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很久沒有人再說話。

桑田急促的呼吸逐漸平息下來,她緊緊盯着被扔在桌上的環刃,心中沒有什麽悔意,卻後知後覺地又開始感到恐懼。

如果姜同想讓紀琅當大司巫,她對姜同可能只有治療這一個價值,現在她拒不為姜同治療……

不過好在這樣下來,姜同最多只能再活兩個月,就算他對自己不留手,左右也不算虧。

可在這樣無聲的沉默中,令人窒息的恐懼如附骨之疽一樣趴在五髒六腑之中,讓桑田不敢看姜同一眼。

所聽到的唯有姜同悠長平穩的呼吸聲。

姜同卻沒有顯出多少失望,他側過臉看了桑田一會兒,起身穿上衣服。

直到這時,桑田才敢稍微擡起頭,心中更加不安。

姜同表現得就好像這樣的情況在意料之中,沒有憤怒,也沒有進一步的要求和逼迫。

就好像……就好像他已經接受了“桑田拒絕”這個事實,認為再不可能說動她。

太平靜、太順理成章……這不是件小事,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姜同卻不會考慮桑田的心思,穿好衣服,他打開門,招呼侍從過來:“治療已經結束了,把她送回去吧。”

桑田驟然睜大雙眼。

治療結束了?

然而事情并沒有給她多少反應的時間,門外的侍從已經叫來了看守她的衛兵。而姜同只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出了門。

那目光像憐憫,又像在看一個沒什麽利用價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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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耳室,姜同毫不猶豫地進了書房,他目光沒有多少波動,落座後将目光轉向一直跟在身後的貼身侍從。

“桑田的事辦不成了,”他說,“目前穩住紀琅就行,記得看好她,別把消息漏出去。”

侍從低聲諾了,謙恭地退出去。

等侍從合上書房的門,房間裏的暖爐燒熱了,姜同才起身褪去外袍,緩緩挺起袖子,盯着胳膊上青黑色的大片瘢痕。

過了半晌,他才像想起了什麽,從抽屜裏翻出一盒金銀蠶的粉末,拿起一支筆蘸了在小臂上畫出繁複的巫紋。

筆尖所到之處,薄而浮腫皮膚竟開始滲出黑色的污血與膿水,順着胳膊流到桌子上,一片觸目驚心。

姜同卻沒有因為這觸目驚心的景象而停止,他繼續完成了巫紋,看着它逐漸與自己的肌膚融為一體。

而原先呈現青黑色的皮膚,竟迅速淡化變白,不多時就與普通皮膚無異,只因為長久缺少陽光而略顯蒼白。

姜同這才靠到椅背上,長籲一口氣。

他不是個傻子,也不喜歡冒險和賭博。自從被大司巫發現人牲祭祀的事情後,他便再沒用過人牲,自然不會遭受祭祀的反噬。

之所以裝成這個樣子,不過是試探桑田的态度。

無論通過什麽辦法,如果能夠說動桑田幫自己醫治,那麽人牲祭祀的事情就還能做下去;否則便另尋他法,桑田也就沒什麽用處了。

不過……還得安撫紀琅。

姜同沉下目光思忖着。

紀琅天資不錯,當大司巫雖有些勉強,卻不是不行。

他沒有背景,當年巫官署怕他擋了幾個同期孩子的路,把他調出楚都去當行巫,如此幾年下來反而積攢了不少資歷,在百姓之間的風評也非常好。

姜同不能自己當大司巫,在巫官署必須得有布置。

因為前任大司巫的死,桑田必然不可能向着他。剩下那兩個有希望升任大司巫的,明面上向着楚王,實際上都是老二的人。

而紀琅好就好在他這幾年遠離楚都,京中沒有人脈,想出頭只能依靠支持他的姜同。

并且紀琅這個人重感情,姜同想道。

現在不能動桑田,否則紀琅必定不能接受。只需要讓桑田逐漸淡出他的視野,至于之後是發生“意外”還是根據需要再拿出來用,就都随意了。

自從上次和姜同的對話後,桑田就一直被軟禁在西廂房。

不同于以往,這幾日無論是姜同還是紀琅,都沒有來過。

對桑田來說,這不是個好消息。

除了送飯的侍從和門口的守衛,她再見不到其他人,也無從了解外界的消息。

留給她的唯有一個小小的窗口,透過它可以看到屋外樹木垂下的綠葉。

窗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同樣有守衛。

一個人待着很無聊,桑田大多數時間把自己蜷在床上,控制不住地想東想西。

幾天前姜同最後的那個眼神不是什麽好征兆,簡直就像已經給她判了死刑,卻只是把她又關了起來,沒有動她。

也許是因為紀琅……

周天被姜同下了毒,不知道他的風信堇發作沒有……

也許姜同手裏真的有風信堇的解藥,但如果他在圖謀雲夢澤,十有八九是真的想殺了周天,與自己同意與否沒有多大關系。

幾天前根本只是一次一石二鳥的試探。

但姜同不怕祭祀的反噬了嗎?還是他已經找到了另一個巫醫?

桑田為他治療過許多次,知道使用人牲後反噬的棘手程度,下意識否定了後者,巫醫不是那麽好找的。

那會是為什麽?

她一下一下地鼓着腮幫子,再想不出什麽可能。

突然,桑田的目光在窗口停住。

不知何時起,窗外的柳葉已經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牛乳般的白色霧氣。

她愕然起身,小跑着到窗口向外看。

什麽都看不到,比在內湖時見過的更濃稠的白霧在整個世界彌散,并且通過窗戶飄進室內。不一會兒,就連屋子中間的桌子,也幾乎要看不清。

桑田吞咽了一下,心如擂鼓地看着霧氣越來越濃。

這樣的霧氣她見過兩次,都是在雲夢澤,應當不是壞兆頭。

而她的內心竟隐隐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快步走到門邊,桑田透過門縫向外看去,然而霧氣太濃,她根本看不清門外的守衛是否還在。

不過門口沒有人說話,只有遠處傳來士兵之間略顯慌亂的對話,混在各種命令之間顯得嘈雜異常。

也許應該趁機從窗戶跑出去,桑田想,不過我不會翻牆……

沒等她想完,門鎖突然響了一下,她聽到門開了。

桑田頓時緊繃起身子,然而此時的霧氣濃稠到仿佛實質,她竟看不清對面的人是誰。

緊接着她聽到熟悉的聲音,有人低聲喊她:“桑田。”

盡管什麽都看不到,桑田還是睜大了眼睛。

“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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