果不是她,那她……”

尚揚懂了他的意思,這具女屍即使不是他的表妹何子晴本人,也必然和何子晴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何子晴要麽是死者,要麽是一起兇殺案的知情者,甚至有可能是真兇。

不管是哪個結果,于他這個兄長而言,都不是好結果,無非程度不同罷了。

“她失聯了這麽多天,她父母沒有報案嗎?”尚揚道,“你們當地警察也沒能找到她?”

高卓越道:“沒有報案,她跟家裏關系不好,經常離家出走,以前我姑姑因為擔心,也去報過兩次案,派出所剛受理,子晴就回來了,後來我姑姑也不好意思再去。子晴每次出去玩幾天,沒錢花了,就回家了,短的一天,長的也就一個多星期。”

何子晴只比高卓越小一歲,家在隔壁市,但是是在本市上的師範大專。兩市距離很近,高鐵車程只需一刻鐘,離家出走也常來這邊找以前的同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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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家庭的抵觸大于對社會的警惕,叛逆期少年少女,是很容易遇到危險的一個群體。

“可她以前會回我微信,她也最聽我的話,”高卓越說,“這次她連我的消息都不回了。”

尚揚想起中秋節後高卓越的表現,猜想大概是中秋節兄妹倆見面,并不太愉快,做兄長的試圖幫長輩教育妹妹,激起了妹妹的反感,最後不歡而散。

果然高卓越道:“中秋在家,我倆吵了幾句嘴。當天晚上,我坐高鐵回京第二天要上班,路上我姑姑給打電話,說我走了沒一會兒,子晴就從家跑了。這事要怪我,我當時不該着急,不該沖她發脾氣,好好說的話,沒準她就不會跑出去了,也不會弄成現在這樣……這女屍如果真是她,我這輩子心裏也過不去這坎兒。”

尚揚覺得這表妹也是有點……都二十一歲的女孩了,大專畢業了,也不找工作,還總和父母鬧矛盾,動不動離家出走,好像也是太不懂事了。

但事已至此,他總不好再說人家表妹,便安慰高卓越幾句,又說:“我們再等等看法醫的結果。我不急着回北京,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就跟我說,能幫到的我一定盡力。”

“謝謝師兄。”高卓越也不再稱他主任,知道他有同學在這裏刑警隊工作,道,“給師兄添麻煩了。”

因為屍體碳化得厲害,法醫那邊能不能有進一步的發現,什麽時候能有,都是未知數。

高卓越和姑姑、姑父今晚也不再趕回隔壁市家裏,而是留在當地過夜,希望能盡快等到法醫給出的新結果。

尚揚被高卓越的悲傷感染到,情緒也有點低落,慢慢下了樓來。

一樓大廳靠牆的長椅上,金旭肩背筆挺地坐在那裏,雙腿微開,兩手自然地放在腿上,他見尚揚來了,利落地站起來,坐立行動間,完美符合警姿規範。

“一進局子,你就規矩了。”尚揚走到他面前,說,“邢光忙去了?”

金旭道:“聊完案情沒了話說,我就把他攆走了。”

現在當地刑警們也确實是很忙。

金旭朝樓梯上看,問:“尚主任,你徒弟呢?”

“馬上下來了。”尚揚道,“他要帶他姑姑姑父找地方先住下,要不你先回去?”

高卓越一個剛畢業的小孩兒,陪着一對情緒決堤的長輩,怎麽看也是需要一個大人在的。尚揚準備盡盡正牌師兄和半個“師父”的責任,來當這個大人。

金旭道:“帶他們也住咱們住的那家酒店?離這兒近,條件也還行。”

那家是當地最貴的酒店,雖然三線非旅游城市,貴也貴不到哪兒去。

“剛才邢光說,”金旭大概看出尚揚的想法,補充道,“你這小徒弟家裏環境不錯,從隔壁市過來,是開了輛寶馬叉五。”

尚揚點了點頭,高卓越的檔案他當然看過,父親在機關工作,母親經商,家裏經濟條件确實不錯,剛才看他姑姑姑父的穿着打扮,應當也不是缺錢的家庭,三五百一晚的酒店費用負擔得起。

高卓越陪着姑姑姑父從樓上下來,那位女警送他們到樓梯下,才告別返回去。

“這是我們辦公室主任。”高卓越對姑姑姑父介紹了一下尚揚。

他姑姑神情恍惚,姑父勉強打了聲招呼。

高卓越接受了尚揚的推薦,帶長輩去尚揚他們住的那家酒店落腳,一行人便一起回去。

到車位停着的寶馬車前,金旭主動道:“我來開吧,你陪你姑姑姑父坐後面。”

“謝謝師兄。”高卓越已經知道這位也是他的公大師兄,并且是位刑警。

去酒店路上,高卓越還接到了他父親打來的電話,也即是疑似死者何子晴的舅舅。

高父大概是詢問這邊的情況,姑姑從高卓越手裏把電話拿過去,哭着對自己兄長說了一通,因為是方言,尚揚沒完全聽懂,但能感覺得出這對中年兄妹平時感情應該也很不錯。這兩家人正如高卓越說的,親似一家人。

到酒店安排妥當,姑姑姑父回房間去休息,高卓越也進去陪着長輩說說話。

已經快十一點了,尚揚猜他們晚上還沒吃飯,又特意點了客房餐,給他們送去了房間裏。

他和金旭回到自己客房,兩人又是一陣面面相觑。

“小金同志,你的體質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尚揚無奈道,“自從我跟你談戀愛,好像磁場都發生了變化,跟你走到哪兒,就把罪案吸到哪兒。”

金旭卻另有一番理論:“我在檔案室裏給我們省的刑案建電子檔,單是2003年那一年,全省發生了涉刑案件一萬三千多起,命案都有一千多起。犯罪每天都在發生,和案子無關的普通人接觸不到而已,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從業人員,不是我們到哪兒就把罪案吸到哪兒,而是罪案更會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尚揚本來就是搞警務理論的,這些數據他比金旭這個業餘檔案管理員兒更清楚,一定程度上同意金旭的結論。

罪案的發生對普通民衆而言往往只是一條視情況而定或大或小的社會新聞,而對兢兢業業的公安人員來說,是有犯罪分子在挑戰法律尊嚴,在踐踏執法者們夜以繼日在努力維護的安寧與祥和,這如何能忍?

跨行業類比的話,就是程序員熬了幾個大夜的代碼,被人删了,小說家存了幾個月的稿,電腦被人砸了,班長摳摳搜搜攢了半年零花錢,請同學吃了一頓法餐,全花完了!這如何能忍?

“你不要背後說班長壞話了!”尚揚被逗得笑出聲來,說,“等回去你該去進修了,見了班長都得叫一聲老師,對老師尊重一點。”

班長在公大任教,而金旭國慶結束後得去公大上“進修”班了。

金旭不以為意道:“随便上幾天課就行,我又不是真進修。”

白天在外玩了一天,到晚上又去市局折騰到現在,尚揚和他聊了會兒,腦袋發昏,上床躺着去了。

金旭去把紅提又沖了一遍,端了出來,叫尚揚來吃。

尚揚道:“不想吃,困,想睡了。”

金旭坐在旁邊小沙發上,自己将提子吃了幾顆,望着床上昏昏欲睡的美貌領導,明顯是想入非非了片刻,又想起別的,一副出神的模樣。

“還在想這案子嗎?”尚揚睜開眼,注意到他的表情,問道,“邢光還跟你說別的了嗎?”

金旭回神,說:“沒什麽有用的……燒屍現場在郊外一個停産的鋼鐵廠,附近不少村民會翻牆去那裏邊偷鐵,把現場禍害得亂七八糟,倒是有附近住的人說,有一天晚上看見那裏邊有火光,還聞見……聞見味兒了,以為有流浪漢在裏面點火燒東西吃,也沒當回事。”

……還能是什麽味兒。

尚揚心裏默默希望着,死者當時已經死亡就好了,那就只是被燒屍,至少不用經歷如此慘烈的痛苦。

沒什麽線索,兩人便不再聊這案子,又說了別的幾句閑話,尚揚困勁愈發上來了,又懶得去洗漱,陷入了小孩兒似的糾結,要不就這麽睡?一天不洗沒什麽吧。

金旭看了一會兒,也上床來,在尚揚旁邊躺下,雙眼望着尚揚的臉。

房間裏的暖色燈光線柔和,照得尚揚本就輪廓溫柔的臉更多了幾分柔軟。

他很喜歡這樣看着尚揚,在很多個兩人獨處的時刻。

他伸手去撫摸尚揚的眉眼、臉頰。

尚揚卻已睡着了,無知覺中還在他手上蹭了下臉。

他倆這間房還是邢光為了招待兩位同學特意給訂的标間。

後面這兩天金旭去續房,嫌麻煩也沒再換房型,總是前半夜擠着睡,到後半夜又被尚揚嫌他身上熱,趕他去旁邊那張床上。

這一晚,兩人平靜入了睡,大概因為睡前沒活動,尚揚夜裏就也沒被熱醒,到天亮還拱在他懷裏,睡得兩腮發紅。

起床後,兩個男的一塊去洗了個澡,終究還是把昨天沒做的活動補上了。

要說這酒店,真不愧是當地最貴的酒店,別的不說,洗手池旁的大理石臺面,真是好大一塊活動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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