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你竟是這麽想的?”魏欣頗有些訝異, 思量會兒,開口道:“有件事我得先知會你聲, 上次在我家,你姨母托我娘給你跟阿嬌說親。她說找個家世可靠的,能幫襯着拉扯兄弟,年齡相貌倒在其次,我本來以為你也是這個意思,所以這才三番兩次提到忠勇伯, 是我誤會了。”

“這不怪你,”嚴清怡搖搖頭,“其實我原本就猜出姨母是打着這樣的注意。姨母是為兒子考慮,本是無可厚非。是我自己鑽了牛角尖, 總覺得自己來了京都, 就會事事順心。現在想想,真是不如留在濟南府。我娘性子軟, 家裏的事情大抵是我做主,可我大姨母不同, 她是長女, 自小拿主意拿慣了, 到現在我二姨母跟我娘都聽她的。”

魏欣默默地打量她幾眼, 出主意道:“依我看, 你既是不願意, 不如早點跟你姨母說開。你要不說, 她一直以為你願意, 如果等親事說定再反悔,你姨母面子上不好看,你的名聲也會受牽累。”

“你說得對,”嚴清怡應道,“回去之後我就跟姨母談一談……”說到這裏,見雲楚漢樂颠颠地捧了盛綠豆糕的碟子過來,便止住話音。

魏欣掂起一塊先自吃了,嚴清怡卻掰開兩半,一半遞給雲楚漢,“你餓不餓?”

“不太餓,”雖是這樣說,雲楚漢卻接過綠豆糕一口塞進嘴裏,差點噎着。

嚴清怡急忙替他拍着背順氣,“慢點吃,小口小口地咬。”又端了茶盅喂給他兩口茶。

雲楚漢吃完綠豆糕,掏帕子擦了擦手和嘴,乖巧地坐在嚴清怡身旁不願離開,像是認準了要她做後娘一樣。

嚴清怡有些無奈,但面對個四五歲的孩子,又沒法冷臉不理,便随口問他平常跟誰住,喜歡做些什麽。

雲楚漢老老實實地回答,“我跟姐姐住,姐姐睡床,我睡碧紗櫥,最喜歡聽姐姐講故事,不喜歡早起跑步,也不喜歡寫大字。”

嚴清怡頗為意外。

如此看來,雲楚青是時時刻刻将雲楚漢帶在身邊的,可這樣的話,她怎可能跟忠勇伯獨處?

目光不由地四下逡巡,看到了适才在路邊說話的紅玉跟綠翡。

紅玉低眉順目的站在雲楚青身後,看不清臉上什麽表情,而綠翡正拎着茶壺笑盈盈地給彭瑩等人續茶。

完全瞧不出異樣來。

嚴清怡有些恍惚,一時竟懷疑自己适才所聽所見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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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另有個丫鬟進來,俯在雲楚青耳邊說了幾句,雲楚青笑着點點頭,揚聲道:“念恩居正要擺飯,咱們過去吧。”

幾人攜了手回去先前那座二進小院。

因客人不多,只準備了兩桌。

彭老夫人、錢氏、大姨母等長輩在炕上用,廳間地上另擺了一桌,供年輕姑娘們就坐。炕上跟廳間隔着門簾,既能聽得到彼此地說話聲,又不會互相影響,可以說是很妥當地安排。

魏欣本是要與嚴清怡挨着坐的,雲楚漢則自發自動地坐在了嚴清怡地另一側。

丫鬟們一道一道将菜肴端上來,最後又抱了一壇酒。

雲楚青笑着介紹,“這是葡萄酒,去年我開始學着釀,糟蹋了許多葡萄才釀出來兩壇子,總算能夠下口,今年手藝強了些,釀出來四壇,前天我特意嘗了嘗,味道還行。因為釀得時間短,酒味不濃,正适合咱們喝。”

說着讓丫鬟拍開封泥,解開上面系着大布條,倒進酒壺中,頭一壺送到炕上那桌,第二壺便留在她們桌上喝。

大家先鬧着讓雲楚青喝了頭一杯,慶賀她生辰。

雲楚青舉起酒盅道:“這裏頭除了我弟弟之外,就屬我年紀最小,各位姑姑姐姐賞光前來給我做生日,我感激不盡。”說罷,豪爽地一口抿盡,将盅底亮亮,“我先幹為敬,各位姑姑姐姐賞個面子,也都幹了吧。”

嚴清怡端起酒盅,猶豫着問魏欣,“京都地姑娘都是這樣一口喝完?”

“要這樣,豈不成了酒徒?”魏欣搖頭,“我也是頭一次看這樣喝法,以前可沒覺得元娘性子這麽爽快。”

雲楚青笑道:“先前從來沒撈着喝酒,今天借着這個由頭多喝幾盅,喝多了老夫人肯定也不舍得責罵我。”

炕上彭老夫人聽到了,笑道:“你這丫頭,先拿話哄住我,也罷,今兒由得你喝,這葡萄酒雖說淡,那也是酒,千萬別喝多了。”

雲楚青道:“老夫人且放心,即便信不過我,還信不過彭家兩位表姨?”

彭老夫人又道:“阿漢呢,讓阿漢跟着我,別跟你們胡鬧。”

雲楚漢立刻道:“老夫人,我不過去打擾你吃飯了,跟着嚴家姑姑就行。我看着姐姐,不許她胡鬧,也不許她吃多酒。”

炕上衆人便笑起來,“真是有心,口齒還這般伶俐,真是怎麽教出來的?”

彭老夫人道:“我那外孫女去得早,早幾年都是阿瑩幫着照料,阿瑩那時候年歲還小,跟元娘差不多大,就抱着阿漢哄他睡覺。元娘跟阿漢都親近阿瑩,阿瑩也喜歡這倆孩子。”

隔着棉布簾子,嚴清怡将彭老夫人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其餘幾人自然也都聽到了耳朵裏。

雲楚青臉上明顯略過一絲不耐,卻仍笑道:“這頭一盅就可不許賴,都必須喝了的。”

嚴清怡淺淺抿一口,嘗着清甜怡人,酒味确實很淡,便仰頭喝了個幹淨。

衆人也都幹了。

緊接着就起哄要張芊妤與嚴清怡受罰。

張芊妤先起身,拿衣袖遮了面,一口一盅,爽快地連喝了三盅。

嚴清怡是會釀酒的,知道這酒雖然味道淡,但酒氣仍在酒裏頭,喝急了照樣能醉人,可當着衆人的面兒只能輸者認罰,喝一盅酒夾兩口菜,總算把三盅全喝了。

酒盅不大,一盅約莫盛一錢酒。

連着四盅下肚,嚴清怡覺得臉開始熱辣起來,她不敢托大,忙吩咐丫鬟續了熱茶,酽酽地喝了大半盞,多少解了酒氣。

雲家的席面很別致,好幾道嚴清怡不曾見到的新菜。其中有一道叫做胭脂點雪,是将淮山去皮,切成薄片後上鍋蒸熟,出鍋後在上面淋一層紅莓和着白糖以及芝麻粒熬制的醬汁。

紅莓鮮豔、淮山雪白,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吃起來更是綿軟酸甜。

還有一道涼拌木耳,是将木耳泡發後,用糖、鹽以及米醋拌着吃的,清淡爽口。

嚴清怡先前只知道淮山用來炖羊骨或者豬骨,木耳則是炒菜或者炖湯的時候放進去加熱了吃,還不曾嘗試過這樣的做法。

席間衆人也都誇贊菜式好吃。

雲楚青熱絡地勸菜讓酒,“都是家常菜,不嫌棄的話,多吃點。”又到炕上殷勤地給諸位夫人太太勸酒。

嚴清怡看在眼裏,心中疑慮更甚。以往席面上不是沒有性子活泛喜歡鬧酒的人,可大都是已經成親的婦人,還不曾見過姑娘家這麽鬧騰過。

酒過三巡,菜上九道,丫鬟們端來兩只大托盤。

托盤裏是盛好的長壽面。

面條細白勻稱,澆了鹵汁,最上面碼着嫩黃的雞蛋絲,紅潤的火腿絲還有碧綠的青菜葉子,盛在甜白瓷的面碗裏,更顯出色彩誘人。

面碗是成套的,碗壁都繪着田園風光,有童子捉魚,有女童紡紗,有卧剝蓮蓬還有就着夜燈挑促織的,線條簡練生動,顏色鮮豔豐富,一看就知價格不菲。

嚴清怡假作被碗壁上的圖畫吸引,目不轉睛地盯着瞧。

一只托盤放了六只面碗,綠翡順次将面碗端給客人,嚴清怡是最後一個,恰好就是繪着牧童短笛的。

嚴清怡想一想,轉手放在雲楚漢面前,“你先吃。”

“謝謝姑姑。”雲楚漢眉開眼笑,剛要伸筷子去夾,只聽雲楚青厲聲斥道,“阿漢,那是給嚴姑姑的。”

嚴清怡笑着解釋,“小孩子經不得餓,讓他先吃,另一盤也端過來了。”正說着,見綠翡又端過托盤來,便端起一碗,“我吃這碗也是一樣。”

雲楚青沉着臉看向雲楚漢,“阿漢,你這麽不聽話,我教給你的規矩都忘到腦後了?”

嚴清怡正在雲楚漢身邊,将雲楚青的眼神瞧得分明,那眸光狠厲陰冷,充滿了威吓與警告。便是她看了,也覺得心裏發憷。

雲楚漢既是羞又是怕,臉皮漲得紫紅,淚珠直在眼眶裏打轉,卻死撐着不肯落下來。

嚴清怡無奈地道:“阿漢年紀還小,雲姑娘別太苛刻了,這也不是大事,我再換過來就是。”将手裏繪着溪頭種瓜的面碗放在雲楚漢面前,将那只牧童短笛的碗換回自己跟前。

雲楚青神情明顯松了松,對雲楚漢道:“早就說過了,來者是客,得請客人先用,哪有客人沒吃,做主人家的自己先用的道理?”

雲楚漢抽泣着道:“姐姐,我知錯了。”

雲楚青這才展露出一絲笑顏,點點頭,“知道就好,趁熱快吃吧,”又對衆人笑道:“慚愧,讓你們見笑。面鹵子裏放了蝦仁和蟹黃醬,冷了怕有腥氣,熱了才好吃。”

嚴清怡看一眼低着頭幾乎将臉埋在面碗裏的雲楚漢,低聲道:“你慢點吃,別噎着。都是我不好,害你被斥責。”

雲楚漢擡眸,眼眶裏仍然蘊着濕意,卻搖頭道:“不怪姑姑,是我的錯。”

望着那雙澄清不染半點塵埃的眼眸,嚴清怡心軟如水,無聲地嘆口氣。

先前,她還存着僥幸,覺得有可能是自己聽錯了,可剛才試探這一下,她再傻也知道,自己手裏的面是有問題的。

有一剎那,她幾乎打定主意,就是不把碗換回來又怎樣,要看看雲楚青到底讓不讓雲楚漢吃那碗面。

可她終究還是心軟,不忍見雲楚漢被責備,也不敢讓他試面。

嚴清怡思量着,執起筷子挑了面條正要往嘴裏送,胳膊肘不當心撞倒茶盅,裏面殘茶頓時灑出來,順着桌沿往下淌。她急忙去扶茶盅,又惦記着裙子上的茶水,剛扶好茶盅,慌亂中又将面碗碰在地上,“當啷”面碗摔成好幾半,一碗面盡數灑了出來……

回府的路上,大姨母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嚴清怡,“你這孩子,平常不是挺穩重的,怎麽就上不了臺面呢?上次在魏家,你說安安生生地賞賞花喝喝茶不挺好?非得跑到人家花房裏挖泥巴,弄得滿身泥,今兒可好,吃頓飯不是碰倒杯子就是摔倒碗,這人都讓你丢盡了,以後還怎麽帶你出門做客?”

蔡如嬌急忙打圓場,“這不怪表妹,上次是何姑娘非要去,表妹不好不跟着。這次……這次都是雲姑娘,表妹是好意讓雲少爺先吃,結果雲少爺被好一頓訓斥,表妹心裏不得勁,一時沒注意。雲姑娘也太小題大做了。”

嚴清怡聽着,心裏有些小小的感動。

這段日子的工夫沒有白費,剛開始蔡如嬌只會處處挑她毛病,現在竟也知道回護她,替她開解。

嚴清怡擡眸,對大姨母道:“都是我的錯,讓姨母難堪,讓表姐也跟着丢人。可是,可是我已經盡力了。在濟南府的時候,我連飯都吃不上,吃了今天的就得發愁明天的,為了賺錢沒少費心思鑽營。我還是習慣那種日子,不習慣跟這些貴人們打交道,跟她們一桌吃飯,我覺得手腳都沒地方擱。以後姨母不用帶我出去應酬了。”

大姨母怔怔地盯着她,嘆口氣,“我也就是随口說說,你倒是還當了真了。這麽大年紀的姑娘,哪有不出門應酬的,都養在深閨裏,誰知道咱家有你們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怎麽說親?一回生二回熟,多出去見見世面就習慣了,你先前在張閣老家裏就做得很好,這兩回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怪你。”

嚴清怡道:“可我不想在京都說親,我要回濟南府伺候我娘。”

“不是害羞了吧?”大姨母笑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都要經過這遭,用不着害羞。來之前,你娘把你們的親事都交在我手裏了,姨母還能害了你們,肯定會挑個體面人家,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到時候你們兩人的娘還有家裏兄弟都跟着到京都來,這多好。親事這事兒本就不是你們小孩子能過問的,有姨母替你們操持就行。”

嚴清怡無心與大姨母争執,便不言語。

回到西廂房,她借口歇息,将丫鬟們都打發出去,從袖袋裏掏出塊碎瓷。正是她從地上撿起來的,那只繪着牧童短笛的面碗中的一片。

既然紅玉指明了這只碗端給她,那就說明長壽面是沒有問題的,做了手腳的肯定是碗。

她很想知道碗裏到底有什麽?

可是,在京都,她人生地不熟,平常又沒有機會出門,要怎麽去查證,又該去問誰呢?

正當嚴清怡苦思冥想的時候,忠勇伯府裏,雲楚青站在書房的長案前,笑意盈盈地問雲度,“爹爹,我打算給你娶嚴家姑娘做續弦,你可滿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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