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報複
山上某些地方樹木東倒西歪,植被一片狼藉,盛開的鮮花碾成泥濘,土坡被推平,深埋地底多年的石塊被掀翻出來,屋子倒塌,這都是一夜之間七十二宮将滅的證據。崩塌僅發生在一隅,高樓大廈掉下一塊泥土并不影響它的全貌。況且無人認為這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就當風吹起水面漣漪,習以為常。信陽覺得心中被一種無以言狀的痛感塞滿,除了傷嘆昨夜的驚心動魄,差點喪命,空氣中還滿是絕望的味道。很多東西已經在無形之中失去了,一些有情之人或者物從此失去,溫暖的陽光在他們的眼中再也不是明亮的顏色。
信陽走走停停,面上并無傷悲,可是步履之間被這種無法梳理的感覺壓的很是沉重。他在落葉之中發現一串腳印,腳印小小,步伐小小,然而堅定而執着。這是她的腳印。信陽恍然察覺到自己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為什麽如此堅定的認為是她的腳印?念頭一轉,想起剛開始認識到她的冰山一角時就産生了奇怪的敬重感,就像擡頭望天,在上蒼面前認識到自己的渺小一樣。
他無限惆悵,為天,為地,為七十二宮的所有生靈,為赤宴,為她。所有的歡樂只是假象,惡劣從來不曾離開。他努力去嗅空氣中她的味道,花了一番功夫,終于在一個凹陷的土坑裏找到熟睡的人。早衰的盛夏之葉三三兩兩鋪在地面,幾條藤蔓覆蓋在她的身體上,看起來她已經是這裏的一部分,在此紮根已經很久很久。赤宴的劍落在一邊,失去了生命還沒喪失戰鬥的英靈一樣舒服的躺着。
他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小桃蓋上,坐在一旁看陽光一直照耀在她的身上。空氣中含有一股陌生的氣息,讓人想起天上的雲和三千河的血。其實信陽剛剛靠近的時候,小桃就醒過來了,只是她覺得不舒服,便悄悄地縮起身子,将頭往落葉之中埋了埋。信陽坐在旁邊的時候,他能夠聽到小桃忍痛的喘息聲。他靜靜地等待着,等她假裝醒來,一副睡了好覺滿足的樣子。她并不驚訝信陽在側,平平淡淡的訴說自己做了個離奇的夢:一位男神仙,長得好看,專程來看她,幫她鋪床,結果一覺醒來睡在這麽硌人的地方。
“我還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小桃說,“金蔚,整個人也金光閃閃的,我看他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好值錢!”
她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信陽靜靜看着,思考這個夢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他聞到一股陌生的味道。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發現了什麽嗎?”小桃從坑裏爬出來,拍一拍信陽外衣上的土,還給信陽順便道謝。然後走到插劍的地方,兩手拔劍,在旁邊刨出一個坑,挖出兩個碩大的土豆來。
“正好山上在慶功,說是安全度過了猛獸□□的日子。我不喜歡太吵鬧,正好我們來烤土豆吃。赤宴說讓我多教教你怎麽獨立生活。欸,差點忘了你現在的胃口,讓我看看這裏有什麽?哎……你看,我帶了疊星果。”
這話是在告訴小桃,不管是不是她做出了什麽貢獻,她已經沒有邀功的機會了。小桃自然聽得懂。就在信陽到來之前,她還處在将要死去的恐懼中,将死之人什麽也不想要。現在,有信陽陪着,她感覺好一些。笑起來連痛也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因為會産生痛是因為笑的太過火的錯覺,每一處的痛感也張開嘴笑着。
回去的路上,信陽走在前面開路,腳步很慢,配合着小桃的速度。小桃跑跑走走,盡量不讓信陽多等。兩人沒多說話,但是氣氛和諧。信陽忽然停下來,蹲下身子,“我來背你。”
“你是嫌我走得慢?”小桃繞過信陽快步往前跑,“你看這樣夠不夠快?你能追上我嗎?”
“哎,我沒有嫌棄你。”信陽走幾步便快要追上小桃。他解釋道,“我沒有怪你走得慢,只是看你臉色不好,我背着你走才能在天黑之前到呀,那樣你就可以早點休息了對不對?跟我你還客氣什麽,下次有什麽好吃的想着我就成了,這算交易行不行?”
這一番話說服了小桃。她确實覺得體力不支,趴在信陽背上的時候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全身散架了一樣。
“如果是赤宴的話,他肯定毫不客氣要我背,完了還不領情,還要嫌棄我走得慢。”
“你不是說他是最好的魔王嗎?背後這麽多怨言?”
“你不會告訴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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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是一夥的,當然不會跟他說。”
行至山中主道上,人影多了些,熟悉的面孔從兩人身邊經過,偷偷摸摸說些什麽。信陽背着小桃一路爬上山坡、千層臺階,大汗淋漓,終于來到主宮前,赤宴正心煩氣躁的要去什麽地方,轉個彎看見兩人,臉色突變,又僵又冷。小桃想從信陽背上下來,但信陽不配合。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信陽你一整天都不見人影,很閑是不是?”
“長殿您這邊衆星捧月的,一時也用不上我,小桃她一個人在外需要我幫忙。”信陽不卑不亢反擊道。
“小桃你是腿斷了還是怎麽了要人背才行?”
小桃探出一個頭,看着赤宴可憐兮兮認真道:“腿斷了。”
赤宴神色一凜,氣得發抖。信陽偷笑,小桃膽大妄為跟着笑。他們因為回怼了赤宴而開心,渾身舒坦,多年來的怨氣一吐為快般舒爽。這快樂沒有維持多久,赤宴還在身後幾步之外看着,這時他們知道了月婵出事的消息。
山上做錯事的人不在少數,偏偏月婵穿着嫁衣向赤宴求愛的事情成為衆矢之的,群起而攻之,要求赤宴和聖輔将其依法處置。如今月婵已經被送進三千河,據說沒有可能生還。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小桃覺得自己為剛剛的愉快心情付出了代價,母親的教導是對的:萬事不關心,沒有參與就沒有失意。她從信陽背上下來,呆在原地片刻,感到赤宴的目光,癡癡呆呆的扭頭回望,妄想赤宴對她心懷同情,能夠頂住壓力,改變主意救月婵一回。赤宴躲開了她的目光,對信陽說,“管好你手下的人,要是出什麽岔子我要你負責。”
信陽知她心傷,當下又沒有主意。其實這事一旦發生,誰也沒有挽回的能力,赤宴不行,聖輔也不行,除非有人殺了赤宴,新立山頭,改名換姓,重立新規……不,就算這樣可能也沒救。方圓百裏,這一整片的山林之民都認為卑賤不能沾染到魔王頭上,否則罪該萬死。如若僥幸不死,也無法像以前一樣安穩活着,她會受到排擠,指指點點,欺辱,吃穿用度等生存的必需品短缺,可能會因為長期大大小小的拳腳相加、出氣洩憤、替天行道而折磨死,或者受到某些打着守護魔王旗號的小團體進行私刑而慘死。無論是誰當魔王,都是這樣的結果。如果赤宴出頭,強行放過月婵,不僅不能真正的救了月婵,反而會讓他自己的聲譽也受到傷害。
“這不怪你。”信陽猶豫許久,才想出這麽一句安慰的話。
“我好難過。”小桃擠出一句,心裏已是大風大浪翻騰不已,九死一生、拼了命的殺死蠶夢,結果呢?救了七十二宮的所有人,唯獨害死月婵。如果知道是這樣,她寧願陪着大家一起死。真是這樣嗎?她一想,并不是。她以拳捶樹,蘇席經過,說了句風涼話,小桃忍不住心中怒氣,破口大罵,蘇席毒言語惡繼續回擊,信陽連連勸慰道:“你別惹事。”
一聽這話,小桃更怒。她從小到大一直小心翼翼,不生害人之心,不怨旁人半分,安安靜靜的接受自己遭遇的一切,何時惹過事?為什麽鼓起勇氣替自己說句話,對無恥之人憤憤不平就叫做惹事?她當然知道是為什麽,蘇席身強力壯,不講道理比拳頭的話,她絕對吃虧,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能在他面前叫嚣。
“小桃你生氣朝我發洩,別跟他鬧,不值得。”信陽突然可憐巴巴的說。他是替小桃覺得難過。
生氣可以朝你發洩?你知道我的心,不會生氣,對不對?她不能在強者面前叫嚣,卻可以在理解她、護着她的人面前釋放幽禁的內心。這就是上蒼關上一扇門,同時會打開另一扇門的意義。她想,就是在這一刻對信陽心動了。
“我想去三千河見見月婵。”
“好,我跟你一起去。”信陽說,“這個時候我還是有點用的。他們會看我面子上通融通融。”
她這才發覺,信陽最近在她面前的态度是小心翼翼的照顧,他一眼看透她的情緒心事,盡力溫柔,順她之意。從前是她恭恭敬敬不敢招惹了他,現在反過來,想想真是世事無常。
一踏進三千河的大門,一股惡寒瘆人的風迎面襲來,僅僅是站在入口處便覺得此處非人間,乃是地獄。目光被一面崖壁擋住,上面爬滿毒蛇一樣的藤蔓,右側又有一小洞口,裏面漏出光線。此時正值夏日,洞府中流水潺潺,皆是在冰層之下。
信陽同一老者打過招呼才回來尋她,拿出一條指寬的布來,“如果害怕,就蒙上眼睛。”不等她想出結論,信陽就先做了主,替她蒙上眼睛,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地面并不平順,而且有絆腳之物。小桃常常踢到什麽東西,聽見清脆的稀碎之聲,越往裏走越黑暗,像是被困在牢籠的沉吟點點滴滴漏出,從頭頂、身側四周,從腳底,如寒氣一般爬滿全身。小桃雖然閉着眼睛,但是似乎比睜開眼睛看到的還要多。整個洞有多大,哪裏是透光孔,有哪些正在受難的面孔,刑具,骨頭,行刑人的長相和眼神,月婵的處境,有人正在幫她收拾模樣,說有人要來……小桃把信陽拽的更緊。
“別怕,我在。”信陽一手撫在她的肩膀上,小聲說,“就快到了。”
他讓人把火盆都點燃,只照亮月婵所在的那一隅。月婵被關在牢中,坐在蟲鼠猖狂的地上,僅僅半日便披頭散發,目光渾濁呆滞。她見了小桃,一時沒能認出是誰。
“你怎麽在這兒?小桃快走,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月婵邊流淚邊說話,将臉埋在兩手之中,自說自話,不看他們一眼。
“我不知道該怎麽救你。我想救你。不然,你這麽說,就說是受了蠱惑,所以做了不願意做的事情,說了言不由衷的話。”
“我不是。我是真的喜歡赤宴,我想和他在一起。”
“你就快沒命了!”小桃抓住牢門的木柱子,手上刺痛,拿開一看,兩個掌心血流如注。信陽連忙來看,拿出一個小瓶倒上藥再從衣服上撕了布條裹好。他的動作并沒有妨礙到小桃說話,“不然,我去求長殿,讓他想辦法。不是成神就行嗎?只要他答應送你去狐族,将來成神就可以和長殿在一起。”
“你在說什麽傻話?沒想到你這麽笨,小桃。”月婵說,“你忘了姜绮嗎?有她在,大家怎麽會把這個機會讓給我?況且我是窦疾遺民的身份,不可能的。小桃,我想起來,我姥姥家是住在七步山的蓮花精,也許可以來帶我走。你能幫我去送個信嗎?”
“可是,窦疾一族人下山會受到懲罰,上次我不是爛臉生蟲……”
“總比死在這裏好。求你了,小桃,替我跑一趟。”
“我去。”不發一語的信陽突然說,“小桃你不能下山,我去找月婵的姥姥。”
“多謝信陽大人。”
臨走之時,看守的一名黑衣人在旁自言自語,故意說給小桃和信陽聽。說的是,“恐怕等救兵回來只能接到一具被老鼠吃光的骨頭喽。”信陽拍拍小桃的手,讓她在一個角落等着。他以為如此小桃就聽不到他去做什麽。她蒙着眼睛,仍然對洞中的動靜了如指掌,像湊在一旁仔仔細細看着,豎起耳朵聽着似的。
“拜托您照顧她。”信陽在自己的口袋中翻找錢財,但是空空如也,只好将一顆疊星果送到那人手上。那人将果子上下颠了颠,冷笑,“好好好,你走吧,放心,信陽大人的這點面子我怎麽會不給?”等信陽離開,他就把果子扔進臭水溝中。
一出三千河,信陽便安排了兩人的行程,他先把小桃送回住處,再下山去找蓮花精。如果赤宴問起,就找個借口瞞過去。“說什麽他都不信,所以你随便找個借口說我不在。”走到半道,小桃知道信陽只是擔心她的安危,定然要将她送回去才走,可是小桃心急,月婵在三千河多待一時,喪命更近一步,便催促他早去早回。
“那你自己小心。”信陽拗不過,只好從命。“你先走,我看着你走到石頭那裏我再走。放心,我跑的快,要不了幾個時辰就能到七步山。”
小桃快跑幾步,離信陽所說的石頭還有一段距離,回頭去看信陽走了沒有,卻看見赤宴在信陽身後慢慢靠近。她又跑回來,信陽不解,回頭去看,見到赤宴吓了一跳。原來是明明聞到了赤宴的味道,但是因為太過熟悉,産生了空氣中就該有這種味道的錯誤認知,現在常常察覺不到赤宴的靠近。
“你要去哪裏?”赤宴問信陽,又看了一眼還沒跑過來的小桃,“你們想瞞着我做什麽?”
“該去山下買些糕點回來了。”信陽說。
赤宴不信,露出不想聽信陽謊話連篇的表情,揚起下巴示意小桃回答。
“要去找月婵的姥姥來救她。”小桃在賭,看赤宴是不是站在他們這一邊。
“她姥姥是什麽人?”赤宴沉思道。
“是七步山上的蓮花精。”
信陽沒想到,小桃如此信任赤宴,是他自作聰明多操心了,還為此撒謊讓赤宴厭棄。
赤宴聞言掩嘴而笑。小桃和信陽便知這事情大概成不了,不由自主的皺起眉頭靠近赤宴一些,期待赤宴的見解。
“去吧,信陽,記得讓她姥姥多帶些有頭有臉的妖怪來撐場面。”
看着信陽離開,赤宴冷臉對小桃說,“回去好好休息。去爛柯澗。”生生把小桃感謝的話給堵了回去,想向他求助的念頭也在悄然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