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5

朱煦提前四十分鐘到達了約定的地點。

三月三十一日,W市小雨,天色暗沉。

早上的咖啡廳少有客人,朱煦要了一杯拿鐵,然後如同一座靜默的雕像坐在窗邊,任由它放涼。

她轉首,凝視窗外。落地窗的玻璃挂着一顆顆水珠,而不遠處的商場寫字樓燈牌挂着不曾變過的女明星大頭照,她正對着朱煦微笑。

甜美但虛假。

視野的焦距轉回近處。

朱煦默然地凝視窗上挂着的那些小水珠,它們在高樓的微風中瑟瑟發抖,好似每一個分子都在拼命抗拒着引力,避免着墜落的宿命。

廣告燈牌閃現出五顏六色的霓虹,于是水珠折射出斑斓的花,擁有七彩的花瓣。

然後它随着光線飛入朱煦的眼裏。

她好似赤足站在空無一人的黑色空間,踩着剛沒過腳趾的淺淺水面。水面上浮動着七彩的玻璃碎片,朱煦将它們一一拾起,每一塊碎片,上演着被她刻意遺忘的所有記憶。

第一塊碎片,是紅色的。

畫面定格在試卷,鮮紅的60分。

朱煦看到了13歲的自己。

因為摸底考數學全班墊底,正趴在桌子上唉聲嘆氣。

身側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扯過她的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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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考得這麽差,小學底子很差麽?”

那是班長裴伊,正式和她說過的第一句話。

因為對方在學校太過知名,且光芒過于耀眼,朱煦其實有點怕她,盯着對方藍色的裙角,揪着手指:“呃……”

“不能讓你拖累班裏的平均分,”三道杠的少女斂去時常挂在嘴角的溫柔笑意,抽出紙筆坐下來給她演算,“今天開始我幫你補數學,聽見了嗎?”

“啊,謝謝……”

朱煦很早開始就發現,自己對學霸型的小美女沒有抵抗力,紅着臉聽了一會兒,才小聲問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你喜歡吃什麽零食,下次我請你吃?”

“我不喜歡吃零食。”

“那你喜歡看動畫嗎?我有好多守護甜心的周邊,你喜歡嗎?我們可以做朋友嗎?喜歡的話我送給你。”

朱煦拽着和自己并不熟的同桌的衣角。

裴伊愣了愣。

眼底不可見的陰郁好似消散了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口說道:

“不用了小朱同學,我已經把你當朋友了。如果你非要送點什麽的話,就先欠着吧。”

努力裝作溫和的口吻,開啓了一段短暫的友誼。

卻曾料一語成谶。

水波流轉,朱煦翻開她的第二塊碎片。

畫面定格在橙色的夕陽。

藍色裙子的女孩子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箱子,孤獨地站在高高的貨車旁邊。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朱煦躲在不遠處的街角,看見二十分鐘前,一輛警車帶走了女孩的父親。

現在,這輛用于搬家的貨車,很快也要将女孩從她曾經住過的別墅帶走。

她沒有家了。

朱煦那時年少,不懂什麽叫商業領域的無情競争,只是班裏陸續傳出“朱煦爸爸的工廠擊垮了裴伊爸爸的公司”、“裴伊的爸爸行賄給人舉報要坐牢了”的流言,在同學們不同情緒的眼神中,她頓覺愧疚與不安,但對方一直不給她道歉的機會。

而在裴伊退學後,朱煦驚訝地發現,對方作文競賽裏被選中的作文印在了作品集裏,獲獎者署上的卻是朱煦的名字。

“對不起啊,你們倆的作文放一起交過來,是老師弄錯了,”朱煦跑去詢問,老師道歉得也很随意,“不過裴伊已經離開我們學校了,現在恐怕也改不了了。”

在對方要上車之前,朱煦鼓足勇氣,從陰影中站了出來。

“對不起。”朱煦說,“但我爸爸不是那樣的人,應該是有什麽誤會……而且我也沒有偷你的作文,是老師弄錯了……”

“可以了,朱煦,”裴伊打斷她,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

她貼在朱煦的耳側,如吐信的蛇一般,留下一句話。

“你欠我的。”

第三塊碎片,是暖黃色的朝陽。

W大的開學日,十點鐘的陽光,從信管院8號宿舍窄小的窗戶照進來,晃得朱煦一陣眼花。

宿舍裏已經有人在收拾行李,看清女生的臉,朱煦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手指瞬間收緊。

“好久不見。”

裴伊轉身,和她打了招呼。比從前更完美和煦的微笑,和溫婉動人的樣貌,看在朱煦的眼裏,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冷。

“你欠我的”這句話如同詛咒,是她無論寄去多少書信,表達過多少次忏悔,付出多少努力,都無法化解的怨結。

“好久不見,”朱煦聽見自己強裝鎮定的聲音,“裴伊……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還不錯,”裴伊接過她的行李箱,然後關上房門,依舊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告訴她,“我的繼父在一家投行工作,他很有錢,所以我和我母親過得還不錯。”

“他對你好嗎?”朱煦打着寒顫,卻仍努力繼續話題。

“不好。”

裴伊還是那樣的笑,冰涼的手牽過朱煦的,帶着她扯開自己袖口的扣子。

手臂上赫然是一條條青紫色的鞭痕。

朱煦的眼眶瞬間湧起驚懼的淚水,而一片模糊的視線中,她又聽見那句,仿佛來自地獄的呢喃:

“還記得麽?……都是你欠我的。”

入學最初的半年,朱煦曾努力做了許多用于彌補的事。

學生會的職務,她讓了出來;班委競選兩人競争,她選擇退出;參加競賽的名額,她讓了出來;逢年過節的禮物,她從沒有落下。

但當對方的控制欲越發可怖,“欠”這個字越發成為壓迫她的枷鎖,朱煦終于意識到自己是被一段扭曲的友誼PUA的事實,為了擺脫這個人,她不動聲色地轉了專業去了經管。

而不久之後,就讀于信息管理專業的裴伊,則被學院安排,去臺/灣做了交換生。

成功離開陰影,朱煦終于進入到了第四塊碎片。

那是一小朵櫻花的粉色。

是她美好初戀的顏色。

“小乖豬,這個送給你。”

十點後的校園操場空無一人,馮斯謠消失了一天之後,把朱煦喊到樓下。

然後從背後遞給她一小束花,白皙的臉和面前的花一樣泛着粉色。

“……情人節快樂。”

九朵粉色的玫瑰。

朱煦抱着花傻笑,笑着笑着開始背過身去擦眼淚。

“哎,怎麽哭了啊,”對方把她摟進懷裏,好溫柔地哄着她,“別哭啦,眼睛要腫了。”

“就是太感動了不行嗎,我,我也有禮物要給你,”朱煦吸吸鼻子,拽過馮斯謠的手指,不由分說往她的中指上按下一枚環狀物,一邊打着哭嗝一邊裝兇,“鎖住你的,不許摘下來。”

戒指是銀制的,不貴重,但是朱煦親手做出來的。其實她每個月有好多零花錢,負擔得起數千元的戒指,但馮斯謠大學時還是靠着獎學金和打工費過活的窮學生,她不想給對方太大壓力。

“我不摘,”馮斯謠笑着,俯身過來親她,“等以後我尋到更合适的戒指,我們一人一枚,你再來給我戴好不好?”

“好……”

朱煦想,她真的太喜歡這個人了。

這個可以像太陽一樣暖和,也可以像月亮一樣溫柔的女孩子。

她想和這個人在一起一輩子。

但那個人回來了。

在大三下學期、接近大四的某一堂課上,裴伊坐在馮斯謠的右邊,微笑而無聲地說要搶走這個人的時候,她的眼神卻是看着朱煦的。

那是恨意和掠奪。

朱煦知道她是認真的。

馮斯謠申請到全獎去英國攻讀CS碩士。

裴伊也申請同樣的學校,同樣的導師……

“那個坐你旁邊的女生,以後你可以離她遠一點嗎?”朱煦頭一次告訴馮斯謠她很介意,直白地表示,“……我不喜歡她。”

馮斯謠思考了一會兒,問:“誰啊?沒興趣……而且我已經是有老婆的人了,其他人和我沒有關系啊。”

無論馮斯謠對裴伊的接近有多麽冷淡,卻依舊有難言且複雜的不安,從朱煦心底溢出。

朱煦安慰自己,雖然是自費的,自己也申請到了英國的offer不是嗎?只要像一直以來那樣,天天和馮斯謠呆在一塊,一切都不會改變的。

但,它終究還是變了。

第五張碎片,是黑夜的顏色。

從父親患病開始,朱煦習慣穿上黑衣服。

患的是胰腺癌,最壞的消息;不是晚期而是中期,算是好消息;病發在朱煦即将開學的前一個月,不好也不壞的消息;她暫時無法出國,但學校破例允許她推遲一年入學,壞消息中的好消息。

朱煦藏起了自己五顏六色的小裙子,可愛的小高跟,換上純黑色的衣服和素色的球鞋,騎車往返家裏和醫院。

黑色的衣物有很多好處,譬如夏天經常下雨,身上打濕了不至于走光;譬如很好洗,爸爸因為生病,經常吃着吃着會吐出來,有時候衣服沾到一些,黑色衣服會比較耐髒。

那時候,朱煦微信置頂着兩個群,和五個人。

一個是胰腺癌的病友群,一個是抑郁症的交流群。五個人分別是爸爸、媽媽、醫院的看護、負責處理父親工廠破産事務的副經理,和她遠在萬裏之外的女朋友。

身着黑色的她,黑色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起床先向馮斯謠匆忙地道個早安,然後看一眼診療卡的餘額,看是否需要為下一輪的治療經費奔波;戳開多個治療群瞅一瞅最新的動态,其他病友有時會傳來好消息,但多數時候是壞消息;病房裏每天都有人離開,朱煦不敢在那裏呆太久——她對生活的熱情,已經快被磨得所剩無幾了。

她去醫院送完飯洗完衣服,晚上抽空學習,因為家庭原因,她放棄了今年的offer,選擇延期入學,但很多考試她得重考,還得想辦法掙明年的學費,還有好多好艱難的事沒有處理……

但她真的好累了。

生活為什麽會這麽難呢。

明明她已經這麽熱愛了。

朱煦趴在昏暗的桌子前,無力去翻開習題冊的第二頁,在一天的這個時候,她才來得及專心去回複馮斯謠的消息。

滿滿的一整屏。

-下午2:00(英國時間7:00)-

愛人:早安寶寶/親親

愛人:今天叔叔的情況好點了嗎?

愛人:我打聽到有個很好的醫生在國內,晚點我把他的微信推給你

-下午3:00-

朱煦:好噠,謝謝(>﹏<)

朱煦:剛從醫院回來,微波爐壞了。。吃的冷飯

-下午4:00-

愛人:剛下單了個新的微波爐明天到

愛人:我在做實驗了

愛人:[照片]

愛人:debug永遠出錯,崩潰……

-下午8:00-

愛人:做完了~

愛人:晚上可能有聚會,導師組織的

愛人:我不喜歡那些,很快就會回來的,不用擔心,我不跟姓裴的玩

-下午9:00-

:回來了

:寶寶睡着了嗎

:寶寶今天還好嗎

-下午9:50-

:現在是英國時間2:50pm

:我在上課,你在做什麽呢

:朱煦

:我好想你

朱煦眼淚一下就下來了。

淚珠滴在書頁上,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哭着,一個字一個字地敲:

“我很好。”

她一點都不好。

可是馮斯謠那麽好。

她舍不得讓對方陷入這樣不對等的感情,但她更舍不得就此放棄這個她愛的人。

這樣的狀态持續了兩個月後,問題已經越來越多。

她們有時差,戀愛淪為打卡,能對話上的時間少得可憐;

她們報喜不報憂,朱煦不告訴馮斯謠自己有多艱難,馮斯謠不告訴朱煦自己獨自在異國他鄉,遭遇過盜竊、搶劫和排擠的種種心酸;

她們的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好不容易打上電話,卻總會被打斷。

而與此同時,朱煦開始頻繁地,在裴伊的朋友圈看到馮斯謠的身影。

有時是故意偷拍到的,出現在機房裏,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有時是導師組織的聚會,馮斯謠獨自坐在暗處的角落,表情有些惆悵地在看手機……

壞情緒日積月累,朱煦知道,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治療進行到第三個月的時候,爸爸的病情突然轉好,醫生說暫時被控制住了,爸爸吃飯也不會吐了,在完成階段性療程,即将出院的前一晚,朱煦的心情是三個月來最開心的一次。

她難得地換了一身白色的衣裳,給馮斯謠發了消息。

“乖乖,你明天有空麽?我們約個時間好好聊一聊吧,我有話想和你說……”

她們的通話,時間要提前一天說好,才約得上。

馮斯謠很快說好,跟她約了國內時間的下午三點。

朱煦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把家裏精心收拾了一番,午飯過後,便來到醫院樂颠颠地開始和媽媽一起收拾,準備出院的手續。

然後開始等,等啊等。

下午三點過了,四點過了。

五點、六點、七點……

她沒有等到馮斯謠的一條消息,和一個電話。

卻等來了爸爸病情突然惡化的消息。

淩晨的手術室外很冷,“手術中”的燈刺目的紅。朱煦冷到渾身發抖,她握緊了自己的手機,仿佛那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但她始終沒有等來一個電話。

最後的最後,她刷開朋友圈,看到的卻是裴伊數小時前發的照片。

:宿醉的一夜/和我的同學們

PS:第二天目測直接睡到下午hhh

【照片】

依舊是沒有看到正臉的一張照片,但朱煦一眼就認出,離鏡頭很近、挨着裴伊坐着的那個側臉。

朱煦鎖了屏。

因為和朋友玩到太晚,所以第二天起不來麽?

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啊。

或許是有什麽誤會。

然後朱煦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那已經不重要了。

……

馮斯謠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朱煦剛剛在父親的死亡告知書上簽完字。

她不是很有時間接這個電話,因為媽媽昏倒了,現在在另一個病房休養。

但她不得不接。

她聽到那邊非常慌亂的聲音。

告訴她,自己前一天晚上參加完應酬,沒半個小時就溜了,結果在巷子裏被一群人搶劫,手機也摔壞,最終演變為互毆,她把人給刺傷了,在警/局裏呆滿了24h才被保釋出來;

然後一個勁地道歉,末了小心翼翼地問朱煦情況怎麽樣,如果有要聊的話,現在還來不來得及和她說。

朱煦确認她沒有受很嚴重的傷後,只是細聲細氣地問:“你現在回家了嗎?”

“回了。老婆,對不起,我……”

“回家就好,好好休息吧,你昨天太兇險了。”

朱煦用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她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

然後用很平穩的口吻告訴對方:“我很好。”

兩天後,馮斯謠的輕傷好全了。

朱煦在和公墓那邊讨價還價的間隙,給馮斯謠去了電話,交代了一大通保養傷口的方法,和獨身在外的注意事項,整整講了一個多小時,直講到她口幹舌燥,再無話可說。

然後她聽到對面好像有些哽咽的聲音。

馮斯謠很啞很低地問她,朱煦,你是不是要和我分手。

朱煦沉默很久,然後很輕地“嗯”了聲。

“馮斯謠,”她說,“你要越來越好啊。”

那麽就這樣。

不要再見了吧。

第六塊碎片。

那是刺目的白色。

撕裂剛才那冗長到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暗。

朱煦眯起了眼。

她看不清對面向她走來的身影是誰,但是她聽見自己開口詢問的聲音。

“我很中意您的房子,請問能便宜點嗎?”

“可以,”女人的聲音很溫柔,“你想要多少?”

“3800?”

“1000吧。”

女人笑了。

然後繼續說道。

“我把我自己送給你……也想要你的心。”

她的身影逐漸清晰。

奪目的純白色逐漸暗下,朱煦終于看清來人的臉。

她踏着微暗的金色,将太陽的色彩,送到朱煦蜷縮着的黑暗裏。

于是最後一張碎片。

金色的光芒,映照進朱煦的眼裏。

朱煦眯眸,長時間陷入回憶,讓她需要一段時間來辨別,面前這張她已經許久沒見過的臉。

所幸她還記得裴伊的聲音。

溫和的外表下,盡是嘲諷和扭曲。

“朱煦,你還真是把我忘得很徹底。”

“選擇性遺忘症是麽?”

“那麽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你父親為了公司借的民間借貸,最大的債主是我們。我寬限了你三年,免去了10%的利息。”

“朱煦,這都是你欠……”

“那些錢,我去年年底已經還清了。”

朱煦打斷她,平靜地直視對方,目光中一片坦蕩。

“裴伊,我不欠你什麽。”

甚至還有一絲憐憫,“我現在很幸福。”

對方不出意外地露出了不太愉悅的表情。

“看得出來,你現在過得很幸福,”裴伊還是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當然要來。”

朱煦沐浴在陽光裏。

迎着來人的目光。

頭一次,她沒有選擇逃避。

她一字一句,沉穩地,以命令的口吻居高臨下地告知對方:

“我來聽你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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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口氣交代完了,即将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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