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爺剛喝完藥, 正站在庑廊下沉默地望着那片蔥翠松柏林發呆,瞧見範大檔的身影, 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上綻出一絲淺笑,“公公怎麽有空過來?”

範大檔忙行個禮,恭聲問道:“外頭正刮北風,七爺怎麽不披件鬥篷?”

七爺淡淡道:“我嫌屋裏藥味重,出來透透氣,這便就進去。”說着轉身往回走。

“七爺小心腳下”, 範大檔緊走兩步,上前虛扶着他的胳膊。

剛邁進門檻,迎面撲來一股熱氣夾雜着濃重的藥味,着實不太好聞。

範大檔将七爺扶到廳堂太師椅上坐下, 這才笑着解釋道, “聖上剛還問起七爺的身子,奴婢尋思着有日子沒見七爺了, 正好聖上召羅閣老議事,奴婢就趁機過來給七爺請個安。可巧遇到淮海侯, 他給我捎了兩副護膝。每年冬天, 奴婢就指望這護膝暖暖膝蓋, 往常他都是十月初就送來, 今年說是忙着給忠勇伯府大小姐準備生辰禮, 給耽擱了……說起來, 忠勇伯夫人過世已經四年了, 淮海侯世子夫人張羅給挑了幾個姑娘, 正好借着賀壽之名相看相看。忠勇伯沒表态,他們府上大小姐倒看中了兵部陸員外郎家的表姑娘,就是從濟南府……”

話到此,範大檔有意頓一下,就看到七爺原本平放在膝頭的手忽然攥成了拳頭。

七爺側頭,幽黑深亮的雙眸淡淡掃視過來,“難得淮海侯有閑心給公公聊這些,他那番薯種得怎麽樣了?”

範大檔暗呼僥幸,幸虧淮海侯多啰嗦了幾句,否則還真回不了話,想到此,笑道:“秧苗長得倒旺盛,可就是沒效用,侯爺說種一個結一個,這不白費工夫嗎?”

七爺蹙眉想一下,“先前我聽人提起如何種淮山,我覺得番薯也大致差不多。有兩個法子,其一是把秧苗取下來另外種,一根秧苗挖一個坑,再有就是把番薯切幾塊連同上面的秧苗一起種。上次我見過,一個番薯能長出七八根秧苗,這不就能種……”

話音未落,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那聲音撕心裂肺,就好似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範大檔聽得嗓子眼直癢癢,死命壓住了,朝着小鄭子瞪眼,意思是怎麽不趕緊給七爺捶捶背?

小鄭子無可奈何地攤攤手,以示無能為力。

終于咳嗽聲停,小鄭子奉上熱茶,七爺淺淺啜兩口,将茶盅放到桌上,繼續道:“一個番薯能種出七八棵苗來。不過讓淮海侯不用急,等開了春在分苗不遲,現在先盡心伺候着。”

範大檔連聲答應,又試探着問:“七爺用得什麽藥,要不要請周醫正再診診脈換個方子重新煎副藥?”

七爺淡然一笑,“這方子是前天剛換的,周醫正和韋太醫秦太醫一同斟酌拟定的,先吃上七天再說。”

這幾位可都是太醫院的聖手,再換還能怎樣?

範大檔心生黯然,四下打量番,見屋裏空空蕩蕩,連盆花草都沒有,遂道:“奴婢瞧司苑局養得好水仙,再有盤子大的金佛手,香氣清清淡淡的,比熏香管用,奴婢讓他們送幾盆過來?”

七爺笑道:“我這裏整日湯藥不斷,再好的花也經不住,不用糟蹋那好東西。”

範大檔想想也是,又問:“要不尋幾只鹦哥或者畫眉鳥過來?奴婢聽說有金剛鹦哥最特別巧,還會背唐詩,挂在廊檐下,也能給七爺解個悶兒。”

七爺本要拒絕,擡眸瞧見範大檔臉上的關切,改口道:“好吧。”

範大檔咧嘴笑,“奴婢回頭就操辦這事兒。”

七爺道:“你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還用得着你去做這些雜事?我另有要事吩咐你,你且跟我來。”

說罷,起身往西次間走。

範大檔緊随過去。

西次間是兩間打通的書房。

靠北牆擺着四座頂天立地,上面汗牛充棟的全是書,南面靠窗則擺着兩把長案,上面放着文房四寶。隔着博古架,裏面放一只羅漢榻,榻邊是茶幾,靠窗仍是擺滿了筆墨紙硯的長案。

上次範大檔就是在裏間的案上看到了那張小像。

這次七爺仍是帶着範大檔進了裏間,從長案左手邊抽屜裏取出一本冊子,“上次章學士提出要征收間架稅,凡屋兩架為一間,我覺得很不妥當。公公瞧我這書房,該算兩間還是一間?我去歲往山東去,見到一些貧寒之家,只小小方寸之地,卻分隔成廚房、廳堂和卧室,那又該算幾間?再有,章學士提出将房屋分上中下三等,按不同等級收稅,就如京都來說,積水潭東邊斜街有條暗巷,裏面密不透光,可地角卻是寸土寸金,應該算上等還是下等?齊化門附近低價便宜,但因距離通州碼頭近,不少客商在那邊置地建房,據說屋舍多華美開闊,那又算是幾等房?”

看着七爺毫無血色卻是清俊儒雅的面容,範大檔感慨不已,章學士的折子去年春天就呈到七爺手裏了,遲遲不見回音,他本以為七爺沒把它當回事,沒想到七爺并非束之高閣,而是着人四處勘察去了。

難怪聖上會交待把章學士的折子交給七爺?

範大檔正思量,只聽七爺又道:“我覺得與其收間架稅,倒不如征收田産稅,将田地分為上中下三等,按畝收稅。”

範大檔遲疑道:“這倒是比間架稅簡單明了,只不過……京郊周圍土地大半都在諸位公侯手裏,許多還是祖産祭田,真要按畝收稅,別處先不提,單京都就得鬧騰一陣子。”

七爺輕輕咳兩聲,飲幾口茶,笑道:“這倒簡單,先讓他們把田産報上來,按着爵位等級劃分祭田,國公可湧有兩千畝祭田,侯爵次一等一千五百畝,伯爵再次一等,一千畝祭田,這是可以免了稅收的,其餘土地再征田産稅。若有漏報瞞報的土地,盡數收歸朝廷。其餘官員也都按品級各有豁免,再那些有秀才孝廉功名的,各自不等。我都一一列出來,以供皇兄參詳。此事關系到黎民百姓江山社稷,還請公公在皇兄面前促成此事。”

範大檔翻開手中冊子,見上面工工整整的臺閣體小楷。臺閣體講究黑、密、方、緊,因太宗皇帝極喜歡這種字體,學子們便争相學習,到康順帝年間,十位舉子中差不多有七人能寫臺閣體。

可七爺這臺閣體卻在方正光潔中更加了幾分秀潤圓融。

也不知到底用去多少時日才練就這一筆字?

範大檔合上冊子,再掃一眼七爺,恭聲道:“奴婢定當遵從七爺吩咐,只是此事牽扯極大,實在不敢保證一定能推行。奴婢回去重新謄抄一份,先請羅閣老過目,他在內閣中支應,我這邊再費點心思,把握會稍大一些。”

這次七爺突然犯病,萬皇後早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其中最該挨罰的就是羅雁回。可七爺已經先一步把羅雁回打發到遼東去了,一罪不能罰兩次,萬皇後只得作罷,卻将和安軒上上下下都罰過。

羅閣老因為羅雁回的緣故,必然會附同七爺。

七爺也想到這點,淺淡一笑,“有勞公公。”

那笑容猶若高山遺雪,清貴高雅,卻又有種超脫于凡間的悲涼。

範大檔再度感嘆,将冊子小心地塞進懷裏,低頭應道:“七爺折煞奴婢了,這本是奴婢分內之事。”

随在七爺身後,仍回到廳堂,抓起适才放在桌上的護膝,便要告退,忽聽得七爺清清冷冷地問:“那忠勇伯多大年紀,長成什麽模樣,家中有何人?”

果然七爺是在意那位嚴家姑娘的。

他就說嘛,無緣無故地,七爺怎會不顧自己安康親自跳到湖裏去。

入秋之後湖水就涼了,就是普通人也未必能受得住。

範大檔清清嗓子,裝模做樣地考慮片刻才道:“忠勇伯大概是而立之年,其妻趙氏四年前病故,家中只有一兒一女,女兒昨天過得是十虛歲的生辰,兒子不滿五歲。忠勇伯相貌頗佳,劍眉星目鼻直口方,有一手好劍法還能寫得一筆好行書。”

七爺笑笑,“那就是上馬能揮劍斬敵首,下馬能運筆草兵書了?朝中能有此棟梁,實乃萬晉之福。”

“是,是”範大檔應兩聲,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因在屋裏待得久,迎面而來的冷意激得他連連打了幾個寒戰,他忙将兩手攏進護膝裏,加快了腳步。

快出院門時,下意識地回首,看到空寂的院子裏那一片蒼翠清幽的松柏,暗暗搖頭。

這院子實在是太過安靜了,七爺本就病弱,實該有個性子活潑的在身邊鬧騰着,有了人氣兒興許病就能好得快些。

範大檔不由又想起在張閣老府上見到的那個少女。

白淨柔嫩的臉龐,烏黑明亮的雙眸,小巧的紅唇,笑起來腮邊一對淺淺的梨渦,看上去嬌嬌柔柔的,仿佛缱绻在春日枝頭的白玉蘭,令人有種忍不住要呵護她的沖動。

如果能遂了七爺的心願就好了,可是這事兒又不能強來,強扭的瓜不甜,反而讓七爺心裏更不舒服。

總之得好好謀劃着。

範大檔不知道的是,他前腳離開,七爺後腳又去了書房,從書案下靠右手最底下的抽屜裏取出那張小像。

小像畫得正是做小厮打扮的嚴清怡。

墨發高高地束在頭頂,随意地用布條綁着,發梢垂在肩頭,有些許飄散在臉旁。巴掌大的小臉單純稚氣,大大的杏仁眼裏水光瑩瑩,看上去楚楚動人,可眸底又分明藏着一絲絲狡黠。

七爺怔怔地瞧了片刻,伸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停在她水潤的雙唇上,只這一瞬,體內好似氣血翻滾,喉間隐隐有腥甜的滋味,接着便是驚天動地的咳嗽。

半晌,咳嗽方停,而手裏潔白的棉帕上,又是猩紅點點。

七爺心神俱灰,擡手便要撕那小像,可猶豫半天終是不忍動手,黯然地把那小像複又塞進了抽屜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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