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匣子約莫七寸見方。

上層放着七八塊玉佩, 有刻成竹報平安的碧玉,有刻成喜結連理的紅玉, 有雕成寶瓶狀的羊脂玉。玉的成色都極好,幽幽發出溫潤的光澤。

中層是幾十顆南珠,個頭不算大,只比黃豆粒大出些許,但勝在顆顆飽滿圓潤。

七爺莞爾。

他自幼便喜歡珍珠玉石等物。萬皇後特意給他做了只木匣子,裝了半匣子南珠。他抓着珠子玩, 能玩上兩刻鐘不動地方。

再後來喜歡玩棋子,将棋子在棋盤上擺出山石花草等形狀,黑棋子擺完了,用白棋子反着再擺一遍, 像是鏡子裏照出來的。

七爺學着小時候那樣, 抓一大把南珠,然後慢慢松開, 南珠如落雨般滴滴答答淌下來。聲音蒼白而單調,再不複幼時樂趣。

七爺喟嘆聲, 打開第三層。

卻是厚厚的一摞字紙。

上面的三張紙上密密麻麻地寫了鋪子的名號和地址, 有綢緞鋪、有酒樓有客棧還有車馬行, 其中以京都最多, 也有的在真定或者保定, 有幾處貨棧卻是開在了大同和宣府。

七爺數了數, 共是三十八間店鋪。

再下面是店鋪的契書還有十幾張數額不等的銀票, 加起來共五萬六千兩。

匣子最底的角落有個小小的荷包, 裏面裝着兩方印章。

印章是套印,外面是牡丹花形狀的大印,裏面是小印,刻着個古篆的“萬”字。這樣蓋出來的印章就是牡丹花紋中間一個“萬”字。

很顯然,不管是上層的玉佩還是中層的南珠,都只是掩人耳目,這最底層的店鋪跟銀票才是萬皇後真正想要交給他的東西。

萬皇後沒有親生的子女,爹娘也早已亡故,如今當家的是她一個堂兄。自從萬昭儀誕下皇子,萬堂兄屢次勸說萬皇後把五皇子抱到她膝下撫養。

萬皇後推脫道:“坤寧宮已經有了楚瑭,楚瑭體弱,我又是雜事纏身,實在沒有精力再撫養一個。”

萬堂兄語重心長地勸,眼角卻有藏不住的輕蔑:“七爺能不能活下去還兩說,就算長大了,最多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王爺。皇後聽為兄一句勸,與其費那麽大心思養育七爺,不如将心思用在五皇子身上,給他個嫡出身份,日後登基,咱們萬家可就有兩位皇太後,放眼京城,誰還敢小瞧萬家?皇後說後宮之事繁多,這不還有妹妹嗎?她年輕,皇後盡管把一些難作難為之事交給她,怎麽說都是一家人,總比交給別人強。”

萬皇後聽了只是冷笑。

要是萬家人能扶起來,早在她是太子妃的時候就強盛了。

那時候她年輕,臉面上抹不開,被父母面提耳命着,為幾個叔伯并堂兄弟尋過不少門路。

可他們沒一個成器的,也沒有一個感恩的,反而更加不知足。

還說什麽一家人,萬昭儀往她心口上捅刀子時怎麽就沒想起一家人來?萬昭儀這般待她,她憑什麽要扶持五皇子?倒不如用心将七爺養大,至少七爺重情重義,從小知道體恤她心疼她。

以前萬皇後氣盛,對康順帝還存着女兒家的心思绮念,偶爾會因葉貴妃或者其他妃嫔而掂酸吃醋,見到康順帝不面抱怨。

兩人時有争執鬥氣之舉。

康順帝拂袖離開,萬皇後則獨坐傷懷,七爺每每會端着茶水或者瓜果前來,并不多說話,只默默地陪在她身邊,一陪就是半天。

七爺本就孱弱,隐在暗影裏更顯瘦小。

萬皇後心軟如水,對他道:“你自去玩你的,我沒事,就是想靜一靜。”

七爺擡眸,稚氣地說:“我不吵鬧,我怕皇嫂要是使喚茶水,身邊沒人應。”

萬皇後既心酸又寬慰,卻慢慢将放在康順帝身上的心收了回來,開始思量着尋大儒文士教導七爺。

七爺在坤寧宮住了十多年,十年間,宮人們都知道萬皇後嫂代母職撫養長大了七爺,豈又知道因為有七爺在膝下,開解了萬皇後多少的孤單寂寞。

看着面前這些東西,七爺已猜出萬皇後托付之意,輕輕嘆口氣,把京都的十九間鋪子挑出來,對照着地圖比對好方位,默默記在心裏。

小鄭子在門外已經等得着急,好容易見七爺出來,忙不疊地道:“湯藥已經煎好了,七爺這會兒就喝?”

七爺瞧瞧更漏,皺眉道:“快到午時了,喝完藥又沒有胃口吃飯,等吃了飯再喝。”

小鄭子點頭道好,“廚房裏做了羊肉鍋子,鍋子泡馍片對口味,可又怕七爺不克化,問七爺想吃馍片還是粳米飯,還是煮一碗面。”

七爺笑笑,“那就馍片。”

小鄭子應一聲,吩咐小火者到廚房傳話。

七爺走到窗前,凝神瞧着院子裏被北風吹動的蒼松翠柏,輕聲對小鄭子道:“下午我去給皇兄請安,你去打聽打聽皇兄何時得閑……這事兒別人打聽不到,只能你去。”

雖然康順帝每天的日程是早就決定好的,幾時批閱奏折,幾時召見大臣,幾時經筵侍講都早就規定了時間,但也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打聽出來,除非是各處宮殿有臉面的公公。

再者,保不齊康順帝臨時會有什麽變動,事先過去通報一聲,也好知道康順帝願不願意見。

小鄭子聽聞,挺直了腰杆道:“七爺放心,我這就去,一準兒打聽出來。”

七爺揚手,“去吧。”

不過兩刻鐘的工夫,小鄭子樂颠颠地回來,“正巧聖上得空,秦公公直接禀報到禦前,聖上說他未正二刻歇晌起來,有兩刻鐘的空閑,可在乾清宮見七爺……這樣七爺晌午也能歇一歇。”

七爺夜裏咳嗽厲害,白天要輕許多,因夜裏睡不足,每天中午的晌覺便必不可少。

七爺笑着誇贊,“小鄭子是越來越能幹了。”

小鄭子強忍着笑意,作沉穩狀,“回來時順便吩咐了暖轎,未正時分就在門口等着。”

七爺含笑點頭。

康順帝比七爺足足大了二十八歲,說是兄長,按年紀來看更像是父親。

七爺來時,他剛由內侍伺候着穿上圓領龍袍。龍袍是明黃色,前胸後背以及兩邊肩頭都繡着五彩團龍并日月二章紋。高貴軒昂,令人不敢直視。

康順帝跟七爺乃一母同胞,相貌頗為相似,都是清俊瘦削的臉面,但因他久居帝位,眉宇間威嚴端肅,生生将那份清俊壓下去,而多帝王獨有的冷厲氣勢。

見到七爺,那張一向凝重的臉上露出些微笑意,“你前陣生病,現今好些沒有?”

七爺不等看座,先自在康順帝身邊坐了,笑道:“謝皇兄牽挂,我用了周醫正跟田、王兩位太醫的藥,已經好多了。白天不見咳嗽,就是夜裏咳得重,不得安睡。”

康順帝道:“周醫正脈息極好,你接着再吃幾日,不要随意換方子。只是古話說是藥三分毒,你若見好就少吃藥,多食補。有什麽想吃的,盡管吩咐廚房。”

七爺笑道:“皇兄說得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今兒前來,一是給皇兄請安,不過看皇兄面色紅潤眸光有神,我就直接說第二樁。”

康順帝臉上笑意加深,簡短地道:“說!”

七爺便不客氣,直言道:“我想多出宮走動走動,可身邊沒有合适的人跟着,想跟皇兄要兩個人。我不要那些親軍近衛,要就要兩個真正得用的。”

親軍近衛指的是旗手衛、金吾衛等等,平常負責守衛皇宮,若是聖上出行就跟随前後,是個非常露臉且體面的差事。

能夠擔任近衛的大多是勳貴子弟,真正本事沒有,派頭卻十足,走到街上大都耀武揚威趾高氣揚的。

康順帝人老成精又久居上位,一聽就明白七爺的意圖,問道:“你要人幹什麽?”

七爺回答:“一個趕車的車夫,再一個有眼色會打聽事兒的随從。我左右閑着沒事,打算把京都各處都轉一轉看一看。”

康順帝沉吟片刻,開口道:“你寫那折子我看了,雖然于國有利,但眼下行不通,牽扯的人太多,暫且擱着,等時機合适再提。”

“皇兄看了?”七爺頗為驚訝,“我本來打算請羅閣老先過目,給皇兄敲個邊鼓,他孫子惹出禍事讓我給兜着了,正好欠我一份情。”

康順帝笑道:“羅振業那只老狐貍……我是從範大檔那裏得來的,他說前兩天去和安軒帶回來的。範大檔老實,你有事就找他。”

七爺應聲好,仍纏着道:“皇兄給我兩個能幹的人。”

看着面前幾乎能做自己兒子的幼弟,康順帝不免想起過世的朱皇後。朱皇後臨終前雖然什麽話都沒說,卻拉着他的手半天不放。

能讓朱皇後牽挂的,除了幼弟還會有誰?

康順帝頓時心軟,雙手一拍,七爺只覺得眼前一閃,面前已經多了個身穿玄色勁裝的男子。

男子單膝點地,雙手抱拳,“卑職見過聖上,見過七爺。”

康順帝朝七爺努努嘴,沉聲道:“給他找兩人,一個趕車的,一個打聽事兒的随從。”

男子略沉吟,應道:“卑職明白。兩刻鐘內,人便到和安軒報到。”

康順帝點點頭,“行,你去吧。”

男子抱拳拱一下,雙足點地,身體拔起,轉眼間已然離開。

七爺看得目瞪口呆。

康順帝笑道:“這是我的影衛,一共就十二人,個個有副好身手而且忠心耿耿。”

七爺笑着作揖,“多謝皇兄,我趕緊回去看看人到了和安軒沒有,以後有別的需要,我再來找皇兄。”

康順帝道:“你再要人,我可是不給的。數千人才能挑出這麽幾個好的,我還留着有別的用處。”

七爺啓唇微笑,“我不要人,沒準兒要別的。”

起身攏了攏身上鬥篷,邁步往外走,不等走到門口,又回來道:“聽外面侍候的公公說皇兄每晚看折子到二更,這些日子天越發冷了,皇兄務要保重龍體。”

康順帝點頭,揚手道:“你去吧。”

七爺在乾清宮門口上了暖轎,晃悠悠擡到和安軒,差不多已是兩刻鐘。

和安軒門口站着兩人,都穿着灰藍色長衫,衣飾跟內侍差不多,可看體态卻完全不同。一個膚色黝黑身材魁梧高大,雙眼炯炯有神,另一個相貌非常普通,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屬于扔到人堆裏轉眼就尋不到的那種。

見暖轎停下,兩人候着七爺下轎,躬身揖道:“小的給七爺請安。”

七爺略略掃兩眼,笑道:“進來吧。”

及至走進廳堂,兩人齊齊跪倒在地,“卑職奉命前來,從今而後跟随七爺左右,聽從七爺驅遣。”

七爺問道:“你二人叫什麽名字?”

高大健壯那人道:“卑職無名無姓,以前代號影七。”相貌普通那人則道:“卑職影十,請七爺賜名。”

七爺思量番,瞧見院子裏的松柏,開口道:“既如此,你們就叫青松、青柏吧。待會兒讓鄭公公給你們安排個住處,給你們一天時間,添置兩身衣裳,趕車的也就罷了,跟着我的小厮卻不能太寒酸,免得堕了我的面子。”

兩人對視一眼,齊聲道:“小的明白。”跟在小鄭子身後離開。

七爺輕咳兩聲,端起茶盅抿兩口,默默盤算着那十九間鋪子,心裏已做了打算,臨近年底,最紅火的要數雜貨鋪綢緞鋪,客棧酒樓倒是清閑,不如就從綢緞鋪開始巡查,趕到三月前怎麽也得把鋪子巡視過一遍,才不枉皇嫂托付一場。

***

此時此刻,東堂子胡同的陸家。

大姨母正坐在大炕上跟嚴清怡與蔡如嬌閑談。

屋裏生了火盆,暖洋洋的,嚴清怡穿件粉色夾襖,墨綠色挑線裙子俯在炕桌上描花樣子。

大姨母就談到過年,“頭一遭在京都過年,左鄰右舍的少不得去拜見一番,再到交往過的人家走一走,這樣算起來,你們每人還得做四身新衣裳。”

蔡如嬌道:“張芊妤說雙碾街也有家錦繡閣,要不咱們哪天去挑布料,順道問問有什麽新式樣子。也不知跟濟南府那家是不是一家的,如果是的話,我們沾表妹的光還能便宜些。”

先前濟南府的繡娘曾說過,因為嚴清怡告訴她們做月華裙,所以會給她讓兩分利。

大姨母笑道:“那咱們就去逛逛,既然做新衣裳就得穿個時興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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