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來客

既是存了好生做的心, 嚴清怡便在細節上下功夫, 針腳走得非常細密不說, 又另外到布料鋪子配荼白色的細棉布在領口處绗了道三指寬的緣邊,密密地繡上竹葉紋。

足足用了八天工夫才做成。

薛氏暗地裏直搖頭,可見到做成的衣裳卻是眼前一亮, “鴉青色顯老成,沒想到配上荼白這麽好看, 就是費工夫。”

嚴清怡也頗感滿意,笑着道:“鴉青配灰色也好看,可我尋思着把剩下這塊布給二弟也做一身,他撐不起灰色, 跟個小老頭似的。”

薛氏笑一聲, “你不用管他, 先緊着把你那件做好,眼看着就快生日了。”

嚴清怡道聲好, 用那塊妃色府綢做了條八幅羅裙。裙擺處繡了三五枝蘭草,雖然簡單卻是雅致。

現在濟南府時興的是十六幅裙子,也有的做成二十四幅,走起路來翩若驚鴻,顯得體态格外輕盈。

可是裙幅寬太費布, 而做八幅的裙子就能省出一塊布, 正好給薛氏做件半臂。

因怕妃色顯得輕佻, 便在衣襟上繡了兩大朵墨菊。

如此一來, 全家人都有了新衣裳。

薛青昊休沐時, 将衣裳帶給林栝,“我姐讓你試試大小,不合身的話,她再改。”

林栝心頭跳一下,“是你姐做的?”

“那當然,我娘的眼神不比以前,費不了這個工夫……你快試試好看不,我姐說照這個樣子也給我做一身。”

林栝猶豫會兒,“不試了,肯定合身。你快回號房,馬上吃午飯了,晚了別叫喚吃不飽。”

薛青昊他們都是夥夫送了飯過來,一大笸籮饅頭管夠,一大桶菜則是每人分一碗,若是吃得快可以再加,吃得慢的話,桶裏菜就沒了。

薛青昊聞言,撒丫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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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栝洗過手,将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展開,有皂角獨有的清香撲面而來,很顯然,衣裳是熨洗過的。

入目便是荼白色緣邊上大小不一形态各異的竹葉,配色也講究,嫩葉用淺綠,老葉用深綠。

也不知耗費多少工夫才繡出來?

他原本是看嚴清怡衣衫都舊了,才想出這麽個理由送她布料,沒想到竟是給她添這許多麻煩。

一時有些懊悔,又由衷地感到歡喜。

不過是一身衣衫,她竟肯這般用心……她縫衣的時候應該會想着自己的吧?

林栝緊緊抿下唇,換上新衣,衣裳略有些大,卻意外地好看與舒适,熨帖在身上,就好似……她的手在輕撫着他。

林栝“騰”地紅了臉,趕緊将衣裳脫下來,小心翼翼地疊好。

他不打算讓她費事改,也不舍得穿。

現在一天有大半天耗在演武場上,身上除了土就是汗,穿不過幾次就髒了。為圖省事,他的衣裳都是讓知府府裏的針線房做的,一做就是三四身,清一色的靛藍色。

這還是第一次,有心儀的女子為他裁衣。

林栝想好好收着,等成親之後再穿給她看,那會兒他肯定會再長高一些,穿着也就合适了。

下一次薛青昊回家時,就對嚴清怡道:“林大哥說很合适,不用改。”

嚴清怡疑惑地問:“你看過,真的合身?”

因為吃不準他的身量,所以衣身和袖子特意留長了些,若不合适縫幾針抿上去就行。

薛青昊搖頭:“他自己偷偷試的沒讓我看。”

“好吧,”嚴清怡無奈地道,“今兒沒啥事,咱們去水井胡同那邊把絹花賣了,如果賣得好就給你換支筆,我看你那支筆快禿嚕毛了。”

自上次遇到李實那事之後,薛氏便拘着她不讓出遠門,只許在附近轉。而周遭又非繁華熱鬧之地,絹花很難賣得出去。

這次她想換個繁華的地方。

薛青昊歡快地答應着,“好!”

嚴清怡把這陣子攢的三十餘支絹花都擺出來,挑了支粉色小朵的茶花對着鏡子戴在鬓間。又随意挑出八支,用包袱裹着,提在手裏。

要說嚴其華木匠的手藝真算不錯,做出的木盒非常精巧,底下鋪一層姑絨,再将絹花擺進去,格外能賣出不少銀錢。

只可惜,現在沒有盒子,只能将就用包裹。

兩人走了約莫兩刻鐘來到水井胡同。

跟先前一樣,嚴清怡先溜達一圈,找了家生意看着頗為興隆的綢緞店,讓薛青昊捧本書在綢緞店門外的馬路牙子上坐了,自己則攤開藍布包袱,把八支絹花一一整理成型,小心地擺在包袱上。

擺完了便在旁邊靜靜地站着,并不出聲吆喝。

嚴清怡生得美,兼之儀态大方神情閑雅,宛若空谷幽蘭般,進出綢緞店的女子都免不了打量她一眼,而她渾身上下素素淡淡的,發間那朵粉色茶花便格外惹眼。

便有個年輕婦人問:“這絹花怎麽賣?”

嚴清怡笑一笑,“十五文。”

旁邊裝模作樣的薛青昊聞言便抖一抖。

先前他陪着薛氏去過一次文廟街,還到附近集市上賣過,能賣出五文一支已經不錯了,換成長姐,張口就是十五文。

好像過年時,也不是這個價格。

果然問詢的婦人道:“比別處賣得貴。”

嚴清怡細聲細氣地回答:“東西不一樣,價格也就不一樣,這都是我一針一線做的,別人家再做不出這種花樣,就是戴在頭上也不會有這般好看。”

婦人仔細打量嚴清怡一番,挑出一支石榴花,又掃一眼嚴清怡,“你頭上這朵還有嗎?”

“沒了,絹花看着不起眼,但是極費工夫,我也只做出這些,”嚴清怡笑着取下發間山茶花,“這本是我自己留着的,因戴過兩天,你若喜歡就給十文錢。”

婦人道聲好,數出二十五文,拿了兩支絹花走。

嚴清怡又從包袱上選出一支,戴在頭上。

約莫大半個時辰,八朵絹花盡數賣了,嚴清怡數一數足有百十文,招呼薛青昊道:“走吧,去買紙筆。”

薛青昊嘆服道:“為什麽姐賣東西格外容易,先前我跟娘出門就賣不掉。”

嚴清怡笑盈盈地說:“你們許是沒選對地方,這家綢緞鋪子門臉大,裏面東西肯定不便宜,能往這裏來的人手裏都不缺銀錢。再有……你不覺得姐長得漂亮,戴什麽花兒都好看?”

薛青昊一個勁兒點頭。

“所以,大家都喜歡買我的東西啊。”嚴清怡得意地笑。

前世,她問過娘親蘇氏,為什麽人人都愛宮裏出的首飾樣子或者衣裳樣子,蘇氏告訴她,宮裏的妃嫔娘娘都是千裏挑一的美人兒,她們穿着好看,別人就覺得自己穿一樣的衣裳也能好看。

姐弟倆人有說有笑地走進一家叫做“竹韻”的文具鋪子。

那些貴重的紙筆自然是買不起的,嚴清怡徑自走到案前,執起用來試筆的兼毫,蘸了墨,稍用力,将筆鋒在硯臺中鋪開,見筆尖的毛仍是整齊緊實,便笑着問夥計,“小哥,我手頭銀錢不充裕,買不了新筆,能不能把這兩支便宜些賣給我?”

夥計猶豫道:“這筆擺出來快一個月了,每天來試筆的好幾個,不如新筆耐用。姑娘要不再考慮考慮?”

嚴清怡搖搖頭。

這裏賣的文具比起小倉那家文具鋪子要好很多,她手裏這支兼毫湖筆至少得一百文,就算能用兩到三年,可她手頭上就只有一百一十文,不能全用在筆上,還得買米面糧油。

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

“店裏都是好筆,可我實在負擔不起……我用筆輕,這支也能湊合用半年,小哥說個價錢聽聽。”嚴清怡落落大方地看着夥計。

夥計見她貌美可愛,說話也入耳,思量番,開口道:“那就二十文吧,十五文也成。”說完,已先紅了臉。

嚴清怡笑道:“那我付你二十文,不知店裏有沒有裁下來的紙邊,我買些回去寫字。”

“有,等我進裏面找找,”夥計邊答邊把毛筆在筆洗裏涮了涮,蓋上蓋子遞給嚴清怡。

嚴清怡掏出荷包數出二十文正要交給他,忽聽面前有人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筆最好買新的,回去用墨養着,寫起字來才順手。別人用過的筆,不管是筆鋒還是筆勢都不合自己習慣,不好不好!”

擡頭一瞧,卻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量中等,穿一身象牙白繡了亭臺樓閣的直綴,腰間系着寶藍色腰帶,上面挂了香囊荷包等物,還有塊古拙的黃玉。

黃玉雕成樹葉狀,發出晶瑩潤澤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塊好玉。

男子側頭又斥夥計,“你這人不講道理,是不是欺這姑娘不懂筆墨,哪裏有将舊筆賣人的?我去找你們掌櫃的理論。”

夥計立時鬧了個大紅臉,對嚴清怡道:“姑娘,實在對不住,敝店以往并沒有賣舊筆的例,這筆确實不能賣與你。”

“不幹你的事,是我教小哥為難,”嚴清怡抱歉地笑笑,将筆還給他,擡頭對那男子道:“公子比起晉惠帝,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拉了薛青昊道,“咱們去別家看看。”

那男子搖頭晃腦做嘆息狀,“這濟南府果然粗陋之地,大庭廣衆之下拉拉扯扯,有悖聖人教導,可悲可嘆,痛哉痛哉!”

嚴清怡本不欲多事,聽得這話,停下步子嘲道:“古人所言不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公子是何等人,一聽便知。”

男人正欲辯解,旁邊與他結伴之人忙攔住他,“二弟別說了,”又含笑對嚴清怡揖一下,“姑娘恕罪,我兄弟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唐突,恕罪恕罪。”

心直口快?

豈不就是說她之所為就是粗陋無狀了?

那人顯然也意識,連忙又作揖,“對不住,對不住,我兄弟讀書讀得迂腐,我卻是胸無點墨不會說話。”

嚴清怡見他神情誠懇,沒再吭聲。

走出一段距離,薛青昊問道:“姐剛才說的晉惠帝是誰?”

嚴清怡笑着解釋,“他是晉朝時候的一個皇帝,當時百姓因為饑荒吃不上糧食,官員報到朝廷,晉惠帝說既然沒有糧食,為什麽不吃肉粥……咱們要是銀錢富餘,又怎麽會圖便宜買舊筆?”

薛青昊沉默片刻,“要不算了吧,讀書太費銀錢,家裏樣樣都得靠姐,姐太辛苦了。”

嚴清怡親昵地拍拍他的肩,“你不學着讀書認字,以後怎麽看兵書?如果去遼東或者漠北,怎麽往家裏寫信,要是當了大官還得往朝廷寫奏折,反正不進學堂不用交束脩,就點筆墨錢,一年下來花費有限。”

薛青昊想想有道理,铿锵有力地道:“姐放心,我一定會上進,以後好好孝敬娘,孝敬你。”

嚴清怡笑一笑,尋到另外一家文具鋪子買了紙筆等物,回家前,又買了十斤祿米兩斤粳米和二兩五花肉。

薛青昊不用嚴清怡動手,自己背着米袋子,拎着麻繩,“吭哧吭哧”回了家。

薛氏把五花肉分成兩份,一份切成肉粒炸了豆醬,另一半切成片炒了個水芹菜。

中午就着稀飯吃了芹菜炒肉,晚上吃炸醬面。

薛青昊吃了個肚子溜圓,滿足地舔舔嘴邊的醬渣子對薛氏道:“真好吃,什麽時候喊林大哥來吃飯,娘也做炸醬面吧。”

薛氏嗔道:“炸醬面上不了席面,哪裏好待客?我看上次阿清做得那個幹絲湯挺好,要是林教頭喜歡吃,請他得便過來就是。”

“那我明天就告訴他,”薛青昊歡喜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薛青昊又去了府衙。

薛氏與嚴清怡做在院子裏挑揀祿米中的沙子。

萬晉朝官員的俸祿有銀子也有米絹,通常用作祿米的都是陳米,或者裏面摻雜了沙粒,雖然吃着不好吃,但價錢上要便宜許多。

薛氏蒸米飯或者煮大米稀飯時候,往往再抓一把粳米進去,這樣味道能好一些。

頭低久了,嚴清怡脖子又酸又痛,正打算起身緩一緩,忽聽門外有人叩響了門環,“請問,薛氏素真住在這裏嗎?”

嚴清怡一愣,下意識地看向薛氏。

薛氏閨名素真。

不過已經十幾年沒人這麽叫她了。

嚴清怡疑惑地走出去,就見門口林林總總站了七八個人,叩門的是個十五六歲丫鬟模樣的人。

見有人出來,丫鬟謙卑地笑笑,指着旁邊一位三十七八歲的中年婦人道:“這是我家太太,前來尋找薛氏素真,不知她可是住在這裏?”

不等嚴清怡回答,身後已經傳來薛氏的聲音,“大姐,是大姐?”

那中年婦人連忙上前,一把抱住薛氏,“三妹,果然是三妹,我這苦命的三妹,讓姐找得好苦啊。”

兩人抱頭痛哭。

嚴清怡恍然,原來這婦人便是薛氏惦念已久的大姨母。

想必已經打聽到薛氏和離了,所以見面就說“苦命的三妹”,還能找到這裏來。

可門口并非說話之地。

嚴清怡扯一下薛氏衣襟,笑道:“娘,快請姨母和這許多人進屋坐。”

薛氏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拭了淚,拉住大姨母的手往裏走,邊走邊道:“這是我的大女兒,叫嚴清怡,前幾天過了十二歲生日。”

大姨母細細打量嚴清怡兩眼,點點頭,“相貌随你,我看着比你年輕時候還俏麗。”

薛氏将大姨母讓到廳堂正首位的椅子就坐。

嚴清怡上前恭恭敬敬地行個禮,“見過姨母。”

大姨母将她拉在身邊,再看幾眼,贊道:“好孩子。”

旁邊丫鬟極有眼色地遞上一只海棠木的盒子。

大姨母将盒子塞給嚴清怡,“一些小玩意兒,留着玩吧”,又撸下腕間一支綠汪汪的翡翠镯子,硬給嚴清怡套在手腕上,“我家裏一窩小子,就眼饞個閨女。”

嚴清怡笑着道了謝。

大姨母揚手将站在廊檐下的幾人叫進來,“這是我家那幾個不成器的,快,都進來見見三姨母和你表妹。”

門外順次走進三人。

嚴清怡一看,巧了,前頭兩人正是昨天在水井胡同見過的。後頭那個年紀跟薛青昊差不多,倒是頭一次見。

大姨母指着他們順次介紹,“老大陸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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