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肆意
如此樣貌,怎能見人?小桃越發覺得無法面對赤宴,一想到他已經見過自己的臉,而且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她心中更加煩悶酸澀。她想照一照鏡子,發現房中沒有任何一物能夠當作鏡子用。在赤宴房中住了這麽多天,沒有他人來訪,也不正常。不見姜绮,也不見月婵,小桃常常守在門口窗前,偷聽門外動靜,竟然沒有其他人的聲音。
赤宴常來,帶着許多水果食物,供她挑選。說來小桃的病症并未減弱,只是每日靠丹藥撐起精神續命。母親也不再常來,卷雲獸沒有她的照看早晚會惹出大事。
“你能吃的下什麽,都試一試。”
赤宴每餐送來的東西都不一樣。小桃此生沒見過的果子小吃,在短短的幾天內,恐怕見了個遍。赤宴如此盛意,她不忍拂了他的情,每次強忍着不适,囫囵吞棗灌進腹中,等他走後大吐特吐。一兩次之後,赤宴興許是察覺了,便讓信陽親自來辦這件事。小桃更加覺得對不起赤宴。
“吃不下去就別難為自己。這不是你的錯,我們要一起努力,尋找你還能吃的下去的東西。幸好我不挑食,好養,要是像你這樣,連你母親也要放棄你。”信陽說。“你母親告訴赤宴說,你公主病太多,不能慣着,得好好教訓,讓你吃點苦頭。哈哈。”
“我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小桃回應一個白眼。
正如赤宴所料,在信陽面前,小桃不那麽拘束,也不會逼迫自己咽下不喜歡的東西。她忽然覺得對不起赤宴。自己一個誰都可以欺侮的窦疾遺民,什麽也不會,就算慘死也不可惜的人,何德何能被赤宴這樣對待。而她之前還怨着、恨着赤宴。不過又一想,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系?恨是恨了,他好也是好了,對于他的恨會繼續,對于他的好也會牢記,有機會會回報。
桌上放着一個疊星果。小桃拿起來,默默地吃了大半,發現自己并沒有任何不适,想着這個東西價值連城,如果一條命一定要用它來續,那麽還不如就此了結。她放下疊星果,拿了別的東西一口一口的咬,拼命的往肚子裏咽,躲過了口中的惡心感,沒能躲過胃部的拒絕。
“為什麽非要這樣?”信陽急忙過來照顧,“還有能吃的下去的東西就已經是萬幸,為什麽非要這樣對待自己?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你放心,有我在。我不行的話,赤宴肯定不會坐視不理。這點東西,對赤宴來說,不算什麽。”
在小桃面前這樣安慰着,過後信陽扭頭就對赤宴抱怨道,“是不是因為比較貴,她就特意選了這個?為什麽呢?赤宴,窦疾一族的人下山之後受到的懲罰能用疊星果來解救?那窦疾會不會還活着?這一個疊星果,頂的上我半年的夥食費,而且哪那麽好弄到手?”
“窦疾的藏寶閣裏那麽多寶物,你擔心什麽?”赤宴說。
“要是再來一個,赤宴你擔負得起嗎?”
“所以拜托你把下山的路都給守死了,不能放窦疾遺民下山。”
赤宴正要趕去察看山上布防,走到一半,折回房間去,看見小桃正坐在露臺上發呆。他故意弄出響聲,小桃聞聲看來,目光癡茫,待赤宴走到近前才清醒過來,連忙站起來,低下頭聽候吩咐。
“信陽都告訴你了,是不是?”
“什麽?”小桃擡頭看赤宴,見他臉上笑意濃濃,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穿了一身黑色勁裝,臉皮白淨,颌骨清晰,身材高挑,一舉一動之間皆是年輕人的精神抖擻。身上帶着淺淺的蒲公英的花香,四處亂摸的手,骨骼分明,細瘦有力。她的目光從赤宴眼睛上自然而然的滑過,停留在他的一雙黑金馬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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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星果的事情不要擔心,我們七十二宮要供你一日三餐絕對沒有問題。”
“可一日三餐是疊星果……”小桃再次擡頭望赤宴,目光中充滿擔憂。
“是什麽都沒關系。我有這個信心。”赤宴抿嘴一笑,單純無害,無憂無慮。“你要是想分擔,那就開開心心的養病,盡早恢複,再試試看有沒有別的可以下肚的東西。”
“長殿這段時間住在哪裏?不方便的話,我可以……”
“你不可以,小桃,你就安心待在這兒。別擔心我了,我可是堂堂魔王啊,對不對?你以前可是很崇拜我的,還記得嗎?這自然都是因為我有這個實力。”
說起兩人曾經的關系,惋惜無奈、悲哀痛心都湧上心頭。小桃又想起那天醒來,赤宴抱着她的事,一時臉紅,想問清楚又覺得無法開口。除了抱着她,赤宴是否還做了其他的事?那天是不是第一次?兩人明明沒有那麽好,為什麽會做出那麽親密的舉動?細思極恐,萬一赤宴是個十惡不赦的黑心腸,還有某種難以言說的癖好。可是近來種種他對她的好,還要感謝他接她回到七十二宮,幫她治療,之後還要幫她付錢出力求得疊星果。
小桃默默思索良久,發現赤宴本來要走,因為多看了她一眼就走回來,逗小孩似的笑着,“你還有話對我說?”
“嗯。”
“說吧,什麽事?”
“其實我似乎得了重病,也許會和屠柳的症狀一樣,我有感覺。所以,其實,不值得花那麽多錢。”
赤宴看她良久,直到她忍耐不住擡頭來看赤宴的反應。四目相對,小桃感受到赤宴生冷的怒火在默默燃燒。但他最後淡淡的笑了,“你不願意我幫忙?如果是信陽呢?是他的話,你願意好好的活着嗎?”
小桃沒想到赤宴會說出這樣的話。他這是什麽意思?仔細一想,如果是信陽這麽對她的話,她很大可能會接受。她至少知道自己不該點頭。
“好了,沒事。”赤宴低下頭,輪流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看着腳尖上的一絲花瓣,神情有絲毫的落寞。又擡起頭來,一瞬間恢複了無憂無慮的笑臉,“我都知道的。”
知道什麽?
“這是你該得的。”赤宴仰頭猛吸一口氣,長長的嘆出來,對小桃笑。“對吧,小黛,多虧你的父親為七十二宮積攢了不少財産。”
這個笑容,以一張單純的臉,掩蓋了其內心的不懷好意、威脅恐吓、針鋒相對、冷嘲暗諷。
疊星果成堆的送到小桃面前,就像是赤宴的報複。休養了些日子,小桃摘掉臉上的布,站在門前等待,闖進來的信陽早有準備,進門之前用一手蒙着眼睛,确定小桃就在面前之後,慢慢的松開手指偷看。如果慘不忍睹就扭過頭去,直到小桃再裹上布條才和她正面相對。
這一天,信陽偷看一眼之後,整個手掌都放開眼睛,興奮不已,又跳又蹦的跑到小桃面前,抓着她的手臂使勁的搖晃,又把她抱起來轉圈。
“全都好了!全都好了!小桃!你真好看!我從來沒沒有見過像你這麽好看的人。” 信陽大喊大叫,差點化成原形。“再讓我看看!真的全都好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靠疊星果養着的人就是不一樣!快試一試能不能吃其他的?你知道嗎?赤宴為了這些疊星果求爺爺告奶奶,花了很多錢不說,最難受的是去求人。你知道嗎?讓他低頭求人有多難,裝也裝不來,總要裝腔作勢挽回尊嚴。”
信陽拿出自己藏在赤宴房間裏的儲糧,一臉期待的盯着小桃,看她拿一塊桂花酥輕輕一咬,緩緩咀嚼,飲一口茶水,咽下肚子,再吃第二口。
“看來是好了!”信陽把自己所有的糕點往小桃面前一推,連忙起身往門口去跑,“我要去告訴赤宴,你慢慢吃。”
小桃笑着,等他離開,關上門,腹中一動,又要吐出。這一次,同往常一樣,将她折磨的死去活來,渾身冒汗。赤宴一旦知道,不久之後就會趕來。這是共識。她擔心這個樣子被赤宴看到,随時整理自己的容貌,卻是白等一場。赤宴沒來,信陽也沒來。
七十二宮上,确實有些奇怪。赤宴親自去找疊星果?難道沒有其他人了嗎?這麽長日子,信陽總也支支吾吾,阻止她出門,也不說月婵如何。
這時還是陽光正好的時刻,七十二宮上處處透着一股寒意。遠處煙霧缭繞,舉目四望,人跡寥寥,焦木凝血,一股惡臭淺淺淡淡的飄來。小桃腦中浮現出一場殘忍的戰鬥場面來,屠柳拿着一把刀狠狠砍下來,她仿佛受到迎面一擊,腦殼生疼。眼前景色模糊,意識不清,赤宴敞開胸膛渾身是血的樣子倒是一遍遍的閃現,格外清楚。
不知走了多久,小桃跌進水中,意識逐漸清醒,看到了藍天白雲,感到溫暖的陽光。她在廣場附近,那兒正舉行着什麽儀式。湊近些看,原來是姜绮戴王冠,穿金服,正款款走上新造的王位。
觀看的人群陡生□□,有的高喊魔王神女天征,有的維護赤宴,因此拳腳相加,窮兇極惡。小桃連忙遠離,四處尋找聖輔,卻在一個樹洞裏看到他抱着自己的酒壇子,臉皮浮腫,喃喃自語:“葛天根泡的酒就是好,不過還差些味道,再放久一點就更好了,天下至寶。赤宴護着的那丫頭真不錯,輕而易舉地從獅鹫窩裏采了葛天根回來,讓我怎麽舍得下手呢?嗯?你說是不是?你是誰?過來,扶我一把。”
讓我怎麽舍得下手呢?小桃還在仔細回味這句話,下手的意思是要害她嗎?為什麽?堂堂的聖輔大人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奴仆?因為赤宴嗎?聖輔說赤宴護着的人是她嗎?也許弄錯了,可能大家以為拿回葛天根的人是翠河。當時不是有人這麽暗地裏猜測嗎?那麽聖輔為什麽要害翠河?聖輔之命,她不得不從,因為這一切的突變戰戰兢兢,她感到幾乎站立不住,渾身發抖,去扶聖輔,沒想到他的胡子太長,她抓住了蓬松的胡子,聖輔起身時一個趔趄,竟讓小桃将胡子給拔了下來。
小桃驚慌去看聖輔的臉色,卻看到了另一張臉。這張臉讓她想起在小貢都見過的一幅畫像,槲閻生。胡子上粘着一些類似皮膚的東西。她立馬扔下手中的東西逃開,疑問道這裏發生了什麽?這一切都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大家不一樣了?
她回到以前住的地方,看見月婵,暗中觀察一會兒,覺得月婵和這一群姐妹還如往常一樣,在穿新衣服,打扮,互相打鬧。月婵穿着一身不知從哪兒來的紅嫁衣,在房間各處獨自跳舞,深陷于幻想的快樂中。她看見小桃,邁着輕盈的步子走來,神情倨傲,伸出一指挑起小桃的下巴,左左右右仔細看一通,嫌棄的甩開,“聽說你偷偷下山,身上皮膚全爛了,還生了蛆蟲?”
“沒有那麽嚴重……”
“你別插嘴!”月婵怒道,一拂衣袖正打在小桃臉上。“我說話你為什麽要插嘴?沒有生蟲那就是你為了住在赤宴房間,所以撒謊,對不對?你明知道我喜歡他!為什麽還要這麽做?為什麽要纏着他?為什麽要扮柔弱讓他處處都偏向你,心疼你?”
在七十二宮,親口承認喜歡赤宴,那就意味着侮辱魔王,是大逆不道之罪。姜绮封王卻沒有這麽嚴重。魔王的配偶只能是神,這是所有魔族的期望。他們不允許魔王自降身份,身邊陪着一個沒有神的身份之人。
這不是月婵。小桃想,這些人都是怎麽了?
其他姐妹們聞聲,注意到小桃,先是看着她的臉,一聲聲難以置信,接着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句句帶刺,極具攻擊性。
“必死無疑的人怎麽能回來?”
“我見過她臉上生蟲的樣子,實在太吓人了!為什麽要害得赤宴照顧你?那麽惡心,我這一輩子都忘不掉。”
“小桃,我實在讨厭你。你和我們有什麽不一樣?這世道是變了嗎?越弱越無能的人越能得到關照?還有你那副低聲下氣的樣子,明明不願意為什麽要裝?”
諸如此類。月婵聽了,揮手就朝說話的人打去,口中叫喊着,“我的小桃,什麽時候輪到你欺負?”眨眼功夫,一群女孩打成一團。小桃站在此地甚是無用,忽然胳膊被一拉,她摔進一個寬厚柔軟的胸膛,糞便的味道也跟着灌進鼻腔。
“母親。”小桃看清身後人,欣喜不已,又擔心母親也變得不像以前。
“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