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站住——”

被追捕之人已經負了傷,正狼狽逃竄,一夥人在車水馬龍的鬧市你追我趕,接連撞翻了攤販與路人,将整條街弄得雞飛狗跳,但見來者是無量派,衆人是敢怒不敢言。

那人頑抗一番,最終還是被抓住了,但仍不死心地叫嚷:“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抓我幹什麽,無量派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人嗎!仗勢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少廢話,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幹的是什麽營生!帶走!”

茶樓小二正過來添茶,解彼安打聽道:“小哥,你知道外面這是在幹什麽嗎?”

“哦,昨天無量派出了件大事,公子是仙門中人嗎?若是的話,應該早聽說了。”

“嗯,聽說了,難道這人是兇手?”

“自然不是了,聽說那孟克非很厲害的,他要是兇手,怎麽可能被一幫無量派的低階弟子抓着。”

“小哥分析得有理,那這是……”

“這人啊,多半是浮夢繪逃出來的。昨天夜裏,孤悟劍宋春歸帶人将浮夢繪翻了個底朝天,聽說要把所有跟買賣人丹有關的都抓回去雲嵿審訊。”小二撇了撇嘴,壓低聲音說,“抓人抓瘋啦,我們村有幾個爺們兒,只是去浮夢繪打打雜工,混口飯吃,也莫名其妙被抓走了。”

解彼安蹙起眉,若有所思。

那宋春歸的名號,即便對于不是修仙界的普通百姓,也如雷貫耳。他是李不語最小的入室弟子,當世赫赫有名的獨臂劍客,一只手就能把無量劍法使得出神入化,如今在無量派風頭最盛。李不語把此人派了出來,足見對孟克非之死的重視。

而小二口中的浮夢繪,距離酆都城不過三十裏,它是九州最大的黑市與尋樂窩,那裏的一切,只有不敢想的,沒有不敢做的,只有買不起的,沒有不能賣的,當屬世間第一魔幻之地。

“無量派動作倒是快,先查浮夢繪。”範無懾看着窗外被五花大綁帶走的人,冷道,“可惜是病急亂投醫,這個風口浪尖上,誰敢交易孟克非的金丹。”

“是啊,但若抓到一些與交易人丹有關的人,或許能查到一點線索吧,不過廣撒網,亂抓人,确實有損無量派的威名。”

那“威名”二字,令範無懾暗自冷笑,時間真是個粉飾門面的好東西,現在又有誰知道,如今身為仙盟魁首、仙家典範的無量派,在百年前又是怎樣的嘴臉呢。

“不過,只要無量派查明真相,不會傷害無辜之人的。”解彼安道,“無懾,我們先吃飯,吃完飯,帶你回家看看。”

回家……

範無懾心中一動。

吃過午飯,他們回到琴臺巷。

鐘馗在這裏購置了一個宅院,宅子不小,但年代久遠,外觀樸素,并不起眼,這是師徒二人在陽間的住處。解彼安還年幼的時候,不能長期呆在冥界,有一多半的時候在這裏長大。

推門而入,一陣馥郁的蘭花香撲鼻而來,眼前豁然出現一片小花海,這四方庭院裏竟種滿了各色各品種的蘭花,枝枝累累,叢叢簇簇,每一株都優雅芬芳,綽約多姿,如此美景,如臨仙境。

解彼安用力将那香氛吸入脾肺,頓覺神清氣爽,他開懷笑道:“我給這裏取名蘭園,這一園蘭花,我種了十多年呢。”

範無懾看着這片美景,卻像被滾釘板碾過一般,尖刺直入五髒。眼睛因莫名的灼痛而變得虛糊,時間與空間在這一刻紛紛倒錯,素雅的庭院與描龍畫鳳、亭臺水榭的皇宮花園漸漸交疊,從一樣的藍天開始契合,然後是太陽,然後是雲,然後是花,最後,是站在一片花海前沖他溫柔微笑的少年。

“無懾,孔夫子說,蘭花有君子之德,王者之香,師兄最喜歡蘭花了,你喜歡蘭花嗎?”

“小九,孔夫子說,蘭花有君子之德,王者之香,大哥最喜歡蘭花了,你喜歡蘭花嗎?”

萬箭穿心。

範無懾踉跄着後退了一步,雙目一片赤紅。

解彼安發現了範無懾的異狀,緊張地問:“無懾你怎麽了,不舒服嗎?是不是中暑了?”他上前就要扶住範無懾。

範無懾狠狠打開解彼安的手:“不要碰我!”

解彼安僵住了,臉上的擔憂還來不及變換,濃濃的失落已經爬上紋理,顯得有些滑稽,他喟嘆一聲,輕輕地說:“無懾,你我相識不過一日,甚至不曾有過龃龉,不知道你為什麽好像……有些排斥師兄。”

範無懾看着解彼安低垂的眉眼,眼神像要把人囫囵吞了。

解彼安還在自顧自地說:“你我師兄弟一場,是緣分,師兄希望與你和睦相處,一起問道修仙,侍奉師尊。我知道你身世凄苦,孤獨無依,可能很難相信別人,但我會把你當親弟弟的。”他說着,擡起頭,目光真誠地看向範無懾。

範無懾卻背過了身去,半晌,才低聲說:“我只是不喜歡與人碰觸。”

我只是不能讓你碰我。我希望你不要對我好,不要對我笑,不要碰我,因為我無時無刻,無時無刻,不想把你據為己有。

如果你知道我想對你做怎樣無恥下流的事,你會如何呢?

我不能重蹈覆轍。

解彼安探頭想偷看範無懾的表情,卻看不到,他猶豫道:“那,你認我這個師兄嗎?”

“……認。”

解彼安立刻就釋懷了,他心胸寬廣,從不拘泥小事:“只要你認我這個師兄就行。是師兄做事欠考慮,咱們昨天才認識,不可能馬上熟稔起來,以後師兄有讓你為難的地方,直說無妨。”

範無懾調整好情緒,才轉過身來,表情已經淡漠如一:“蘭花很好看。”

“是啊,我花了好多心思呢。不過我也不止種了蘭花,這裏都是些喜陽的植物,九幽沒有太陽,在天師宮我還種了許多喜陰的,回頭帶你去看我在天師宮的花園。”

“好。”

“啊,你看。”解彼安指着一叢粉白色的、開得極為繁茂美麗的蘭花,興奮地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蘭大哥送我的那株蓮瓣蘭母株,這個品種叫做蕩山荷,名字美,花更美。”

範無懾斜眼瞪着那株蘭花。

“對了,你都想不到,我跟薄燭說起它的時候,薄燭是什麽反應。”解彼安學着薄燭的模樣,一驚一乍地說,“‘啊!什麽母豬能活百年,豈不成了精?!’哈哈哈哈哈——”

“……”

“薄燭這個傻小子,總說些傻話,可愛得很。”解彼安伸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憐愛地撫了撫那株蕩山荷,指尖之溫柔,簡直觸之即化,“他哪裏知道,這只蕩山荷的百年母株,在黑市上價值千金。就算銜月閣有上千個品種的蘭花,這只也是很珍貴的,蘭大哥與我都是愛花之人,他能如此割愛,我……”

“他不過是為了讨好師尊。”範無懾惡聲惡氣地說,“若你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修士,他會搭理你?”

一口一個薄燭,一口一個蘭大哥,範無懾感覺頭皮都在冒火。

一百多年前,什麽狗屁銜月閣還不知道在哪裏,否則就是把他們家所有蘭花都搬空,他也不會讓這個人滿嘴念別的男人的好。

解彼安不在意地笑笑:“這個你不說我也明白,但你師兄也自诩風流,與蘭大哥君子之交,彼此相惜,蘭大哥也并非需要攀高結貴的人,他敬仰師尊,和樂意與我結交,并不沖突嘛。”

範無懾氣得想把那株破花連根掘了。

宅院裏住着一對劉姓夫婦,平日看家護院,侍弄花草,他們知道鐘馗和解彼安的真實身份,對範無懾的到來,絕不多嘴問一句,十分懂規矩。

解彼安把今天采購的東西都裝進乾坤袋,準備帶回冥府。趁着天光尚好,他換了一身下地的衣服,戴上草帽,去院子裏培培土、除除草、澆澆水,看起來怡然自得,很享受這樣的時光。

範無懾坐在一旁陰涼處,癡癡地看着。

他見過宗子珩像現在這般精心打理自己的蘭園,又親眼看着那片蘭園百花凋敝、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解彼安是一切都尚在美好時的宗子珩。

只是,一樣的十九歲,宗子珩的十九歲,一切劇變擎始于那一年,解彼安的十九歲,他們跨過兩世重逢。

如果命有定數,道有定法,那他不信命也不信道,他從無間地獄裏爬回人間,絕不是為了讓前世的一切重演。

晚上,吃過飯,解彼安将乾坤袋交給範無懾,叮囑道:“無懾,我送你過陰陽碑,讓薄燭來接你回天師宮,記得把吃的放到冰窖,要不就不新鮮了,師兄明天早上給你包馄饨吃。”

範無懾沒有接,一雙黑黢黢地狐貍眼盯着解彼安:“你不回去。”

“師兄還有正事要辦。”

“浮夢繪?”

“嗯。”

“帶我一起去。”

“此行可能有危險,師兄自己去就行了。”宋春歸查的是人,但他能問鬼,也許浮夢繪真的能找到線索。

範無懾皺起眉:“難道你以為我需要你保護嗎。”

解彼安失笑:“師兄知道你厲害,天資過人,但你還小,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帶我去。”範無懾絲毫不讓,“不然你也別想去。”

解彼安無奈地看着他。

“我不會拖你後腿,而且……”

“而且什麽?”

範無懾不情不願地小聲說:“我會聽師兄的話。”

“這麽乖。”解彼安笑道,“好吧,那你可要好好聽我的話,不可擅自行動。”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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