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北方有佳人
到後半晌, 雪越發大了, 紛紛揚揚飄落,要将這人間所有的不堪與罪惡掩蓋。
平日裏熙熙攘攘的大街,這會兒竟連個鬼影子都瞧不見,各個城門也罕見地下了鑰。全副武裝的将士随處可見,抓了好些貴游子弟還有和尚,亂哄哄的,也不曉得出了什麽事。
夜幕降臨後, 胡府小院越發安靜了,似乎只能聽見雪落在松枝上的微弱聲音。
杜鵑小樓被籠罩在鵝毛大雪中,一樓黑糊糊的, 已經有好些日子沒人進去過,二樓燈火錯錯, 隐約傳來女孩婉轉動聽的說話聲,倒是能将這嚴寒減退幾分。
屋裏很暗,只在梳妝臺上點了盞小油燈。
紅豆從梳妝臺的抽屜裏将所有的玫瑰香露都拿了出來, 又翻箱倒櫃找了些止疼的丸藥,抱着這些東西走向屏風後。
擡眼看去, 此時月牙兒正泡在澡盆裏, 不知是被熱水熏着了, 還是身上遭遇的事實在太痛,小胡女眼睛紅紅的,木然地用手巾搓洗着自己。
“這種玫瑰香露是我從胡媚娘的櫃子裏拿的,是那騷狐貍精心調配好孝敬琳琅公主的, 只要幾滴,就能讓人渾身都香噴噴的。”、
紅豆旋開蓋子,一股腦将香露全都倒進澡盆裏,胳膊伸進去攪勻了,深深地嗅了口,随後撈起手巾,輕輕地替月牙兒擦背。哎,小胡女如今還有她照料安慰,阿妹那些日子被趙煜和班烨接連淩.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黑暗,沒有人關心,多絕望。
“阿姐。”
“怎麽了?”~紅豆回過神來,湊近澡盆,忙問:“可是我手上力氣太重了,搓疼了你。”
月牙兒搖搖頭,哽咽不已:“我,我就是覺得自己可髒了。”
“別這樣想。”
紅豆環抱住赤.裸的女孩,柔聲道:“這回是我的過錯,拿你當了誘餌。哎,只恨我有了身孕,沒法冒險去算計衛蛟,這才……”
今兒下午回城後,她找了郎中診脈,先前猜測的沒錯,果然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子。
“阿姐,你千萬別怪自己,我是自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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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兒輕撫着紅豆的背,強咧出個笑,柔聲道:“接下來咱們該怎麽辦,曹文瑞和衛蛟會不會咬出咱倆個?”~
“不知道,我總感覺事情有些蹊跷。”
紅豆不禁皺眉,是啊,如今細細思量,許多事情都太過順利了。
不可否認,她的計劃有許多漏洞,譬如挑唆曹文瑞引衛蛟出城。沒錯,衛蛟是想斬草除根殺了月牙兒。可畢竟身份有別,他這樣的人根本看不起月牙兒,頂多就是一劑藥便解決了,沒必要專門去崇光寺先奸後殺。可偏偏趕巧了,曹驸馬正巧就偷出一份極具誘惑力的聯名彈劾奏疏;
再往前推,衛蛟為何要利用她來引誘班烨?據那雜種說,是因為有人給公子詢寫了封告密信,說班烨是梁國細作。正好,班烨前兩個多月傾心于頭牌秋穆陵姑娘,秋氏失蹤了,不知死活。正好她和秋氏有幾分相似,可以當成顆棋子,安插在班烨身邊。班烨這老小子除了對阿妹有幾分真心外,何嘗對哪個女人另眼相看過?
還有好多疑點。
崇光寺好歹也算國寺,為何守備那般松散?
淵獻為何恰到好處地被人請了出去?
琳琅血裏的蠱蟲哪裏來的?
糟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局裏的操控者,不僅僅是她一個!
紅豆一把推開月牙兒,趕忙從屏風上将小衣扯下來扔在月牙兒身上,急道:“快穿衣裳,咱們得連夜離開王城。”
說罷這話,紅豆匆匆轉出屏風,先大口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随後開始收拾行李細軟,衣裳鞋子不重要,身上這一套就足夠了,關鍵是房地契、現銀和貴重首飾等物。
“怎麽了?”~
月牙兒邊往身上穿衣裳,邊幫着紅豆收拾細軟。
她不敢再多問,阿姐向來冷靜多智,如今神色有異,還要連夜離開,想必真要出事了,只不過……
“阿姐,那個堕胎藥怎麽辦?”~
紅豆一愣,扭頭看向梳妝臺。
上邊擺着一只小玉碗,裏頭有黑濃的藥汁子。這是她回來時讓郎中開的,本打算今晚就解決掉肚子裏的孽種,哎,怕是要往後再推推了。
紅豆啐了口,停下手裏的活計,一把抓住月牙兒的雙臂,讓胡女直面自己,沉聲道:“月牙兒,我現在說的話你要牢牢記住。在我身體裏還住着另一個女孩子,她叫庭煙,是我親妹妹,以後也是你的妹妹了。煙兒和我不一樣,天真軟懦,你要幫我照顧好她。”
“你說誰?”~
月牙兒不禁呆住。
“來不及細說了。”
紅豆急得跺了下腳,一把将包袱背起,拉了月牙兒就走,沉聲道:“你要切記,若是有人欺負了你和煙兒,千萬忍着,等我回來幫你們料理。”
說話間,紅豆就拉了月牙兒下了樓。
四下看去,小院依舊清冷安靜,并未點燈籠,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見。紅豆暗松了口氣,幸好還來得及,誰料剛拉了月牙兒走到院中間,身後的屋子忽然亮了,與此同時,從廊子盡頭妖妖喬喬地走來一個女人,胡媚娘!
“紅豆姑娘這是要去哪兒啊。”
胡媚娘的風采依舊,舉手投足還是那麽的騷,手指輕輕摸了下額間貼的金箔花子,下巴微擡,媚笑道:
“班大人可是等了你好久了,快進去吧。”
話音剛落,上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紅豆的眼皮不禁跳了幾下,隐在袖中的拳頭緊握,果然還是遲了一步。她将包袱塞到月牙兒懷裏,冷聲道:“你上樓睡覺去,不論聽見什麽聲音,都不許下來。”
說罷這話,紅豆雙手背後,大步走向上房。
是劫躲不過,見招拆招就是。
屋裏依舊雅致清幽,又香又暖。
正中間擺了二十多盆開得正豔的杜鵑花,還有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曹文瑞!唐林此時安靜地垂首立在屍體一旁,臉上淡淡的,瞧不出是喜是憂。
朝前看去,班烨閉眼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嘴角噙着笑,依舊俊美,氣度非凡,穿了件玄色繡雲紋長袍,腳蹬鹿皮靴,兩指間夾着朵杜鵑花,揉撚着玩兒。
“班大人,好久不見了。”
紅豆冷笑了聲,轉而歪着頭,嬌媚笑道:“你是想我了麽?這半夜的來看我。”
“呵。”
班烨依舊閉着眼,似乎在品味指尖的那股淡淡杜鵑花香氣。半響,這男人才緩緩笑道:“姑娘好本事,這麽快就報了殺父辱母之仇,可真叫本座大開眼界啊。”
“得了吧。”
紅豆白了眼男人,大剌剌地坐到椅子上,翻起茶杯,給自己倒了杯香茶,略微抿了口,冷笑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大人才是最後的贏家。這些日子,你們這一夥兒人躲在暗處,看着我布局,還幫我将局中的許多漏洞補上,佩服。”
“你小小年紀能做出這麽大的事,也算年少有為了。”
班烨緩緩睜開眼,看着面前嬌美動人的女孩,點頭笑道:“佩服。”
聽見這話,紅豆垂眸,瞅了眼曹文瑞的屍體,杏眼微眯:“大人可否告知,衛蛟如今怎樣?”~
“哦,你問他啊。”
班烨嗤笑了聲,将杜鵑花送進嘴裏,嚼了幾下,咽進肚裏。
他轉動着拇指上戴的玉扳指,笑道:“曹驸馬今兒下午帶着一絲不.挂的琳琅公主進宮,找王上告狀,說衛蛟色膽包天,竟将公主淩.辱至死。王上只有這一個女兒,自然是龍顏大怒,當即拿了有倒刺的馬鞭,狠狠地抽打了一頓這沒了倫常的畜生。
可咱們王上不是傻子,覺得這事有點蹊跷,拷問了曹驸馬、公主府的趙嬷嬷還有衛蛟的親信伴當等人,奇怪啊,這些人竟像事先約好般,都說衛蛟這畜生早都垂涎公主的美色,今日得知公主去崇光寺上香聽經,色心一起,就偷偷摸了去,有好幾個僧人都看見小公爺追着一個年輕貌美、沒有穿衣裳的姑娘跑。可王上還是疑心,讓人将衛蛟拘了來拷問,誰知衛小公爺大約覺得自己醜事敗露,無顏再見王上,竟咬舌自盡了。後來,驸馬爺悲痛過度,估摸着怕曹氏蒙羞族誅,當着王上的面兒撞柱自盡。”
“佩服!”
紅豆咬牙抱拳,朝班烨拱了拱手。
其實早該猜到了,當日衛蛟和曹文瑞第一次來這個小院,她讓唐林趕緊去請琳琅公主來。設身處地地想想,成婚多年,琳琅早都知道自家男人是塊什麽料,多年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若非是近身伺候的趙嬷嬷添油加醋的撺掇,否則堂堂公主之尊,怎會大半夜的帶人來捉奸?
趙嬷嬷絕對是班烨的人,想來公主府還有不少他的細作。
衛蛟被人算計,絕不可能自殺,只有一個可能,他被班烨的人做掉了。是啊,她算計衛蛟強.暴琳琅,最本質的目的就是挑起王上和公子詢的分裂。身為梁國人的班烨,目的也是如此。
只不過他最後收了一下尾,直接殺了衛蛟。想來現在衛蛟被王上活活逼打死的事,已經快要傳到公子詢的耳朵裏了吧,燕國,就要亂了。
呵,辛苦一場,卻為別人做了嫁衣裳。
紅豆冷笑不已,轉頭看向身側站着的胡媚娘。
“騷狐貍,你這些日子一直在公主府照顧琳琅,是不是給她下毒了?”~
胡媚娘白了眼紅豆,笑的得意:“你這小妖精心裏想什麽,三哥一早就知道。好啊,你不是想複仇麽,我們做大人的就站在一旁,讓你這小孩子去鬧。哎,你實在太自負了,也不想想,我胡媚娘闖蕩江湖這麽多年,會被你個乳臭未幹的奶娃娃氣着?會随意讓你找到春酒?沒錯,琳琅的确被我種下了血蠱,只要沾到衛蛟身上的春酒,她立馬就會血崩,大羅神仙都難救。就算曹文瑞不掐死她,她也活不過今夜!”
“佩服。”
紅豆咬牙說出這兩個字,斜眼瞪着沉默冷靜的唐林。好啊,親哥哥參與了班烨的黃雀收網計劃,連一個字都不給她說,眼睜睜看着她當了那只可悲的螳螂!
狠,跟了班烨這麽多年,果然歷練的穩如泰山!
她只感覺此時體內血氣翻湧,屈辱與憋屈弄得她難受,一個沒忍住,竟吐了口血。
女孩擡手,用袖子将唇邊的血擦掉,瞪着班烨,冷笑道:
“我還納悶呢,今兒崇光寺為何如同空寺一般,正發愁怎麽把淵獻引開,那個梁國大将軍魏春山就忽然出現,是不是你們安排的。”
“哦。”
班烨懶洋洋地承認。
忽而長出了口氣,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擲到紅豆腳邊,淡漠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姑娘這樣禍國殃民的禍水,于梁燕兩國都是個禍害,實在不該存活于世,我敬你是一國公主,不願親自動手,你自盡吧。”
“大人竟這般怕我這小小女子,榮幸之至哪。”
紅豆用腳尖踢了下那藥瓶,波瀾不驚道:“班大人舍得讓庭煙死?”~
“舍得。”
班烨臉色微變,四平八穩地說出這兩個字。
“厲害。”
紅豆點頭微笑,拳頭緊緊攥住,再問:“大人也舍得趙家賬冊?”~
“舍得。”
班烨低頭,看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淡漠道:“趙家賬冊遠遠沒有分裂燕國來的重要,要不要已經無所謂了。”
好,這老小子的心可真歹毒。
前腳剛剛坐收漁翁之利,後腳就翻臉不認人了。而今連阿妹他都不放心上了,是啊,他讓秋穆陵頂了阿妹做燕國公主,往後若是真想了阿妹,還有秋氏這個替代品。
難不成此番真的要喪命?
“我有身孕了。”
紅豆撫着小腹,獰笑了聲:“不對,應該說庭煙有身孕了。班大人,你不高興麽?如此就能把你的小傻子一輩子困在身邊,你,”
“閉嘴!”
班烨忽然變臉,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眸中憤恨悲怒之色甚濃:“這個孽種,根本不是本座的!”
“你居然不認?”~
紅豆愕然,不禁看向曹文瑞的屍體。
天下男子皆薄幸,曹文瑞不認自己的種,毒殺了親子;如今班烨竟也不認。是了,先前阿妹被趙煜糟蹋過,老小子大概覺得這個孩子是趙煜的,寧肯錯殺,也不放過。
“你非要本座親自動手?”~
班烨雙眼危險眯住,忽然抓起手邊的香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紅豆的肚子擲了過去。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這個力道實在太大,紅豆就算不死,孩子也保不住了。
就在此時,只聽一陣破風之聲響起。
從門外被人擲進來一把長劍鞘,不偏不倚,正好在那金爐要砸到紅豆小腹的瞬間,将金爐打掉。
紅豆暗罵了聲好險,自打有孕後,反應竟遲緩了這麽多。
她扭頭看向門外,究竟是誰救了她?
不多時,只聽一個沉厚穩重的男聲從外頭響起:“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小女孩,不覺得太過分麽。”
作者有話要說: 紅豆這招屬于政治迫害,目的就是讓衛逢衛詢兄弟二人反目成仇,不可能原諒對方,進而分裂燕國。之前紅豆也察覺到,自己做的種種圈套太過順利,她也疑心過,還是太年輕,經歷的事少,也擔心妹妹随時上線,就疏忽了班烨這只借刀殺人的老狐貍。
《漢書》中有這麽個有意思的事,漢武帝時,齊厲王劉次昌與其姊通奸,被主父堰告發定罪,齊王自殺,齊國土地歸于郡縣。漢朝文、景、武帝都在削弱王國勢力,推行削藩策、推恩令等法。齊王通奸這事兒,值得細思,我認為屬于政治迫害。
嗯,猜猜是誰救了小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