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心

整座七十二宮上就只有一位燒茶奴仆。這個職位,無關緊要。沒有人注意到自己每天喝的茶水是如何做成的,誰做的,他們随便在哪條小溪邊喝上一口水也覺得和小桃燒成的茶水沒有區別。盡管赤宴告訴小桃說,他教給她的茶大多具有強身健體,驅邪治病的效用,這個說法也曾在七十二宮流傳開來,但是這幾年來仍舊沒有誰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因此,小桃做事認真也罷,偷懶也罷,并不會有人管,除了赤宴。

曾有一次,小桃被月婵撺掇偷溜到銀龍潭去看熱鬧,聽說那兒真的出現了一條銀龍。小桃起了個大早把茶燒好,只給赤宴房間換了茶,然後跟着月婵翻山越嶺去玩,打算趕在赤宴回去之前再換一次熱茶,心想他也整天四處奔波,肯定不會注意到這一點。沒想到那天回去的稍微晚了些,大概比平時晚了一刻鐘,等她手忙腳亂換好茶,大松了一口氣,身後一個聲音響起,把她吓了一跳。

赤宴從石柱後走出來,一臉愠色,懷裏抱着他那把很不起眼的劍,把剛剛的話又重複一遍:“去哪裏了?為什麽不按時?”

“我……我是……我今天不太舒服,我沒下山!”小桃低下頭,手裏緊緊抓着盤子,極度恐懼。

跟着赤宴學茶時,她起初也是這般性子,不敢正眼瞧人,做事須得得到應允才敢動手,後來相處的久了,她開始和赤宴開玩笑,說一些天氣、景色還有食物這類閑話。學成之後,兩人行跡不同,接觸變少,加上小桃慢慢熟悉了環境,懂得了一些事,就和赤宴疏遠,完全把他當作魔王來尊敬。

“若還有下次,絕不饒你。”

赤宴常常把笑挂在臉上,就只有小桃才看到他生氣的樣子,一副要拿劍斬人的樣子。僅僅是因為小桃送晚了茶。蟲子掉進茶中,他都不生氣,就因為送晚了茶揚言說“絕不饒她”。

小桃在太陽正要爬出雲海之時,端着燒好的茶走進赤宴的房間。以往他總是不在,或者是還沒睡醒。她根本見不着他。今天不同,陽光從窗戶灑進來,遍地金光,所到之處一派金碧輝煌的景象。小桃穿着她的破麻鞋,感覺踩在絢麗的雲層上面,頓時覺得自己也變得光彩照人,而不是灰溜溜的一個奴隸。

房間裏傳來女子的嬉鬧聲。小桃敲了敲門,随後推開,眼睛先盯着地面往前邊走邊掃,确定人群中都是她的姐妹,而沒有赤宴及其屬下之後才擡起頭。沒想到的是,她看到赤宴被女子們簇擁在中間,身穿紅色內袍和黑色外袍,系一條繡金腰帶。他常穿簡便修身的勁裝,很少穿寬大的袍子,這麽一看,也是一番絕色,在滿室金光的襯托下,更是動人心魄,難忘不已,無法割舍。

“小桃,看!”赤宴極有興致,拎着衣服轉了個圈,“好不好看?”

她沒忘記眼前這個看似單純的魔王昨晚還叫她以前的名字。小黛,刑黛灼。他知道多少?為什麽明明知道卻什麽也不做,還要替她保密?他到底想做什麽?一位魔王,年輕的魔王。

母親的話仍盤旋在她的心底。她對母親說,想要像母親一樣變得強大。母親說,你不需要,你現在很安全,不是毫發無損的活到了現在嗎?有危險的時候,赤宴會挺身而出,他會保護我們所有人,還有我在,你擔心什麽?我知道你野心勃勃,趁早放棄吧,跟着一個好人過日子,安安生生生過一輩子,那不是很好嗎?你看看小莺,她有多幸福!

我的野心?以前渴求生存,渴求被愛,現在渴求自由和尊嚴。小桃依稀記得身為刑黛灼時的生活,那種缺乏安全感的日日夜夜銘刻于骨髓。那時候便學會了低頭認輸,茍且偷生,現在仍舊沒能學會挺起胸膛來。不是不想,是不敢,你知道我有多麽努力的克服自己的自尊心和野心才安生的活到了現在嗎?母親。

“小桃小桃,為什麽不理我?快看我一眼,到底好不好看?”

赤宴在青絲紅顏的圍繞中上蹿下跳,朝小桃大喊道。小桃連忙避開他的視線,小聲道一句“好看”,極其敷衍了事,快步走到桌子旁,放下茶就往外跑。

“哎呀,赤宴你穿什麽都好看!”

Advertisement

“小桃她什麽都不懂,你穿件破口袋她也會說好看。”

身後傳來莺莺燕燕的撒嬌撒癡聲,滿室芬芳。小桃又聽見赤宴嘟囔着“不好看不好看”,有人起哄,将赤宴推倒,說要将他的衣服扒下來。杯盤散落一地,清脆之聲如春風貫耳。

小桃迎面撞上信陽,驚慌跪地,信陽瞧了眼赤宴房間的大門,從門縫裏看見紅紅綠綠的布料,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本想問問,又見小桃那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一出口便威脅道:“我昨天說的話,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

“你哭什麽?赤宴死了嗎?”

“沒有。”小桃擦了一把眼淚,“還沒有。”

信仰抓着小桃的左肩,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往後一甩,跨着大步走進赤宴的房間。看到衆女子将赤宴按在地上,衣服已經被剝了一半,胸膛和一條腿裸露在外,頓時眉間發黑,眼裏冒窩心的黑火。

有女子率先發現信陽,驚叫一聲,連忙叫了自己的姐妹,紛紛提起裙擺,掩面而逃。月婵的笑容慢慢收回,不情不願的從赤宴身上爬起來,趾高氣揚的離開。

“一邊在哭,一邊在笑。”信陽收拾了地上的碎杯子,摸出赤宴特意藏起來的夜光杯,倒了一口熱茶,邊喝邊陰陽怪氣的說。

“誰在哭?”

“還能有誰?”

一說這話,赤宴便明白過來信陽是在說小桃了。

“你又吓唬她了?”

“我又沒把她怎樣。是她自己經不住吓。”信陽頓了頓,嚴肅思索片刻,道:“不對,跟我沒關系。她從你房間裏出來的時候就在哭,是不是你逼她做什麽事了?”

赤宴擡頭思索片刻,搖搖頭說,“沒有”,又想起什麽似的,仔細看着信陽的眼睛,懷疑他有瞞着自己的事,“你怎麽開始關注她了?”

“最沒有存在感的東西反而值得關注。”

赤宴含笑不語,拍拍信陽的肩膀嘆道,“你越來越像個人了。”

這是在誇他?信陽暫時想不清楚。他歪着頭看赤宴,想讓他把話說明白一點,但是赤宴岔開話題,邊整理衣服,邊往門外走,大将上陣之前預言戰鬥結果一般說道:“這些丫頭們越來越放肆了,是時候好好讓她們清醒一下。”

赤宴只是赤宴,他對誰都不信任,包括自己的忠犬信陽。這一點信陽明白,不過他不在乎,只是有時候會可憐赤宴。無論他走到哪裏,無論和誰在一起,無論臉上笑得有多麽開心,信陽都能夠感覺到赤宴孤單涼薄的那種氣質。

如果有另外一種生存方式,赤宴可能成為行走于人世間自由自在的神,而信陽,仍然會陪伴他左右,與當今無二。

信陽沒忘了赤宴交待的任務,從桌子上拿了塊點心,嘗了一口,味道還不錯,幹脆拿出一個小包來把點心統統裝進去藏在懷裏。他并不貪吃,只是這樣有安全感。他慢悠悠的走出赤宴的房門,繞着這座山颠轉了一圈,然後走下九十九層臺階,沿着石板路往竹林裏走,嘈雜之聲慢慢響亮起來。

他最不喜歡來這兒。竹屋裏住的都是女子,身上的香味各種各樣,首飾衣裝各種各樣,看的他眼花缭亂,頭暈目眩。

當一只狗多好啊!信陽看見茅草堆裏,一條小黑狗正卧在那兒曬太陽。他走過去,坐在旁邊,小黑狗懶怠地睜開眼睛瞧了他一眼又睡過去了。信陽拍拍它的小腦袋,表示原諒同族後輩的無禮。他也是狗,不過現在有了化成人形的能力,就沒有資格再當純粹的狗了。要是赤宴派他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他也不會這麽唉聲嘆氣,怨天尤人。

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時刻,他卻沒有耐心等待下去。

其中一個屋子忽然爆發出一陣驚飛鳥雀的歡呼來,連小黑狗都被吓醒,搖着尾巴跑去看熱鬧。信陽目光鎖定聲音傳出的屋子,并沒有動身。他等待着。

門開了。一個綠衣小丫頭率先出來,手上扯着一條紅綢布,身後橙衣青衣姑娘也跟着出來。信陽看見月婵側着身子邊向屋裏人說話邊往外走,笑得整張臉快要裂開。信陽扭過頭,不去看她。

衆女子扶着一位盛裝打扮的女子走出來了。銀鈴叮當,清脆悅耳。信陽忍不住扭頭去看,月婵和兩個女子已經到了信陽眼前,抓着他的胳膊往女紅衣女子面前拉。信陽腦海中閃過紅嫁衣、新嫁娘的場面,一下子紅了臉,被推到那女子面前,才被迫正眼看她。

紅唇粉面,烏發山黛金墜搖,纖纖細腰盈盈一握,恍若那撩人心弦的柳枝兒,微微一笑,燦爛無限。

是小桃啊!這就是整日裏穿着土灰麻布,亂發飄揚,低眉順眼,一副即将步入無間地獄模樣的小桃嗎?

女子們催促着信陽,“好看嗎?說啊!好看嗎?”

信陽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冷意來。

“看他這樣,肯定是被迷住了!我就說嘛,我們小桃打扮起來也算是個美人啊!”月婵越發驕傲,全然不顧眼神裏發寒的信陽。

小桃被推到信陽面前時已經是手足無措,內心發慌,原本因為穿了小莺喜服的她發現自己并不那麽糟還有點欣喜,一遇到信陽就原形畢露,像個犯了大罪的人。察覺到信陽的眼神由平靜溫和漸漸變的戾氣甚重,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可她不知道是哪裏出錯了。

月婵推開信陽,引着諸位女子往更開闊處走,要讓更多人看看她一手打造出來的作品有多驚豔。引起巨大的轟動,是月婵的樂趣所在。她背上的傷還沒痊愈,因此更要聲勢浩大來撫慰自己的心。

結果如她所願,許多人都來圍觀,場面一度歡樂如佳節。

兩個人在人群中掃出一條道,将須發蒼蒼的聖輔引進來。這位胡子年齡比在場所有人都大的老先生一出現,佳節瞬間變成了審判大會。全場的焦點仍然在一身紅裝的小桃身上。其他女孩們率先聞出不詳的味道,已經默默隐入人群中加入觀看的行列。月婵也是如此。

聖輔那滿臉的皺紋就像是因為殺生太多才生出來的,每一條都飽含怨氣,那雙貓頭鷹一樣的眼睛表現出他偏偏不承認自己的罪行,反而背負着這些罪孽繼續橫行霸道。小桃被這雙眼睛一看就立刻渾身着火一般。她站在那兒,心情忐忑,等待着沉重的事實被告知。

“是誰準許你如此打扮?”聖輔身邊的一個尖嘴猴腮男子對着小桃斥責道。

“是……”小桃答,回頭看看月婵和其他女孩子們,一個個都吓得把頭埋到對方懷裏,并不看小桃。“為什麽……”

“這是什麽地方?由得你這樣胡來?”男子繼續斥責。

小桃不明白穿了身嫁衣怎麽就犯了大錯,孤身被逮個正着,她別無他法,只好接受。

聖輔擺擺手,說:“罷了罷了,想必是她還沒聽說過這回事。”

小桃驚喜的擡頭,看見聖輔的眼睛裏是一種精明戲谑的喜悅,又聽他繼續說道:“打二十鞭子,以儆效尤。”

罷了罷了,我認了。小桃想。她被兩人壓着,跪下,另一人拿了鞭子過來站在她身後。小桃急忙向身前一人舉手示意,喊道:“先等等,我不想衣服被打壞,等我把它脫下來。”

面對刑罰,她如此輕松,衆位迫使小桃換上這身裝扮的女子們都是半驚半悔。她們都知道小桃生性柔弱,易受驚吓,所以被她母親保護得很好,沒怎麽受過委屈,也沒挨過幾次打。這鞭子下去與可不是開玩笑,抽到肉上便會見血,小桃她究竟為什麽反而不怕了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