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愛意
“我試過了,白頭冀在她身上完全沒有作用。”鄭融辛對背對着他的人說。“公子,雖然如此,但是她想起了自己的仇恨,計劃可能會如願進行。”
白铎轉過身來,眉眼間有一絲不解,“你不必為難自己,這事本就不容易做成,何必白白犧牲你的親人?小辛,既然心中不舍,現在還有後路可以退。”
“多謝公子。”鄭融辛如獲大赦,淡淡欣喜道,“我并不想她卷入我的仇恨中,而且我現在已經釋懷,父母的死并不怪誰,只怪天下沒有一個能讓他們避免一死的地方。”
“這兩天,你不要有動作。免得被懷疑。”白铎說。“你改變了想法,那我們幹脆向赤宴舉薦她來做成神之人。”
小桃在斷木之下淺淺睡過一覺,覺得身體恢複了些,才踉踉跄跄走出這隐蔽的地段。發現周遭的氣氛似乎很是緊張,找了個較小的孩子一問,這孩子呆呆的看她一會,忽然大叫起來:“在這兒!在這兒!爹,娘,叔叔,長殿!人在這兒!你們看是不是?”
小孩子的聲音簡直能把人的耳朵給震聾。在她不在的時間裏,七十二宮發生了一次小範圍的恐慌,緣由是正在受罰的小桃忽然消失,懷疑是被野獸抓走充饑去了。原來她這麽重要啊!
要是換個人的話,也是如此吧。
赤宴迅速趕來,臉上的表情除了“出大事了,慘不忍睹,沒法收場”之外,連一點焦急之色也找不到。
“你在幹什麽?為什麽藏起來?讓你守在房裏為什麽不聽?跟誰一起?說話,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魔王?你以為七十二宮的規矩都是擺設嗎?今天是什麽日子你知道嗎?說,為什麽跑出來?為了幹什麽?”
斥責之聲劈頭蓋臉打下來,小桃覺得臉上發燙,脖子和腹部更痛,雙膝僵硬,要跪的話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她不想再跪。
“大家都在熱鬧呀,為什麽不公平?”孩子小聲說話仍能被小桃清楚聽到,想必赤宴也聽得清楚。父母及時堵住孩子的嘴,在旁觀看。
信陽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身不正經的氣質,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一邊沖赤宴擺手道:“先別罵,長殿。”一邊規規矩矩跪下,“這都是我的錯。我覺得這個時候大家都在找樂子就把她一個人關着确實不合适,說出來聽着也難受,況且她也沒犯什麽錯,不過就是不想理睬長殿您而已。我應該看着她的,都怪我急着去看姜姑娘跳舞,忘了向您禀報這件事,也甩開她光顧着自己玩。大家都知道,七十二宮有個傻瓜,在這裏住了許多年還總是迷路,就是您面前這位。所以,不能說她笨就是一種罪吧?長殿,全都是我的錯。您要罰就罰我好了。”
小桃終于跪下,“撲通”一聲,赤宴明顯一震,顯然是被這聲音給吓到了。她想說點什麽,但是這一跪,震的腹部疼痛不已,出聲不能。她拉着信陽的衣服,努力許久才出聲,“別……”
“你別怕。”信陽看着小桃的眼睛溫柔說道。
他眼裏的寬厚仁慈、可靠可信打動了她。
“你逃……”你變成狗的話,能逃的遠遠的。她剛剛對鄭融辛承諾說要殺赤宴,她怎麽辦得到呢?還不如讓赤宴先把她給殺了,也就不用受這麽多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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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留下你怎麽辦?沒關系,你別怕。赤宴不相信你我相信,你肯定沒幹壞事,對不對?”
“來人!”赤宴一聲厲喝打斷信陽的話,“既然你替她認錯那就連板子一起受了。”
信陽被打,無人能攔。事後,小桃在赤宴專屬的小廚房煮了粥和治傷的藥茶給信陽送去。這才知道,赤宴身邊的忠犬住在柴房裏。一塊木板放在地上當床,鋪了稻草當褥,幸好還有一床棉被。屋裏大半都被木柴占據,牆角滿是蜘蛛網,只有小小的窗戶處是幹淨的,下面擺了一張長凳,上面放着一個壇子,一只碗,一個勺子。
“你怎麽來了?”信陽是驚喜的。他起身多燃了一根蠟燭。
“你一直住在這裏?”小桃思考片刻,把食物放在窗下晾一晾,然後扯過一把稻草墊着,坐在信陽床前的地上。
“你的聲音不對勁,是不是不舒服?”
“你是一直住在這兒嗎?”小桃再問一遍,想聽到答案。赤宴他表裏不一,如此對待為他出生入死之人嗎?
信陽明白過來小桃的意思。作為魔王身邊的人,住在這樣的地方确實寒酸。他應該在小桃進門的那一刻感到難堪,但是他沒有,他是狗,不是人。若是換了別人,看到這樣的地方,會嫌棄,但是小桃沒有。
“我是一條狗嘛!”
“你不喜歡自己?”小桃看看四周,将蠟燭撥亮一些,“做人要學的、要掩飾的、要約束自己的東西太多了,一點也不自由。這個時候,人就會想要當狗,不要尊嚴,不要臉面,不管指指點點,什麽都不在乎,被人笑話就笑話反正不同類本來就不能相互理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叫就叫,想到哪裏睡就去哪裏。想白天睡就白天睡,想晚上出去浪也沒人管。”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信陽笑說,“你今天去哪了?總覺得你不對勁呢?難不成是吃撐了?吃了這麽多天的疊星果,你竟然瘦了,我一點都不羨慕。”
“我本來不想去的,想去找你嘛。”小桃看信陽認真起來了,知道他又要怪自己,一時被逗笑,連忙解釋,“跟你沒關系,是狐貍白熠拉我去的,回來的路上遇見一位親戚,我不記得他,他就把我打了一頓。”
信陽立即坐起來,擔憂道,“真的?傷的重不重?看你這樣肯定很嚴重。我帶你去找赤宴,他能治。”
小桃耍賴,往信陽床上一躺,扭過頭去,眼角的淚流進稻草中。“我才不要去找他。找他又有什麽用,被羞辱一頓罷了。我寧願疼着,你別擔心,沒事的,到明天就好了。我有這神奇的體質,你不是相信我嗎?”
“疼嗎?”信陽跪在邊上詢問。
“疼。好疼。”她說,“我今晚可以睡在你這裏嗎?”
木門上傳來三下敲門聲,不緩不慢,鬼打牆似的。小桃一骨碌爬起來,同信陽一起望過去。門本就沒關,赤宴此時倚在門邊,剛把敲門的手收回懷中。
“你在這裏幹什麽?”
赤宴像一個老巫婆,滿臉不懷好意反而裝作寬容和善的樣子。他的語氣溫柔似水,就算溺死其中也想不到仇人是誰。但這态度,是不是太不合理?
“我……那個……”小桃腦袋一片空白,一時發懵。
信陽替她回答,“她幫我煮了粥來,長殿您有事嗎?”
這話也不客氣。赤宴倒沒計較,眯着眼睛瞧了兩眼放在腳邊凳子上的粥,接着蹲下來拿起勺子攪一攪,挖出一勺放進嘴裏,極其艱難的咽進肚子。
“這太難吃了。”赤宴還沒從難吃的味道中緩過來,“小桃你過來,我教你做飯,這樣的東西怎麽能給受傷的人吃?”
小桃不信,要給信陽嘗過才行,赤宴一把奪過去,湯湯水水灑出來濺到胸口,沒人替他着急。
“我不嫌棄,長殿,這是小桃辛辛苦苦做的,能有多難吃?”信陽說,“長殿你別為難她。她受傷了。”
“啊?你怎麽了?”赤宴問。
他的表情讓人看了別扭。就像是明明知道所有事情,偏偏裝出第一次聽見,驚訝的表情做過了頭,還帶着點喜氣,因為高興自己被一視同仁,也知道了這個秘密。
後來,小桃還是被赤宴抓去做飯。煮肉熬湯,刮魚炒菜蒸米飯。小桃抗拒,“不用這麽多啊?”赤宴說,“信陽喜歡。”赤宴又是說她這個不對、那個不對、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一會說她“什麽都不行”,一會又說“還行”,小桃一表現出驚奇“還可以這樣”的表情,赤宴就得意起來了。信陽趴在床上聞着香氣餓了就睡,睡醒了還餓着,蠟燭都燒盡了,屋子一片月光。他走到廚房去,看見兩人玩的開心,便默默走回去。
第二天一早,小桃醒來,柴房裏只有她一人,用着嶄新的被褥,床前地面上有五六支燒盡的蠟燭。凳子上放着溫熱的粥,一支竹片上寫着“給小桃”。她撩起衣服,腹部的淤青中滲出紅血絲的傷口消失不見,似乎昨夜有個暖和又力道适中的手一直在她肚子上揉。應該會是他吧。她偷笑。
今天是七夕節,午時将會有一場男女互相表明愛意的宴會,也是貢狐一族要将姜绮塑為神身的承諾儀式。其實原本魔族的神之候選人完全交由貢狐一族來決定,所有有意者都能夠參加宴會。貢狐喜歡貌美出衆者,而當下在七十二宮,沒有誰比得上姜绮,因此宴會的意義不再。
鼓樂聲聲,酒香人歡。新折的桃花裝在一只只大筐中,人人都可以取一枝送給別人,表示喜歡對方。赤宴和白铎坐在高臺之上,相談甚歡。信陽與翠河站在赤宴兩側,姜绮仍然盛裝打扮坐在赤宴下首。她給赤宴同白铎獻過花後,本應得到白铎的一句承諾,結果白铎遲遲沒有說出這句話。他的目光落在臺下的人群中,耐心等待。
小桃見大家在花間行走,來來往往,成雙成對,歡聲笑語,甚是羨慕。望了一眼信陽,忽然覺得只此一刻,再沒有源遠流長。她多次鼓起勇氣,拈一枝灼灼桃花,穿過茫茫人群,路遇蘇席,他瞥見她手中桃花,樂在其中又鄙夷的扭頭離去。這真是壞了她踏上追求所愛的神聖心情。擡眼一看,上面的五人不約而同看着她。
她目及桃花,一步一步,邁着堅實的步伐踏上九層臺階,來到赤宴桌前。赤宴反而不再看她,興許是忍耐快到極限。她看見赤宴一手撐在下颌,擋住下巴和嘴,另一手搭在桌上,一派發號施令、主宰生殺大權的王者氣度,神色冰冷,呼吸聲越發急促深重。也許他一開口就要治她的罪。但是事到如今,怎能退縮?她把那枝桃花遞予信陽,聲音顫顫,“這枝花所代表的意義,我想送給你。”
信陽興許是沒想到會有這一幕,登時呆着沒能做出回應,罕見的皺起眉頭,退後一步。赤宴低低笑了一聲,用手捂着嘴,扭過頭去不再看她,另一只手在木桌上敲啊敲啊,敲的小桃心煩意亂,更加緊張。
“小桃。”信陽終于開口說話。心髒打鼓的聲音沖到整個腦袋,因此她擔心自己聽不真切,擡頭去看他的眼睛。
“我有喜歡的人,是翠河。”
赤宴大笑,看一眼小桃,笑意不住,再看一眼。
“沒想到吧?你不知道我可知道這回事,所以叫你事事都先問我一聲,你不問,現在很難堪了吧?快回去,你也別難過,等長殿我替你安排更好的。”
愛意被拒,她應該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再怎麽神機妙算,恐怕沒有人會想到堂堂赤宴魔王會将一個窦疾遺民從這個困境中拯救出來,以如此惹人恨的方式。她的失意全部轉移到對赤宴的厭惡上。
“這位姑娘目光澄澈,行走之間婉約從容卻鬥志滿滿,野心勃勃,有心懷天下、包容萬物的氣量,九重天上各位神女皆是此風,我本以為這等風姿是成神之後才有的,沒想到竟在這裏從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姑娘身上看到,赤宴長殿,真是可喜可賀。”
白铎說了這番話,宛如晴空霹靂、驚濤駭浪、白雲蒼狗,輕舟過了萬重山,小桃、赤宴、姜绮、信陽、翠河齊齊看着白铎,神色各異。只有翠河,深表理解似的,短暫的震驚之後淺淺一笑,認為白铎說的甚是,小桃當之無愧。
“不知這位姑娘可否願意?”
先不說小桃一頭短發,身穿破麻布似的一身衣服,就連她也不喜歡自己這般模樣,聽了白铎那一番話,她還在懷疑自己身後是不是另有他人。她看了看姜绮,可白铎這話确确實實是對她說的。什麽行動之間,莫若神跡,恐怕又是鄭融辛同他主人的詭計。她答應過的事,後來仔細想想,實在無法下手。
“我當然願意。”小桃回答說。
姜绮情急之下站起來喊道,“憑什麽?”
“不行。”赤宴的平易近人、唯命是從瞬間變成針鋒相對、成王稱霸,“她有別的去處,不勞貢公子費心。我們給您的禮物,也只夠送一個姜绮,我們可不敢貪貢君的便宜。小桃你退下,稍後再與你細說。”
赤宴自信滿滿完全掌握着她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