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琥牢山·雖生似死

“匣子裏裝的什麽?”

“千岩□□。”

“為什麽來這裏?”

“武器和人一樣是會死的,錘煉所用的金屬,鍛造時閃瞬的火花,連同往日持有者的大願,這些都是構成它生命的東西。在這樣的時代,它沒有再被拿起的一天,所以我們就将它們收納,尊重這些近死的金銳器物。”

老人緩慢地說着,他的手垂着,撫摸着匣子。

“那它們之後要去哪兒呢?”女孩問。

“一切消逝,一切結束,在終末回歸到群岩之中吧。”

他看向牆頭,牆上立着個戴傩面的年輕人,他的肩上有月光。

仙人說:“走了。你們收好千岩造物,過段時間那位岩……那鐘離先生自然會來這裏當客卿的。”他說完,往後躍出,消失在月夜中。

老人看着孩子,摸摸她的頭,說道:“不管是什麽的生死,我們都要尊重。要知天底下,生死才是最為簡單明了的事情。”

“那什麽是最不簡單的事情呢?”

老人哈哈大笑:“是活着,也像死去一樣。胡桃。”

自華光林離去之後,客卿帶着我來到旅途的終點:琥牢山。

山中多怪異石珀,個個比人還高,日光之下,甚至能看見裏面包裹着什麽東西。這座山也比途中路過的山都安靜,偶爾有幾只路過的團雀叫幾聲,也不再能聽見。

修建敷衍的青石小道斷斷續續,勉勉強強延伸到山上去。

“這座山是仙家禁地,像石珀一類的珍稀礦材雖多,但也沒有人來開采。加上璃月七星又命令禁止人們來到這些禁地,自然,這裏會冷清許多。”鐘離解釋道。

上山極難,道路紛雜,好在客卿一直在前面引路。

他也說路上這些石珀不能觸碰,否則會“吃人”。

“吃人是指……?”

青年擡手,指向樹下一個巨大石珀,說:“那裏面關着一個人。”

我正要湊近去看,只是看看,又聽見客卿繼續說:“已經關了百年時間。”

“百年,”我止住腳步,不再過去,“百年時間,人應該都死掉了吧。”

我一想到這些美麗石珀之中包裹枯骨,山林寂靜,愈發使人頭皮發麻。再一細想,如此狹小的環境裏面,又饑又渴數天,最後絕望地死去,更讓人渾身生寒。

客卿搖頭,打斷了我的想法,他說:“沒有死,仍舊是當年的模樣。”

就像琥珀一樣?我問出來,鐘離點了點頭。

“他在這山道上殺了人,于是就把他關在裏面數百年。對于他而言,可能就是睜眼閉眼的時間。但當他離開石珀,面對塵世,百年滄海桑田的時候……時間會迅速回到他的身上,他會死,化為塵土。”他把目光收回來,餘下的話并沒有多說。

鐘離繼續往山上走,我回頭再看一眼那關人的石珀,日光漸高,穿過葉縫落下,那石珀一晃,依稀可見一人拍着石壁,溺亡般的姿态永久地關押着。

“除卻人類,還有一些誤入的動物,這裏的岩石都是被仙術侵染過的,擅闖者會被封印,有時候,璃月裏,不便處理的罪人,也會放入此山中。”他尋了一塊較小的,把手按在了上面。

石珀自他的掌下開始生長出裂紋,毫無聲響,但是一寸一寸地在裂開。

一只盜寶鼬從石珀中跌落出來,拍拍自己的小背包,看着面前突然多出來的兩個人類,驚慌之中鑽了個地洞跌跌撞撞逃遠了。它在原地散落了一枚摩拉,鐘離彎腰把這枚摩拉撿起來。

“唔……這是喜歡收集錢幣的動物,當然不止是錢幣,盜竊寶物僅僅處于純粹的天性。越是年長的鼬,越會給自己準備更加精美的錢袋。若你在路上走,發現一處不尋常的地洞,小心敲敲地面,或許就有驚喜吧。”他把這枚摩拉遞給我。

我看着掌心上的摩拉,突然覺得有點奇妙。人類流通的錢幣,也會被動物喜愛嗎?還是說,它們追逐的只是摩拉上的岩之神明的氣息呢……

“不過,獲取了不勞而獲的財富,就算是它也會被抓起來呢,”我笑了一聲,“對于這片土地來說,契約與公正是非常了不起的東西。”

“磐岩穩定,契約恒長,岩王帝君也被稱為契約之神,自然該如此。”說話的人并不是我們二人之中,我從鐘離身後探頭看過去,才見青石臺階上,站着一只丹頂鶴。

那鶴有着大地色彩的羽毛。

口吐人言的鶴正是“三眼五顯仙人”之一的理水疊山真君。

“我察覺某一處封印被打開,卻無破壞之意,見着您了,便明白了。”鶴抖了抖羽毛,權作人的施禮。

它展翅高飛,落下聲音:“許久未見了,山頂已備好了茶水。”

鐘離失笑一聲,說:“盛情難卻啊……哈哈,便休息一下吧。”

“這是旅途的最後一個故事了,是嗎?”我問他。

他一直走在前面,在長久的沉默中,他最後應了一聲:“是啊。是最後的關于岩王帝君的故事了。”

“何為最後?”

他踩在更高一階上,轉頭看我。

那雙金眸裏燃着烈陽一般,璃月天地為爐,磐岩純金生焰,在他的眼下勾勒出赤色。

于是,他回答:

“我在此刻,否定過去的時間,否定那些有神的歲月。而我肯定人終将成為人,就像應當使摩拉成為契約的衡定物。”

“人成為人,而不是神的信徒。”

“這就是最後。”

我的手裏還握着那枚摩拉。

這就是最後,我想。

“能看見什麽?”

匠人搖頭。眼前只有無法辨識天地四方上下的黑暗。

“能聽見什麽?”

匠人回答:金石相擊。耳中回蕩如天地崩裂的劍石相擊之聲。

醫師皺眉嘆息,對匠人之子搖頭。

“眼睛是好的,耳朵也是好的,可能是那四天裏受驚過度,大概是心病。”

寒策将醫師送出門。

臨別時,醫師又說:“老一輩的人有個說法,說是,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聽見了不該聽見的東西,就會這樣。地底下的東西……誰能說得明白呢。”

寒策詢問父親,那日在地底看見了什麽。匠人閉口不言,跟之前所有幸存者一樣不言不語。

數年後,名匠仙逝。

同日同時,一名旅人路過天衡山礦坑,只見山石後紅光湧動,一座隐秘的神龛悄然旋開。

龛中巨劍隐隐閃爍,如泣如訴。正是寒武身前最後所制的“黑岩斬刀”,用以辟邪鎮龍。

寒策聽聞此事,連夜入山,欲将其取回。

途中偶遇一名黑袍男子,竟是當年告知“寒武遭遇礦難”的那一位。對方面容半分未改,兩只手大拇指上都戴着扳指。

“給斬刀賜它該有的銘吧,”男子說,“若是想知道當年寒武之事,就把此刀放入琥牢山的山腳,那裏有一神龛。若是無意在此,便收刀兵歸家去吧。”

當代七星之一正是雲氏,那位與寒武私交甚好的雲家族長,在得知此事後,為這把黑岩斬刀賜銘:開山裂海,撕雲斷月。

而後,寒策又匆匆前去琥牢山,将斬刀放入神龛之中。

來去數月,橫跨幾乎整個璃月大地。

數月後,寒策歸家,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哀切道:龍王……龍王……!

名匠仙逝,同年。

昔日,璃月港曾有駕朦鐘巨艦獵殺海獸者,被人們稱為“船師”。在海洋被無常災禍統治的時代,浮浪之人朝生暮死。

岩王帝君聚群岩做□□,岩的柄權比金珀還刺目,□□斷虹,伴翠玉所作的巨鯨砥厄魚,伴三眼五顯仙人的仙力而出。今時,海獸已消失不見蹤跡,那些船師的後代也都當了漁民。

而古舊的“船歌”也被人改編,作“漁歌”流傳下去。

皓月當空時分,船歌徐起。海面風平浪靜,是月明星稀的夜。

遠處可見孤雲閣,岩柱伫立在海中央,風雨不動。人們常說,岩王帝君的岩槍落下,便形成了孤雲閣。那些海獸伴随着人類之志的妄念與嗟嘆彙集在了海底。

所以孤雲閣鮮少有人漁民敢接近,那裏是禁地。

唱船歌的人忽地停下了,他顫抖着,看向孤雲閣。

于此躁動的、作祟的,正是昔日敗将不甘的呼叫。它們是衆生之夢的反面,以深海、層岩收納,卻不願意入夢。

岩柱偶爾會剝落一些散發着怨恨和不詳的碎屑,以此來保證岩柱的“鎮壓”完整。漁民們也時常看見碎屑落入海中,但這一次……

站在船頭的唱歌人呆愣住,那些岩柱在夜裏竟然發着光,不斷有大塊大塊的碎屑墜落,岩柱更往海底下沉了些許,海浪都在咆哮着。

在忽起的浪潮中,漁民想起以前常常流傳的故事。

即使是在堅硬的山石中成長的子民,心也會因為痛楚開裂。

即使倔強地一言不發堅守對神的信仰,目光也會變得炙熱。

他們心中疑問着:

我們的愛人和子女都去了哪裏?

那些離去的人們何時才會回來?

我們信仰的神明,這樣的歲月究竟要持續至何時呢?

請您開恩告訴我。

岩的神明在青天之上,俯瞰璃月大地。

他施展神跡,從無雜質的金珀之中削出長刀一柄。

他揮劍斫去山峰的一角,以此向子民立下無上莊嚴的契約——

離散的人,必将聚攏回歸;離約的人,必然加以懲治。

失去摯愛者、痛失珍寶者、蒙受不公者,将得到補償。

或許這是璃月悠古大地上,無數真僞難辨的傳說之一。

衆生都說:食言者當受食岩之罰。

背棄契約之輩,就是與這片神曾經整治過的大地為敵。

帝君斬斷的山峰……

有人說:這山峰遲早會降落在背約者的頭上。

也有人說:那是孤雲閣的山峰,被用來做成了千岩□□。

漁民在浪潮中驚慌呼喊,他的身旁卻響起古老的船歌。在那個用巨大海獸骨裝飾船帆的年代,人們在風暴裏歌唱,在潮汐升落中尋找歸途。

萬衆歌聲裏,潮水漸漸退去。

漁民再睜眼,竟然已抵達了璃月港口。

日出時分,七星收到三則報告,海平面上升了些許,名匠寒武之死,南天門地脈動蕩。

鐘離飲茶的時候,端杯也平穩,杯中茶水不起波瀾。

在我思慮,鶴仙人是如何準備茶水的時候,就見棕鶴化形變成了人。

興許是我不會仙法吧,我看仙人的臉龐模糊一片。

我看理水疊山真君如此話唠的模樣,真不知道他為何蹲在琥牢山這種偏遠地方。

我詢問了這個問題。

客卿垂目,答:“非他所願。”

真君欲答話,大抵會說些否定的話吧。

鐘離擡手攔他,說道:“琥牢山是離南天門最近的地方,理水疊山真君善封印與鎮壓,你看這沿途的石珀就能看出來。是岩王帝君派他守候在此地的。”

“是為了鎮壓什麽嗎?”

鐘離點頭。

他嘆息一聲。

“岩王帝君與若陀龍王一戰,從琥牢山一直打到南天門,最後将龍王封印在南天門之下。”

就算是岩石,忘卻記憶不斷消磨,也變成了粉碎的、透明的塵埃。那是一些被水打濕的紙張,潮水退去卷走紙屑,紙張上面留下皺痕。它們存在過,但是它們已經成為了褶皺透明的陰影。

違背契約的人,會被契約之神嚴懲。無論什麽緣由。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了一棵高大的樹,正是之前離開華光林時看見的那一棵。也是道人在傘面上,用最後的力量算出的那一幕。

“名匠寒武,作黑岩長劍,困地下四日。劍石相擊,山岩迸裂。”

鐘離喝了一口茶,搖晃了一下茶杯。

“他在山岩之後,看見了岩神摩拉克斯與他的舊友若陀龍王,那是激戰的末尾,是岩神封印龍王的那一刻。”神明動用岩的力量鎮壓龍王,連千年前孤雲閣岩柱都在回應這份象征“封印”的帝君之威。

“地脈暴動,群岩靜默。凡人不可見,凡人不可聽。所以名匠寒武瞎了一只眼睛,壞了一只耳朵。”

“帝君命理水疊山真君以琥牢山為陣,力圖鎮壓龍王。而那棵伏龍樹被帝君栽下,想來,已是數百年之久了……”

——那什麽是最不簡單的事情呢?

是活着,也像死去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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