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畫像
“真了不起啊!”
“看來是受了很多苦,才強迫自己咽下去這個,不然活不到現在啊!想想我們,不是幸福多了嗎?”
“難道不是這孩子毅力驚人嗎?要是你的話,在餓死和吃百苦箴之間,你肯定會選擇去死,我沒說錯吧?”
聽到大人這麽說,兩個男孩子各自拿起一枚百苦箴,小心試探着舔了一口,苦的五官變形,連連吐口水。哥哥還把百苦箴往妹妹嘴裏送,被妹妹及時打掉了,他又把這果子給母親嘗,憨厚的婦女不忍拂了孩子的盛情,舔了一口,同樣覺得苦不堪言,和孩子們鬧在一起。
其實,我也沒吃什麽苦。我覺得這個很好。雖然苦,但是我的身體好像很喜歡百苦箴。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問過鄭融辛,白頭冀不會造成這個狀況,青魔一族的枷鎖也不會讓人變成這樣,那還有什麽呢?啊!對了,怎麽一直都沒有問鄭融辛,他母親是如何克服了下山之後渾身潰爛這個症狀的!
男孩又問,“姐姐你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把自己裹起來?我以前見過像你這樣的人,他說自己是青魔的後代,下山之後就會渾身潰爛,生蛆育蟲,無法可解,後來人還活着哪,可身上都臭了,半夜裏被一群野狗給拖走了啊!”
一番話說得小桃渾身戰栗,埋首于膝間,仿佛真的聞到了自己身上一股惡臭。她渾身發熱,發癢,感到皮膚上有東西在動,從胃裏開始,爬到胸腔,順着喉頭,咬破皮膚,爬到背上。她忍着不動,以免被別人發現異常。
廟裏這番騷動還未平息,又有一波起。有人喊了一聲,街上沸騰起來,廟裏的人瘋了似的往外沖,他們興奮不已。婦女晃了晃小桃的肩頭,急急扔下一句,“快點去拿疊星果。”
疊星果?怎麽回事?小桃雖然好奇,但是她現在沒有心情。即使想念了很久的疊星果,在即将到來的死亡面前不值一提。廟裏空無一人,貢狐也許會趁這個時候來殺她,就算死也不能死在這裏,給別人造成困擾。她這麽想着,爬起來,找了一根棍子做拐杖,來到街上。
人群擁擠,歡呼聲沸騰。一輛裝滿疊星果的車子,比整個街道的房屋還要高,艱難前行,一邊走一邊撒下大量的疊星果。車上三人,都是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皮膚黝黑,滿口髒話,沒有表明其身份的标志,小桃并不知道他們是誰。
小廟便是街道的盡頭,疊星果散盡。人群漸漸平息下來,沒過多久街道上恢複正常,零散的疊星果落在地上,即使只是損壞了一點點,也沒有人去撿。那可是珍貴的疊星果啊!究竟為何落得如此境地?
廟裏的兄弟倆雙雙捧着一大堆疊星果來到小桃面前,喜滋滋道,“你看,我們拿到了這麽多!”
“恭喜啊!”小桃說,“這疊星果不是很珍貴嗎?”
哥哥急道,“是很貴,我們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東西。你知道為什麽突然就這麽随便送人了嗎?”
該不會是貢君大發善心?
“是七十二宮魔王赤宴!早就聽說他生來不凡,短短四年時間把荒寂魔山變成世外桃源,連貢君也眼紅呢!最近赤宴到貢都去了,聽說是因為山上的美人兒成功踏上成神之路,所以花了重金買下大量疊星果,四處派發,為了慶祝。前段日子已經發過一回了,這是第二次,也許以後還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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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告訴你的!”弟弟不滿。“明明是為了報複!”
“報複什麽?有什麽可報複的?”哥哥寸步不讓,步步緊逼,弟弟急得面紅耳赤。
是誰成功踏上了成神之路?姜绮嗎?赤宴不可能不會知道姜绮已經成為貢君的夫人,也許他還要向這位人間的富商之女行禮。不是姜绮,那就是她了。把活生生的人挂在樹上去養疊星果,最後将死屍堆在一起,一把火燒掉,這就是所謂的成神之路嗎?赤宴知道這件事嗎?他當初阻攔她來到貢都,是因為知道這個陰謀嗎?
她現在才知道赤宴的好。還有母親,月婵,如果有另一種命運的話,會是什麽樣?
一股溫熱的液體濺到她的眼睛上,一片血紅。那液體滲進布條,緊緊貼在皮膚上,小桃感到那裏有蟲子在動。周遭有驚叫聲,有痛哭聲,有哀嘆聲,還有主持公道的領導者無情指揮的聲音。疊星果骨碌碌散落一地,滾到小桃的腳前。她看着那些果子,多多少少都沾了紅。她被人撞來撞去,擠出人群,落在自己的世界裏零零散散拼湊出剛剛發生的事情。
兄弟倆為了赤宴派發疊星果的目的而大打出手,互相用長矛戳穿了對方的腦袋和肚皮。
長矛是哪裏來的呢?小桃在極度的恐懼中仍然睜大眼睛去探尋那長矛的模樣,确定了是貢都之物。為什麽?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小桃在混亂中一眼鎖定幾個穿着便裝,隐匿在人群中的貢狐,她不顧一切的沖過去。其實兩條腿根本不聽使喚,但是她沒有感覺,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沖過去,問問這幾個狐貍,到底為什麽要給兄弟倆武器,讓他們互相殘殺!
她感到了,一切的動靜。這條街道上所有的呼吸,所有的聲音。她的身後,是根據這些活物所描繪出來的屬于自己的地圖,她的意識可以随意的到達任何一個地方。
兄弟倆的母親忽然從地上爬起來,一頭撞在小桃腹部。那婦女已經擦幹了眼淚,攔着小桃不讓她去看兩個兒子的慘相,推着她往後走。
不可以。她的身體中,什麽也沒有,只剩下一縷怒火。她盯着那一雙得意的眼睛,感到有支箭射穿了他的胸膛。幾乎是在同時,一道雷劈中小桃,衆人皆駭,紛紛逃散。
人群一角又爆發出巨大的震撼聲來,小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婦女找到女兒,抱着她又哭又笑,“沒關系的,你別怕,母親也不怕,我們這樣的人,怕什麽死呢!這不是常事嗎?孩子,以後就剩我們倆了,母親一定會好好照顧你,把你撫養長大,不會抛下你的,乖女兒。”
女孩緊緊拉着母親的手。忽然間,母親往前跑去。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我要去死!”
“不!不能死!”
“不行!死!快!刀!火!井!死!好高興啊!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高興過!”
“不可以,不能!我的女兒啊!”
“馬上就要到了!馬上就能死了。死後的天總是黑的,可是布滿星星,我喜歡星星,很讨厭白天。天亮了就要去找食物,被欺負,與那些極醜的人打交道!兩個孩子已經先去了,我怕什麽?快啊!”
婦女一直往前跑。女孩不願意母親這樣,使勁往後拖,可是母親絲毫不顧慮到她,孩子被拖在地上往前走。
“母親,你不是說要好好照顧我嗎?你到底在幹什麽啊!求你了,回來!母親,回來!求你了!別這樣!我害怕!母親!”女孩大聲哭喊。
陸陸續續有人來攔,将那尋死的婦女團團圍住。
“我母親要跳井!求你們幫幫我吧!”女孩跪着向周圍的人們乞求。
“這周圍哪裏有井?根本沒有井啊!這裏有井嗎?”
“沒有。”
“根本沒有。”
小桃聽到女孩的聲音。“母親要去跳井,我知道。我感覺到了,她要自殺。為什麽?為什麽?是百苦箴惹得禍,對,是百苦箴,為什麽那個姐姐沒有事?”女孩回過頭來看小桃,眼神宛如破碎的水滴。
百苦箴是翠鴻鎮的“神”給的,拜托哥哥送給渾身裹了布的姐姐做禮物。小桃看見這位“神”的長相,想起在小貢都看過的那張名為“槲閻生”的人的畫像,想起聖輔的胡子底下藏着的那張臉。
身後如同披着一片海,沉重又火熱。翠鴻鎮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狗,種種心事動靜都在海中飄搖,每一個細節都任由小桃唾手可得。她陷進這樣的感覺中,一時間無法擺脫。茫茫人群中,她尋找,像所有凡人一樣,用自己的眼睛,拖着虛弱的身體去張望,如此也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她知道一直盯着她的那雙眼睛在哪裏,她恨的是,到現在才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如果早一些發現,兄弟倆的悲劇,會不會避免?
那雙眼睛就在斜對面的屋頂上。那個人頂着一張“槲閻生”的臉歪坐在屋頂喝茶,無限惬意,見小桃看過來,舉起一杯,以示好意,盈盈一笑,優雅至極,一飲而盡。
那位母親死了。被衆人圍在中間,懷擁女兒,口鼻緊緊貼在孩子的臉上,活活将自己捂死的。人要是想幹什麽,總有很多辦法,誰也攔不住。
今天街上發生了很多事。一共死了四個人,在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裏。其中一個,是個壯漢,不知被什麽東西穿透了胸膛。在衆目睽睽之下,連兇器也沒留下。女孩回到廟裏,同旁的人一樣,安安靜靜享用自己的疊星果。小桃仍然坐在佛腳下,警惕的看着大家。
祥和之中總是孕育着慘烈的悲戚。
小桃微微換了換壓麻的腳,廟中所有人的眼睛頓時齊刷刷掃過來,外頭還下着大雨。反應如此迅疾,不是因為耳朵靈,而是對死亡的恐懼。
“我會自己走,你們不要擔心。”為了自己的安全,小桃在有所動作之前,先費了很大勁不清不楚的說出這句話。她扶着佛像慢慢起身,僅僅向前行走一步,身子不穩,摔到地上,只好頂着衆多的目光,往外爬。最好能夠快點出去。為什麽沒有選擇門口的位置呢?裏面暖和嗎?會不會丢掉性命呢?好怕啊……該怎麽辦?求你,讓我好好的到外面去。她想知道這些人的想法,現在卻不能了。滿心都是恐懼,她能聽到自己的心髒在跳,許多蟲子在冰冷的身體上爬。
廟裏這些人對小桃是恐懼的,恐懼之中又想挑戰一下試試看,畢竟這個牽扯出四條人命的罪魁禍首正在地上爬着走。
有人拿起了木棍,有人拿起了石頭,有人早早準備好了耙子。還有一柄長矛,是後來從屍體上拔下來的。
一塊小石頭砸到小桃頭上。是一個小孩扔的。
接着,木棍,耙子,長矛等物紛紛命中小桃的身體。
“是不是你幹的?說啊!”
“一家四口,死了三口,要說是什麽原因,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們今天同你搭話了。你說!到底是什麽怪物,對他們做了什麽?”
“還想做什麽?害死我們嗎?”
小桃握緊拳頭。一道雷劈下來,沒毀掉屋頂,沒傷着別人,單單把小桃劈的吐血。“我沒有。我沒有想報仇,我沒有想反抗,求你了,很疼很疼,我不反抗,我什麽也不想。讓我出去吧,我也想看星星。”
七十二宮的星星,是最好看的。她曾躺在屋前的稻草上,在赤宴房間的屋頂和露臺上,在爛柯澗的秋千上,在卷雲獸的背上,和月婵,和母親,和信陽,和赤宴,一個人。她好想回去,不管過什麽樣的生活。有信陽在,盡管他喜歡翠河,還是會對她好。有赤宴在,其實他是向着她的。不論做什麽都行,總比在這裏受這些折磨好。過去再怎麽難過,也沒有遭遇過這些事。
她爬出廟門,一半身子被雨水澆濕的時候,那些人就幫忙把她扔出來,關上破爛的大門。小桃從九層臺階上滾下來,掉進水潭裏,望了望天,雨水澆灌滿臉。她沿着街道往前走,兩邊人家的屋檐下還亮着燈籠,不知從哪裏來的狗跟在後面大聲叫喚,一點兒也不怕把自己淋着。她不敢去蹭人家的屋檐躲雨,那幾條狗卻可以。
“人還活着,渾身發臭,被一群野狗給叼走了……”
那會是什麽樣子?會疼嗎?還是說,疼一下子,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就這樣走下去吧,等到天亮,太陽出來,身子就暖和了。野狗也會餓,它們為什麽要在雨夜出來覓食,為什麽會盯上人呢?恐怕不是普通的家犬,而是魔犬。信陽他屬于什麽?是妖嗎?他說過這件事嗎?為什麽翠河總罵他是狗,他不在乎呢?是因為自己本來就是狗嗎?他聽不懂其中的羞辱嗎?如果有來世,可以嫁給你嗎?你會喜歡我嗎?信陽……
魔犬,長什麽樣子?以後見到信陽,還可以告訴他。她一邊想回頭去看看,一邊怕的後腦勺發僵。除了往前走,她無法做出另外的動作。
身後跟了一群野狗。
如果有人看到,會不會誤以為她是犬之王呢?那樣的話,表情應該更輕松些才是,昂首挺胸,驕傲些,假裝自己天下無敵。
有一只狗撲上來了。就像那孩子的石頭一樣。一旦開始,就會沒完沒了,最後沒有人收場,不了了之,誰也沒有錯,除了第一個扔石頭的孩子。
先是肩膀,還是後腦勺?希望是脖子,一下子就斃命,什麽痛苦都沒有了。害怕,還是害怕,誰能看到我這張不可一世的臉上其實在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