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二 迎神
摸一摸他的脖子就能進入春|夢嗎?
司迦動了動撩着他銀發的手指,朝他的傷口、朝他的脖頸、輕輕地觸碰上去——夢境之中,他冰涼的觸感仿佛還在指尖,他連流汗也像消融的冰雪。
指尖就那麽碰到他發紅的傷口,卻猛地被抓住了手腕。
司迦吓得哆嗦了一下,心險些跳出來,對上了一雙琥珀色的眼,那雙眼裏映着驚慌的她。
銀發從他耳後散下來,滑墜在她被捉住的腕子上,涼得像絲緞。
真奇怪,他這個人,手指是暖的、眼睛是暖的、可出汗時卻冰冷的像石頭。
“你吓到我了。”她不滿的說。
謝慈輕輕握着她的腕,看着她受驚的表情。
真奇怪,她這個人,有時膽大妄為,越不許她去做的事她越要去做,可有時卻又如此膽小,像只容易被驚吓的貓。
“我只是想要看看你的傷口。”她說。
是嗎?
謝慈松開了她的腕子,看她坐在榻上揉着手腕,一雙眼不安分的眨動着,就知道她又在打什麽主意。
果然,她叫了他的名字:“謝慈。”足尖朝他膝邊晃了晃,問他:“你的元|陽之身還在嗎?”
謝慈沒想到她會問的如此直接,一時之間竟是愣怔不知該如何面對。
她就那麽盯着他,慢慢湊過來,貼在他的臉前驚訝道:“謝慈,你也會臉紅啊。”
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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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側過了臉去,心緒全被她攪亂了,她知不知道她在問什麽?謝元真到底有沒有教導過她?
她的腳尖踢了一下他的膝,“為什麽不回答我?”
他伸手抓住了她亂踢的腳,入手細滑冰冷,夢裏她用小腳蹭動的觸感翻湧而出,一下子令他慌了神,被燙一般忙松開,手指無措地握了住,竟不知該拿她怎麽辦才好。
要他如何回答?單是元|陽二字就令他恥于開口。
她還要再問。
背後突然傳來的敲門聲,救星一般令謝慈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了門邊,拉開了那扇門——
熱風吹拂而入,一片桃花飄零着落在他腳邊,知了吵鬧的叫起來。
知了?
“那是什麽聲音?”床上的司迦也聽見了,呱啦呱啦吵鬧的叫聲,在漆黑的夜色裏。
“知了。”謝慈擡眼看着門外,眉頭輕輕蹙了起來,“蟬鳴聲。”
“蟬?”司迦光着腳下了床,快步走到謝慈身邊,探頭往外看,驚奇地問:“這就是蟬鳴嗎?可蟬不是只在夏天活着嗎?”
現在正是臘月隆冬,怎麽會有蟬呢?
司迦記得離開太初宗門冷得很,遍地是枯黃的樹和結冰的黑土地,可現在那扇門之外,一株桃花樹開的正豔,無數桃花紛落似粉雪。
她一時看得驚呆了,好漂亮的桃花樹,她只見過慕少姝帶給她的一枝桃花,沒見過這樣大的桃樹。
這棵桃花樹大的幾乎遮住整座宅子的天。
“這裏是哪裏?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桃樹?”司迦想走出去看看,卻被謝慈攔了住。
這裏不對,明明昨夜他帶着司迦入住時,滿院積雪,只有一株被砍斷的桃樹樁,一覺睡醒卻又是黑夜,隆冬飄雪的夜變成了盛夏顫鳴。
昨夜接待他進來的女主人呢?
隔壁傳來吱呀的開門聲,有人拉開一點房門,在門縫裏低低對謝慈說:“別出去會變兔子。”
兔子?
謝慈看過去,只見門縫內一雙雙眼睛正在看着他們。
“你們也是來找秘境入口的?”門縫裏的人又說:“我們是十二仙宗的,你們是?”
十二仙宗是十二個名門宗派的統稱,謝慈知道他們是在确定,他是敵是友。
“太初宗門,謝慈。”謝慈道:“另一位是我的師叔。”他昨夜借宿時并未看到這些人。
“請過來吧,找秘境入口的幸存弟子都在這裏,還有少陽山的空世大師。”隔壁說完就将門拉了上。
謝慈只覺得奇怪,昨夜他借宿的明明是一戶人家,怎麽變成了秘境入口?這一夜他竟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
“少陽山的禿頭和尚也在這裏?”司迦挑了挑眉,看謝慈:“這裏到底是哪裏?不是要帶我找劍鞘嗎?”
謝慈将門關上,輕聲解釋:“昨夜你體內的魔神殘魂複蘇。”他頓了一下,跳過重要部分又說:“你我都受了傷,只好帶着你匆忙找了一戶人家借宿。”
昨夜只是一戶普通的人家,他沒有察覺到絲毫的異樣,或許是他昨夜入了歡喜魔神的幻境亂了心性,疏忽大意了。
隔壁的人敲了敲牆壁,傳音問道——你們會穿牆術法吧?直接穿牆過來,別離開房間,會失去心性變成家禽家畜。
謝慈應了一聲,垂眼看見司迦光着的腳,轉身去榻邊替她拿了鞋襪過來,“先将鞋襪穿上,去隔壁看看。”
“我不去。”司迦坐在了椅子裏,托着腮翹起腳說:“我讨厭少陽山的禿頭和尚,他們也讨厭我。”
謝慈看着她,沒有逼她,只是蹲下身将鞋襪放在她腳邊:“那你在房間裏等我,別出去知道嗎?”
她在那聲音裏擡起腳放在了謝慈的膝上,踩在他墜下的銀發上:“謝慈,別去。”
謝慈眼皮頓了一下,很難不去看她那只白皙的腳,她的腳太涼了,隔着衣衫也能感覺到她的涼意。
“除非你回答我,你的元|陽還在不在?”她故意軟了語氣,托在掌心裏的臉歪了歪看他。
謝慈心頭跳了一下,看着那只腳,慢慢擡手隔着衣衫握住她的腳踝,将她的腳挪開放下,垂着眼說:“太初宗門弟子,修身修心,戒|色|戒|欲。”
他生來純陽靈體,若破了元|陽早已修為盡毀。
他歷經兩世,也只為一人自毀靈身。
她忽然伸出兩只手捧住了他的臉。
那麽涼的手,冰的他顫了一下,她捧起他的臉,貼近他的臉,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說:“謝慈,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太假了。
假的謝慈心中不是滋味,她不如直接說想要他的元|陽。
那場春|夢裏,他亦聽到了歡喜魔神的聲音,它蠱惑她,只要破了他的元|陽|之身,就可解了她靈海內的封禁。
可是為什麽她就會信了呢?
她是怎麽知道靈海內有道封禁?又是怎麽知道那封禁和他有關?
是司厭告訴她的?
他有一肚子的疑惑想問她,可她傾身下來,雙臂抱住了他的脖子,整個身子墜進他懷裏。
他慌忙伸手托住她的腰,像托住一只小貓,跌坐在地上,她就坐進了他懷裏,抱着他的脖子說:“我真的喜歡你,你對我這麽好,我怎麽能不喜歡你?”
“是嗎?”謝慈明知道她在騙他,卻還是想問:“對你好的,你就會喜歡嗎?”
她居然點點頭,仰頭望着他說:“只有你對我好。”
“慕少姝對你不好嗎?”謝慈問她:“司厭,對你不好嗎?你也喜歡他們?”
她皺了皺眉:“司厭只是我的狗,他對我好是應當的。”況且,司厭也在利用她,雖然她還不清楚司厭到底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但他可不是什麽純情的少年郎。
“慕少姝……”她想了想說:“不夠好,他若真對我好,就該教給我劍法,讓我不再被羞辱,而不是只會拿一些小東西來哄我。”
謝慈眉頭一點點皺緊,他不知該如何評斷她這番話,不該如此。
“你覺得我對你好嗎?”他問她。
當然不好,封禁她,又救贖她,算什麽好呢?
司迦攀着他的肩在他懷裏坐直,變成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手指羽毛一樣掃着他的脖頸,“好啊,你為我受傷,帶我離開太初宗門,與那些人為敵,當然是好的。”
她輕輕撫摸着他脖頸上的傷口:“但可以更好。”
比如一起墜入春|夢,與她雙|修。
她垂下臉去吻他,感覺到體內一點點湧起的熱意,眉心之間紅光若隐若現……
謝慈猛地擡手點在她眉心,一股沁涼的靈氣注入她的眉心,将蠢蠢欲動要蘇醒的殘魂鎮壓了下去。
司迦涼的哆嗦,嘴巴就被他捂了住。
“司迦。”他那雙眼依舊溫柔的看着她,喉頭動了動說:“你不喜歡我。”
他那麽那麽清楚,她對他沒有一絲喜愛。
“不要被魔神殘魂蠱惑。”他喉頭澀啞的說:“它只是想要利用你毀掉我的修為。”
她在他手掌下惱怒起來,一把拉開他的手,想要反駁他。
可他突然說:“你若是當真喜歡我,願意為我散去司厭給你的修為嗎?”
司迦愣了一下,仿佛被戳穿謊言一般,猛地擡手錘在他沒好的爛腿上。
謝慈痛的顫抖,她卻歪頭一口咬在了脖頸上的傷口,将那傷口重新咬出血才解恨松開他,用帶血的嘴唇對他說:“你就一定要惹我生氣嗎?”
她唇齒間全是他的血,眼睛卻紅紅的,仿佛要被他氣哭了一般。
脖子上流血的是他,腿上的傷口裂開的也是他。
可她那副表情之下,謝慈的痛就變成了無奈,洩了氣一般,輕輕對她說:“我并非……”
話還沒說完,牆內突然傳過來一個人,看着房間裏的景象呆了住。
謝慈忙扯過地上的大氅遮住了司迦,她只穿了單薄的衣衫,鞋襪未穿。
“對不住!”那人立刻轉身匆忙又穿了回去,連連道:“對不住對不住!我不知道二位……空世大師感應到太初宗門那位師祖的氣息,所以想請兩位過來一敘……”
是他的劍,隔壁那位空世大師已經感應到了。
謝慈懷裏一空,司迦已推開他的手離開,轉身回到榻上,背身對着他。
他扶着椅子慢慢站起來,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只将他的佩劍放在榻邊的椅子上,對她說:“我去去就回,你別離開劍的範圍。”
她不理他,只抱着那把鏽劍,默默坐着。
看起來可憐又孤單。
房門外傳來磨刀聲。
謝慈快步走到門邊,透過門縫朝外看過去,只見夜色之中,桃花樹下一名女子正在磨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的腳邊綁着幾只一動也不動的兔子,還散落着幾把佩劍。
謝慈分辨出那幾把佩劍是太一劍宗、璇玑門的。
而那名磨刀的女子正是留他住下的那位女主人。
隔壁空世大師親自傳音過來——兩位小友,切記不可出門,那婦人等會若來送湯或者肉,也切記不要食用。
謝慈回頭看一眼司迦,确定她還在生悶氣,不會理他,才轉身穿牆而入,去了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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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居然聚集了不少人。
謝慈剛一進去就看見了正中坐着的空世大師,方才聽聲音沉穩,沒想到樣貌如此年輕,像個十七八歲的清秀小僧人。
這位空世他曾經見過,只是當初見時,空世還只有六七歲,跟着少陽山的師祖淨蓮臺。
如今空世應該有上百歲了。
空世一見到他立刻站了起來,盯着他的臉仔細辨認,拱手就要拜下。
謝慈抓住了他的手,傳音與他——“如今我只是個外門弟子。”
沒想到,空世竟還記得他的樣貌。
空世看着他,當初他幼年時只見過這位師祖一面,一襲銀發,仙人之姿,與現在他這副傷痕累累的樣子……實在是相差甚遠。
雖然不明白當初開天辟地的太初宗仙師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但空世明白他不想暴露身份,便沒有再拜下去。
空世親自為他介紹,房間裏的其他人——天樞門的副掌教、璇玑門的首徒弟子、玄天劍宗的大弟子、無極宮的大司命。
謝慈不認識這些年輕輩的弟子,卻發現聚在這裏的皆是門派中的翹楚。
這裏到底是個什麽秘境?
空世與他說,他們這些人被困在這裏已有十三日了,仍然沒有找到秘境的入口。
之前還有其他弟子,但如今都變成了外面那個女人屠宰的兔子家禽。
這座宅子非常奇怪,看不出一絲異樣,可只要進入就再也出不去了,宅子會在夜裏變成盛夏,桃花樹開之時,一旦他們離開房間,就會變成家禽兔子。
毫無破解之法。
他們也試圖趁着怪異的女主人來送湯時,殺過她,但就算殺了她,變成兔子的咒法也無法破除,踏出房間依舊會變成兔子。
且第二天,那個女人還是照常出現。
有人說:“除非找到秘境的入口,徹底破解了這個秘境,才能打破這裏的咒法,離開這裏。”
謝慈靜靜聽着,開口問道:“這裏到底是何秘境?”
其他人紛紛驚訝。
“你們不知這個秘境?”無極宮的大司命問道:“是怎麽進來的這裏?”
謝慈被問得擡起眼,“我與師叔是誤入。”
“不可能。”大司命搖着扇子斷然道:“看到我們這些人了嗎?門中中流砥柱,我們可是尋着地圖一路費盡心思才找到了這裏。”
璇玑門也點頭:“且被困十幾日,挖空心思也沒找到秘境真正的入口,根本不可能誤入。”
這次輪到謝慈愣怔了,他确實是因為受傷,神志不清才誤打誤撞進了這裏。
可他沒來得及開口再問,院子裏“噗噗噗”亮起一盞盞紅色燈籠,大紅的花紙在桃花之中紛落一地,将地面鋪滿,鑼鼓聲陡然而起,有人高聲尖唱道——
“紅燈照,喜字貼,六畜齊備案頭擡!鑼鼓響,喜樂起,洞房春宵好拜神!”
“吉時到!迎神——”
謝慈快步走到窗下,只見桃花樹後是一條鋪滿紅紙的道路,一頂大紅的轎攆從那道路上飄然而來,降落在紅紙之上,正對着隔壁的房間。
有門窗被“啪啪”吹開的聲響。
糟了,司迦!
謝慈立刻穿牆而入,一陣陰風幾乎将他推翻,他看見陰風卷着紅紙飛揚,司迦抱劍站在屋中,一只蒼白的手從門外伸進來,恭恭敬敬地遞在她眼下。
“不要去司迦!”謝慈震袖沖過去。
司迦卻已将自己的手放進了那蒼白的手掌上。
“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