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從前他為什麽會這麽想要喝血呢?
唐隐忽然發現自己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身為血族,覺得強者的血液很好喝。
但他對血液如此熱衷,僅僅只是因為美味嗎?
好像并非如此。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唐隐的心從未有此刻這般平靜,他沒有看陸爵和克爾的打鬥,一個人走在狂熱的人群中,所有人都在哭,他們盡情宣洩心中的情緒。
從前唐隐喜歡呆在這樣的氣氛中,好像自己也融入其中變成了嬉笑怒罵情感鮮活的正常人。
可現在他只覺得這些人吵鬧。
回顧身為血族的一生,看似漫長,但因為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枯燥無味,重複着前一天的歷程,所以倒是可以将那些單調的歲月壓縮成簡短的一天。
一定要挑出幾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初生看到這個世界時,他有過好奇;聽到珀彌利亞送給他的歌時,他是開心的;喝到陸爵的血液時,他是滿足的……
但最動聽的歌已經聽過了,最美味的血也嘗過了,用了千年時間認識了這個世界,仔細想來竟也沒什麽可留戀的。
其實從這次重生開始,他就一直覺得疲憊。
想要手刃仇人的念頭一直支撐着他,現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他想長長久久的睡一覺,可是他又恐懼睡在狹小黑暗的空間中,血族最常見的沉睡方案并不适合他。
他想睡在陽光燦爛、花團錦簇、生機盎然的地方。
但這個世界又怎麽會有一個地方永遠陽光明媚,永遠鮮花盛開,永遠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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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爵用藤蔓取走了龍血,雖然紮進克爾體內的藤蔓在瞬間泯滅成齑粉,但新生的藤蔓依然在舊藤蔓枯萎前險之又險地吸走龍血。
“你想要讓他恢複人類時的記憶?”克爾看出了陸爵的意圖,瞬間寒着臉帶着一絲愠怒道:“陸爵,你想要害死他嗎?!”
陸爵不理解克爾的意思。
唐隐已經知道自己曾經是荼安君主,也知道幻影與戰争之龍毀滅了他的國度,既然這一切都已經知道了,恢不恢複記憶又有什麽關系?
“他有知道真相的權利。”陸爵收起藤蔓冷冷道。
“你知道為什麽歷史上關于荼安的記錄這麽少,你知道為什麽唐隐為什麽是血族如今唯一的親王嗎?”
“為什麽?”
克爾施加了靜音術,張口對陸爵說出了真相,“我抹去了關于那場戰争的所有記錄,實際上尼布蘭特當初用了血族的力量毀了荼安,我在那之前并未發現尼布蘭特的真實身份,一直以為尼布蘭特和我一樣是在守護這個燦爛的文明,所以對尼布蘭特放松了警惕。”
“我趕到時,初擁儀式已經進行到了一半,唐隐懇求我殺了他,他不想變成他痛恨的血族。”
“我沒有殺他。”
“陸爵,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克爾合上了無比酸澀的雙眼,他好像一下子滄桑了許多,“他一直求我,他崩潰地看着自己的指甲變成黑色,為了阻止這個進程,他将新生的指甲折斷,他說他寧願在轉化儀式未徹底完成的那一刻,以人類的方式死去,也不要用血族的身份茍活。”
“可他那麽年輕,驚才絕豔,他的一生還未徹底開始,所以我沒有殺他,我取走了他所有的記憶,殺了在場的全部血族,重新為他加冕成王。”
陸爵沉默地聽完,他的雙手緊握,連指甲何時嵌入皮肉流出鮮血都渾然不覺,那微微發顫的手終于忍不住狠狠給了克爾一拳,克爾沒有還手,金眸透出一絲哀恸。
“克萊克爾斯帝,你錯得離譜。”
陸爵咬緊牙關,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他從未如此心痛過,他無法想象那麽高傲的大人會低下頭去狼狽地求人,更無法想象當初被拒絕的唐隐有多絕望,是多麽強烈的情緒才會讓唐隐在忘記一切後,依然不忘對血族的厭惡?
這些年大人究竟有多憎惡自己身為血族的身份?大人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成為血族最強的王者?大人總會靜靜凝望着他的雙眸,這個時候的大人想的又是什麽?會突然對血族的紅眸感到厭惡嗎?
陸爵想起了前世,唐隐在遇到他之前從未喝過人類血,其實連帶着今生,唐隐喝過血的人類裏也只有他一人。
前世陸爵并不知道克爾取走的記憶究竟意味這什麽,只有唐隐喝下了克爾的血才知道當年的真相,他以為當唐隐恢複了人類時期的記憶,對人類擁有認同感,再看他親手引領人類文明走向輝煌,會解開心結甚至愛上他。
但知道了一切真相,他發現這是一個死局。
他終于明白克爾為什麽不肯讓唐隐喝下龍血,一旦喝了下去,恢複了一切記憶,唐隐極大可能會選擇死亡。
因為在轉化儀式時唐隐就已經死了,只是克爾強行讓唐隐活了下來。
他該怎麽做?
他該怎麽做才能破局?
陸爵拼命逼自己去方法,他的雙眸泛出血絲,頭炸欲裂,可在現在卻怎麽也想不出破局的方法。
正在這時,光腦裏傳來了唐隐的消息:【你們打完沒?】
陸爵:【大人,我現在就來。】
唐隐等了一會兒陸爵,很快就看到陸爵和克爾出現了,這兩人都帶了點傷,散發出誘人的血香,唐隐看了看陸爵和克爾的傷口。
陸爵心中一緊,他思緒混亂,剛才只顧匆忙趕來,忘記處理身上的龍血,如果唐隐想要喝龍血該怎麽辦?
但讓陸爵意外的是,唐隐淡淡地掃過他和克爾,似乎不曾對唾手可得的美味有半分心動。
唐隐的無動于衷本該讓陸爵松了一口氣,可陸爵在這一刻卻心一沉。
不對勁。
很不對勁。
他将自己受傷的掌心攤開,暴露在唐隐的眼下,掌心的紅金色玫瑰因為皮肉的綻開更加生動,泛出的血液好似實質化的花香。
“大人要喝嗎?”陸爵問。
唐隐就像面對一朵真正的玫瑰,他的眼神毫無波瀾,“不了。”
陸爵固執地保持着将手伸向唐隐的姿勢,語氣透出一絲艱澀和懇求:“大人是喝膩了我的血嗎?”
唐隐搖頭。
“那大人為什麽不喝呢?”蔚藍色的雙眸不依不饒地凝視唐隐。
唐隐的心情很平靜,平靜到不會受任何外物影響,因此格外理智,在這種狀态下唐隐重新思考了當初自己失了智一樣為血液着迷的狀态。
喝強者的血液,除了美味,還有一點就是能夠變強。
身為人類時的他應該是對自己沒能保護好國家而深深後悔着吧,如果是他經歷了這一切,一定渴望擁有強大的力量,去手刃仇人。
如今殺了幻影與戰争之龍,人類時期和血族時期的執念一次性完成,現在哪怕讓他再次死去,他也不會有什麽遺憾了……吧?
唐隐确實想不到自己還會有什麽遺憾。
他有些累了。
“只是忽然沒什麽興趣。”唐隐淡淡道:“走吧。”
陸爵依舊伸着手,像一條被抛棄的大狗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叼着主人最常陪他進行的玩具,用濕漉漉的眼眸望着轉身離去的主人。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他不知道為什麽唐隐忽然就對他的血不感興趣了。
可他終究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狗狗,他知道唐隐走了就不會回過頭來找他,所以那流淌着鮮血的手抓住了唐隐的衣角。
“大人,不要抛下我。”陸爵顫聲道。
陸爵身上傳遞來的悲傷的情緒過于濃郁,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是唐隐目前的狀态,都能朦朦胧胧感知到陸爵竭盡全力想要挽留的力量。
可惜唐隐也是溺水之人。
他被無數看不見的東西往無盡深淵拖下,他是地獄中的惡魔,他拯救不了任何人。
唐隐平靜地牽起陸爵的手,“你不是想喝我親手泡的茶嗎?茶都沒有泡給你,我現在怎麽會抛下你?”
他還沒有看過陸爵如此脆弱的時刻,不是裝出來的脆弱。
在一個人很傷心的情況下要做什麽呢?
唐隐心中沒由來冒出了一個答案——
唱歌給他聽。
“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唐隐唱起了曾經他給陸爵唱過的歌,沒想到陸爵的表情更難過了。
這些年唐隐擅長的事情是傷一個人的心,如今雖然本意是去安慰陸爵,卻沒什麽效果,甚至還起了反作用。
唐隐看向克爾想要求助,結果克爾對上了他的目光,像是被刺痛一般避開了視線。
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唐隐踏上了返還古堡的飛船。
荼安文明有一句話,叫葉落歸根。
古堡并不是他的根,但畢竟是他身為血族時的一個家。
他想要處理好生前身後事,然後去尋找一個陽光燦爛、花團錦簇、生機盎然的地方。
他要在那裏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