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鴻蒙初開之際,天地始分,一切還處于混沌,那時天地間靈氣充沛,取之不竭,萬物不分貴賤,一草一蛭也可修煉有成。但随着地祇、鬼仙的不斷壯大,與天神互生嫌隙,彼此紛争不停。
為了止戰,于百萬年前,颛顼氏絕地天通,劃分上九天、中九州、下九幽,使人、鬼、神三界不擾,各為其序。
可自那一天起,人間的靈氣就越來越稀薄,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人能在活着的時候得道飛升,于是便應運出兩條新的修行之法:一是借助外丹來增補內丹,二是去幽冥界采補靈氣。
前者是無數修士慘死于竊丹的原因,後者則是被稱為天下第一人的鐘馗如今在冥府當差的理由。
不過,解彼安并不覺得自己的師父是為了修行而來,多半是人間玩兒膩了,想去冥界耍一耍。
凡是富有功德之人,死後都可以要求去羅酆山上修行,羅酆山是九幽靈氣最充沛的地方,在冥界修仙被叫做鬼修,鬼修之路亦非坦途,因為失去了陽體,修行速度比活人慢一半,條件比屍解飛升還苛刻,所以大多數人都選擇入輪回,運氣好的來世有一身好根骨,百年修行換死後飛升。
總而言之,想來冥界修仙,得先舍了陽壽。但這樣的情況在百年前發生了變化,那位不可說的蓋世魔尊,以一己之力打破酆都結界,攻入冥府,殺得整個九幽人仰馬翻,若不是北陰大帝出關,那魔尊或可一統人鬼兩界。
自那之後,冥府元氣大傷,千瘡百孔的酆都結界,對內要鎮壓地獄的萬千惡鬼,對外要堤防人間修士趁亂去羅酆山偷靈氣,吃力極了。
值此焦頭爛額之際,某一天,鐘馗大搖大擺地來到羅酆山,穿過結界,駕臨冥府。他不僅有一身傲視天下的修為,還擁有遠古四大法寶之一的東皇鐘,可以鞏固結界,北陰大帝破例讓他以活人的身份做了冥将,與崔珏一同,授命文武判官,可自由穿梭人鬼兩界。
活人是嚴禁出入九幽的,鐘馗恃才放曠,将還是嬰孩的解彼安撿了回去,鬧得冥府一陣雞犬不寧,如今竟然又帶回來個大活人,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
解彼安一路小跑回了天師宮,隔着老遠就聞到一股酒氣。
“薄燭,你去給師尊燒上熱水,準備醒酒湯,然後拿一身……”
“白爺呀,您還顧得上這些,先趕緊把那個活人悄悄送回去,要是被崔府君發現了,咱們都要被罵個狗血淋頭。”
“我有輕重,你快去。”解彼安認為,鐘馗此舉多半有他的道理,當然也可能只是喝大了,無論如何,聽說對方還是個少年,體弱之人沾太多鬼氣,少說也要大病一場,所以他才把薄燭遣開,要送回去,也得讓人好好的回去。
步入九醞殿,解彼安聽到一串帶着酒味兒的呼嚕聲:“師尊?您這是又喝了多少。”
一名青衣粗衫的道人歪歪扭扭地癱坐在椅子裏,正窩着脖子大睡。他滿臉雜鬓,衣衫髒舊,酒臭熏天,若是換條街邊小巷一躺,狗都要繞着走。
解彼安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一旁背對自己而立的清瘦身影更吸引他的注意。
“你……就是師尊帶回來的人?”
那背影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解彼安溫言道:“我師父喝多了,大約是又犯渾了,你不要害怕,我會将你平安送回去。”
那少年緩緩地、緩緩地轉了過來,似乎這一轉身的動作要耗費他經年積攢的力氣。
解彼安愣了愣。
少年約莫十四五歲,一身黑衣,襯得臉龐瓷白如釉,精美絕倫,尤其是那一對眼尾上挑的狐貍眼,有一種窮盡丹青難繪的魅,可偏偏眼神冷若寒潭,如火與冰激烈沖撞,被望上一眼,心魂都跟着震顫。
世上竟有人生得這麽一副颠倒衆生的相貌。
少年就用這樣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解彼安,好像要把他的每一寸皮肉、每一根毛發都咂摸清楚。
解彼安聽得自己的腔室傳來一陣鼓噪的心跳聲,這少年給他一種難以言說的、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倆人早有淵源,絕非只有輕淺的初次照面,可他又不記得以前見過此人。
“你……”解彼安不解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抿了抿唇,眼底分明有一團火焰,痛苦、思念、渴望、私欲、期許、仇恨在源源不斷地添薪。
可惜解彼安看不懂,他人生十九年,大多跟鬼打交道,擺脫了因果得失的鬼,比人單純,他只當對方是害怕:“我叫解彼安,我是活人,你不用害怕,這裏雖是鬼界,但不會有人害你的。”
少年負手而立,兩手都在背後緊握成拳,堪堪克制住狂浪大作的心湖,他曾經幻想過無數次,有朝一日再見面,第一句話要說什麽、怎麽說,前世種種,千言萬語難抒一二,最後,只脫口一句:“為何受傷。”
“啊?”
少年的目光落在解彼安染血的右臂上。
“哦。”解彼安低頭看了看,“剛收了個魂回來,受了點輕傷。”他燦然一笑,“不礙事的。”
少年心頭大震,目光落向他處,似乎無法承受那樣的笑容。
他怎麽會跟當年一模一樣?!
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與他們之間還沒有面目全非的“當年”,一模一樣。
“你……”解彼安突然被鐘馗一個大大的酒嗝吓了一跳,他晃了晃鐘馗的肩膀,“師尊,師尊,您醒醒。”
鐘馗的眼皮子抖了半天,才費力地睜開了:“嗯……彼安?”
“難為您老人家還認得我。”解彼安無奈道,“您快醒醒,這小公子是哪兒來的?”
“乖徒兒。”鐘馗拍了拍解彼安的手,調個方向打算繼續睡。
解彼安更用力推了推他:“師尊,您快醒醒吧,要是被崔府君知道您帶個活人回來,可不得了。”
這句話奏效了,鐘馗睜開眼睛,茫然地環顧四周:“我回來了?”
“您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活人。”解彼安把他的臉掰到那少年的方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得抓緊把人送回去。”
“哦,他。”鐘馗搓了搓臉,“他是誰啊?”
解彼安哭笑不得。
少年冷冷清清地說:“你欠了我的酒錢,答應收我為徒。”
解彼安傻住了。換做旁人,說一頓酒錢就能拜進一位稀世高人的師門,他是肯定不信的,但若這高人是他師父,那什麽荒唐事也不足為奇。
鐘馗将信将疑:“真的?”
少年從懷裏掏出一張字據,抖落開來,上面用工筆寫着所欠為何、欠銀幾許、如何償清,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下面印着一個髒兮兮的手印,“你說你很厲害,做我師父,當還我酒錢。”
鐘馗心虛地偷偷看了解彼安一眼。
解彼安一把搶過字據,橫看豎看:“師尊,這是真的嗎?”
“……好像是吧。”
“您可真是……”解彼安莫名地對那少年心生歉疚,“師尊,您打算怎麽辦?”
他小時候總央求師父給他收個師弟或師妹,最好是既有師弟又有師妹,多多益善,可惜一直未能如願,如今好像有可能真的要多一個随便撿來的便宜師弟,他心裏希望是真的,但又覺得此事不靠譜,恐怕白高興一場。
“那也不能怎麽辦。”鐘馗嘀咕了一聲,“你叫什麽名字?”
“範無懾。”
“好,彼安,從今往後,他便是你師弟了。”
解彼安目瞪口呆。
真的嗎?他真的有師弟了?
範無懾二話無說,噗通跪了下來,對着鐘馗伏地叩首:“師尊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等等,先等等。”解彼安上前就要把範無懾拉起來。
範無懾卻猛地躲開,連衣角都未讓他碰觸,簡直避之如蛇蠍。
解彼安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我真的是活人。”
範無懾面無表情地退到一邊,藏在衣袖裏的手都在發抖。
“師尊,雖然我真的很想有一個師弟,但此事不能草率。這位小公子陽壽未盡,還有家人等着他回去,再說,崔府君是絕對不會讓您再收一個活人做徒弟的。”
“我沒有家人。”範無懾冷冷地說。
“那……那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九幽,冥府。”
“你真的願意終年與鬼為伍?”
“勝過與人為伍。”
解彼安勸道:“範公子,你年紀尚幼,此事務必慎重,不如我先送你回……”
“鐘馗!”
一聲正氣十足的厲喝,把鐘馗吓得從椅子裏蹦了起來。
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急匆匆闖入九醞殿,他面如冠玉,文質俊雅,哪怕形神匆忙,也沒有失了儀态,只是見到鐘馗的瞬間,臉就氣得發青:“鐘正南!你居然又帶回來個活人,你眼裏可有一點規矩,一點分寸!”
解彼安行禮道:“崔府君。”
來人正是文判官崔珏崔子玉,他執掌生死簿與判官筆,亦是冥府律法的編纂者,為人剛直狷介,公正磊落,管着書寫萬物生靈陽壽的生死簿,卻無一例徇私。
“子玉呀。”鐘馗酒醒了大半,幹笑道,“誤會。”
“什麽誤會,這人是活人不是,是你帶回來的不是?”崔珏看了解彼安一眼,“你當年帶無常回冥府,說他孤苦無依,我且放過了你,今日你又有什麽理由?”
“這孩子也孤苦無依。”
“一派胡言!有手有腳長這麽大,人間沒他一口飯吃?”崔珏命令道,“彼安,立刻把人送回去。”
解彼安偷瞄了鐘馗一眼,見鐘馗也在看自己,忙別開眼睛,悄悄往後退,不想卷入倆人的紛争。
鐘馗見徒弟不管他,便耍起了賴:“可是我已經答應收他為徒,我鐘馗豈是出爾反爾之輩。”
“你身為判官,屢次破壞人鬼兩界的規矩,難道冥府的律法還比不上你的臉面重要?”
崔珏劈頭蓋臉一統大道理,把鐘馗噴的沒有回嘴之力,鐘馗認錯認慫,但抵死不改。
就在兩方僵持不下時,範無懾冷冷插了一句:“既然不收活人,那我死了不就成了?”
九醞殿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我已拜了師,哪兒也不去。請崔府君一筆劃盡我陽壽,讓我留下來。”範無懾說這一席話時,目光始終追着解彼安。
“胡……胡鬧!”崔珏怒道,“你當生死簿是你酒肆的賬簿,可以随便添減?”
“那就不勞煩崔府君,我自我了斷,待我死後,請無常仙君把我的魂再引回這裏。”
“萬萬不可!”解彼安見他一臉認真,根本分辨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
鐘馗瞄了崔珏一眼,哀怨地小聲說:“何必要逼死人家嘛。”
崔珏氣得七竅生煙:“好,好,怪不得你要收這個徒弟,跟你真是……真是一丘之貉!你等着,等帝君出關,此事沒完!”
崔珏拂袖而去。
鐘馗懶懶地笑道:“這人,什麽都較真兒,也不嫌累。”
解彼安低頭憋笑。
“好了,別打擾我睡覺了。”鐘馗揮揮手,“你師兄自會幫你安頓下來。”
範無懾深深地看着解彼安,叫出了耐人尋味地兩個字:“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