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這話說得何其誅心, 難道兩人同去花房就非得兩人全部弄髒衣裳?

分明是在質疑嚴清怡所說的理由。

嚴清怡側頭望去,見是适才彭家兩姐妹中的妹妹, 叫做彭蘊的那個。她生得一張容長臉兒,柳眉彎彎,長得副溫婉面容,臉上帶着盈盈淺笑,眸中卻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懷疑。

嚴清怡直視着她,笑道:“我之前種過地, 所以動手扒了泥土瞧,怎麽有問題?彭姑娘是覺得我從外地來登不得大雅之堂?還是覺得何姑娘不該幹幹淨淨,也得髒了衣裳才行?”

彭蘊臉色立時漲得通紅,嚅嚅道:“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魏敏作為主家, 連忙過來打圓場,“阿蘊是關心三娘, 一時沒表達清楚,都是誤會, 誤會。菜已經擺好了, 趕緊吃飯。”

嚴清怡礙于魏家面子, 不再糾纏此事, 移步往裏面走。

今天來的姑娘小姐并不多, 加上魏家三姐妹正好十六人, 再加上雲楚青姐弟就是十八人。

靜雅閣擺了兩桌, 每桌九人。

嚴清怡自然要跟魏欣、何若薰以及蔡如嬌做一桌, 雲楚青也擠過來,笑嘻嘻地說:“我挨着嚴家姐姐坐。”

她年紀小,又形容可愛,何若薰忙往旁邊挪了兩個,給他們姐弟讓了位子。

雲楚漢是帶了奶娘的,可他并不用奶娘服侍,而是端端正正在舉箸坐在桌旁。雲楚青小大人一般幫他夾菜夾肉。

只是這樣一來,雲楚青就幾乎沒有機會自己吃。

先前耽擱那些工夫,擺飯時早已過了午時,便是嚴清怡都感覺出餓意,更何況雲楚青這般年紀的小童。

嚴清怡好幾次看到她默默地吞咽口水,想必也早就餓了。

嚴清怡見狀,低聲對她道:“你先自個吃,待會兒菜就涼了,吃冷食對身子不好,我來照顧弟弟,他可有忌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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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楚青猶豫數息,開口道:“弟弟愛吃肉,但是不能由他性子吃,要多讓他吃些菜。”

嚴清怡點點頭,吩咐丫鬟另取一雙筷子,将先前雲楚青沒有夠到的幾樣菜挨個夾了點放到雲楚漢碗裏。因見那一盤松鼠桂魚做得可口,想起小童大都愛吃甜口食物,遂夾過一大塊,悉心除了刺去,再給雲楚漢,又夾了一筷子嫩豆腐。

雲楚漢似乎不愛吃豆腐,撅着嘴不太情願。

嚴清怡低聲勸道:“吃了豆腐長個子,你多吃些,很快就能超過姐姐了。”

她話語溫柔,加上照顧薛青昊以及嚴青旻已經很有經驗,知道如何哄勸孩子,倒是讓雲楚漢比往常多吃了不少菜。

孩童閑不住,并不怕積食。

雲楚青見弟弟已經吃飽,怕他在席上拘束着鬧騰,吩咐奶娘将他帶到門口玩,而她卻把椅子往嚴清怡身旁挪了挪。

嚴清怡很是意外,蘇氏跟羅雁梅待她都很冷淡,她費了好大心思才換得羅雁梅的一絲歡喜,沒想到這個素昧平生的雲楚青卻願意親近她。

不管如何,被人喜歡和信任總歸是件讓人愉悅的事情。

嚴清怡側頭問雲楚青,“你喜歡吃什麽菜,有夠不着的,我幫你夾。”

雲楚青笑笑,露出腮邊那對好看的梨渦,“我也喜歡吃那魚,還有山芋丸子,可是爹爹說,在外面吃飯不要只吃喜歡的,免得被人瞧出自己的口味,暗中做手腳。”

嚴清怡悚然心驚。

她是兩世為人,可她在七八歲上絕對想不到要掩藏自己的喜好。

忠勇伯為何要教給雲楚青這些?

會不會有人曾在雲家的飲食上動過手腳?

嚴清怡心底不由閃過這種想法,很快地掩住,用适才給雲楚漢夾菜的筷子幫雲楚青夾了塊桂魚,仍是仔仔細細地剔掉了刺。

雲楚青飛快地咽下去,朝嚴清怡彎了眉眼。

嚴清怡回之一笑,無意中發現隔壁另一桌始終有雙陰鸷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猛然回頭,将視線的主人抓了個正着。

是彭蘊的姐姐彭瑩。

嚴清怡冷硬地對視過去,彭瑩移開了目光。

這對姐妹真是莫名其妙!

前世,她跟她們完全沒有交集,這世也就是今天才剛剛認得。

往日無仇今日無怨,她怎麽就成了這兩人的眼中釘了?

嚴清怡壓下心中納罕,平靜地吃完了飯。

下人們撤下杯筷碗碟,端了茶水點心并應時的瓜果來,有秋梨、葡萄,紅棗、石榴,更難得還有碟去掉外面大厚皮的文旦。

嚴清怡只吃過一次文旦,是羅振業的一個門生從常德千裏迢迢帶到京都,孝敬給羅振業的。一家人都不知如何吃,還是羅雁回特地打聽了食用方法。

文旦酸酸甜甜,可又略帶苦味,既爽口又下火。

嚴清怡将雲楚漢從外面叫進來,剝出兩瓣文旦遞給他,雲楚漢果然愛吃,吃完了恭恭敬敬對嚴清怡行個禮,“多謝姐姐。”

小大人一般乖巧懂事。

不得不說,雲家姐弟被教養得非常好,而且雲楚漢這般年紀正是頑皮的時候,難得他沒有玩伴還能不哭鬧。

魏欣笑道:“你叫差輩了,你叫我是姑姑,我跟三娘是好友,也該叫她姑姑才對。”

雲楚漢傻愣愣地瞧着魏欣,又回頭看雲楚青。

雲楚青思量番,清脆地叫聲,“嚴姑姑。”

倒把嚴清怡鬧了個大紅臉,忙道:“叫姐姐就行,這樣顯得我年紀輕。”笑一笑,問魏欣,“我倒不明白,你是怎麽論出個姑姑來?”

魏欣解釋道:“忠勇伯太夫人跟我娘是沒出五服的表姐妹,我稱呼忠勇伯應該是表哥,他倆叫我一聲表姑沒錯的。”

反正京都裏的勳貴都是親連着親,一根藤上能牽出好幾只瓜來,嚴清怡見怪不怪,也沒多打聽。

略坐片刻,大家便起身往正房院去尋各自娘親。

大姨母見到嚴清怡果然問起裙子的事兒,嚴清怡将适才的那套說辭說了遍,大姨母嗔一句,“真不省心,”卻再無別話。

待賓客盡都離開,錢氏打發春桃去萃英院将鬥篷取了來,呈給魏夫人看。

魏夫人掃一眼,重重地嘆口氣,“不用打聽,指定是那位爺的。外頭早把周醫正請來了,你說那位爺的身子,連秋風都受不住,怎麽就敢往水裏跳?要是惹起舊病根來,咱家這禍事就闖大了。”

“這也沒法子的事兒,誰能想到呢?”錢氏臉色晦澀不明,片刻遲疑着問:“父親知道這事不,說沒說什麽?”

魏夫人無奈地說:“他那腦子跟榆木疙瘩似的,天天就惦記着那幾棵番薯,旁得什麽都顧不上。早知道就在外院也建個暖房,随他怎麽折騰……眼下只能求那位爺平安無事,別出大礙。”

皇城從北面的玄武門進去,經過東長房一路往東,有處貞順門,進去是片幽靜的松柏林,穿過石子甬路,可見一座卷棚歇山式頂,黃琉璃瓦青磚邊的七間殿宇。廊下挂着燙金匾額,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和安軒。

此時,羅雁回便跪在和安軒門口的青石板地上,雖是跪着,腰杆挺得卻直,頭也高高地昂着,絲毫不見愧疚之意。

進得屋內,是三間寬闊的廳堂,東牆開着門,門上挂了石青色棉布門簾,掀簾進去,見靠南窗盤着面大炕,炕上擺着炕櫃炕桌等物,靠北牆則擺放着五鬥櫃。西牆緊挨着炕邊架着博古架,繞過去便是內室。

黑檀木雕着萬字不斷頭紋路的架子床上,七爺斜靠在墨綠色大迎枕上,手裏捧一只青瓷碗,小口小口地喝藥,許是喝得急,嗆了下,引起一連串的咳嗽。

旁邊站着的內侍忙接過藥碗放在床頭矮幾上,又動作麻利地鋪開一張帕子接在七爺唇前。

咳了好一會兒,終于停下。

內侍攏起帕子塞進懷裏,重新端起藥碗,皺了眉,“這藥許是涼了,奴婢再讓人重新煎來。”

“不用了,屋裏暖和,涼不了。”七爺接過碗,仰頭将湯藥一飲而盡。

內侍另外展開一張帕子,七爺抓過去擦擦嘴,“去問問羅雁回可悔過了?若是知錯就進來回話,若是覺得沒錯,仍在外頭跪着。”

內侍躊躇會兒,應聲“是”,輕巧無聲地走至次間,掏出懷裏帕子展開,複合上,攥在掌心。

出得殿外,問羅雁回,“七爺問你可知錯?”

羅雁回梗着脖子,“我不知錯在哪兒?”

內侍嘆一聲,将手中帕子展給他看。幹淨雪白的帕子上,斑斑點點暗紅的血漬,令人觸目驚心。

內侍小聲求肯,“爺就服個軟吧,七爺這身子……連續咳這幾氣,回回帶血絲,再經不得氣,也經不得怒。”

羅雁回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揉揉酸麻的膝蓋,大步走進內室,“撲通”又跪在地上,“七爺,我知錯了,可不知道錯在哪兒?”

七爺垂眸,不搭理他。

羅雁回恨恨道:“要不是那小娘們提起濟南府,我還差點忘了。去年她害我鬧了一路肚子,丢足了人。今兒還拿我娘和三妹威脅我,我最恨別人欺負我娘,這次算是給她個教訓,再讓她招惹我。”

去年羅雁回買了杏子後,就張羅着請七爺吃。

七爺已看穿嚴清怡的小心思,說他被個小姑娘捉弄了,杏子看着沒有熟透,不會特別甜。羅雁回咬了一個,果然不如先前甜,但礙于面子又不肯承認。

七爺解釋說,小丫頭先給你倒了茶,茶水苦澀,再吃什麽都能感覺甜。

羅雁回灌了一肚子涼茶,把竹籃裏的杏子一并吃了。剛出濟南府就開始鬧肚子,他騎着馬,跑不了半個時辰就慌慌張張地尋地方大解。那天來來回回不知瀉了多少次,把随行的內侍和護衛笑得肚子疼。

更要命的是,再剛硬的漢子也經不住這般腹瀉,到最後他兩腿發軟,連馬都上不去。只好在德州請了郎中看,又歇過兩天才重新上路。

從濟南府到京都,這一路沒少讓護衛們笑話。

羅雁回跟着七爺,何曾這般狼狽過,所以恨嚴清怡恨得牙根疼。

有陣子,他還想回濟南府把嚴清怡揪出來好生揍一頓,怎奈七爺不讓他離京,只好先把這口氣忍了。

在魏家花房裏,他聽嚴清怡提到賣杏子,立刻把去年那樁糗事想起來了。

他扒開黃瓜枝蔓将嚴清怡的模樣瞧了個真切。

經過一年,嚴清怡長開了許多,且換過女裝,比往前頗有些不同,但眉眼輪廓還在。

羅雁回端詳片刻就認出她來,又見她裙子,想起早晨在大門口還被她教訓了一番。

新仇加上舊恨,羅雁回終于沒忍住,趁着她們在湖邊洗手,跑過去推了一把。

聽羅雁回提到往事,七爺緩緩擡頭,“你自己沒腦子,被個小丫頭算計,又怨得了誰?一簍杏子不值錢,扔了便是,可你死要面子,非不承認自己着了那小丫頭的道兒,死撐着吃了十幾只,這能怪得了誰?”

這一長串話說出來,嗓子眼兒又癢癢,七爺掏帕子掩唇咳了會兒,續道:“今兒的事,完全是你沒道理。若是平常倒罷了,今天淮海侯府上宴客,你把馬車停在胡同口,來往客人都不得進來,讓誰評評都是你的錯。”

羅雁回梗着脖子犟道:“好,我認栽,這兩回都是我錯,是我倒黴,那我也得讓她倒黴一次。就許她算計我,不許我報複她?我沒打算把她怎麽着,只是略施懲戒,那湖淺得很,早年間小厮進去清淤,根本沒不到頭頂,再說我馬上就會去喊人來撈她。我吃了苦頭丢了人,也得讓她吃個苦頭丢次人就是。”

七爺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手指顫着虛點着她的頭:“羅雁回啊羅雁回,你還真是沒腦子,你身量多高,小丫頭身量多高,差着一個半頭呢,你沒不了頭頂,她可是能活活淹死。九月天,水已經涼了,她在水裏多待一會兒就多凍一會兒,真要鬧出人命,你拿你的性命賠?再一樁,姑娘家衣裳濕了個精透,你卻喚小厮來救人,你這是成心敗壞人家的名聲!以己推人,要是你家三妹被人推到湖裏,又招呼小厮來救,你會如何想?”

羅雁回默了默,面色不忿地說:“我咽不下這口氣。”

七爺瞧他臉上暴起的青筋,嘆一聲,“你十歲那年,羅閣老求到皇兄那裏,讓你跟我住在這偏僻之處靜靜心。到現在已将近七年,難為你竟耐得住時時陪着我。我本以為你讀過這幾年書,又養得這幾年,遇事總算能多動動腦子多思量思量,看來是我預料錯了。也罷,你明兒就啓程去遼東找郭鵬,在那裏待上一年磨磨性子。”

“我不去,”羅雁回冷硬地說,“我不離開七爺。”

七爺淡淡道:“那就兩年……要再不聽就三年,什麽時候想明白了給我寫信。”

羅雁回“騰”地站起來,“我回家收拾行裝,明天就走。”轉身踉跄着走兩步,回頭又道:“我會認真反思我的所作所為,可七爺也得想想,為着那個鄉下來的臭娘們,七爺值得以身犯險?那個臭娘們至多病幾天吃點苦頭,七爺這身子……七爺好生掂量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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