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凡人
有什麽東西壓下來。巨大的黑暗,厚重,幾乎喘不過氣。她意識到自己在這黑暗中僅僅占了一隅,無法反抗。可是對方似乎是個大笨蛋,要花很久才能察覺到她的動靜。
“是蛤狽嗎?這位大哥為什麽要針對我?我知道的,你最後一次拼命是為我而來的。為什麽?誰指使的?槲閻生啊……他是個殺不死的算命先生,似乎處處都能感受到他的影子。他也在這裏嗎?”
赤宴說,殺死蛤狽要斬下腦袋來。因為這是一種很容易受到蠱惑的魔獸,即使快要死了也會聽到命令活過來。它的皮很堅硬,一般的兵器只能紮到蛤狽皮肉的一寸處。
赤宴沒有兵器的時候,怎麽砍下蛤狽的腦袋?
晴空一道雷。
正弦長刀一揮。
蛤狽身首異處。
“這次總該結束了。不錯呀,正弦。”老八取了他手中的棍子,慢慢走來,誇獎道。
“哎,好像不是我幹的。”正弦感到些許不對勁,擰巴着眉毛,向老八求助,“第一次碰到蛤狽的時候沒有這麽順利。”
“也許是它脖子上的皮膚軟。”
“那你怎麽沒能斬斷呢?”正弦疑惑了一瞬,壓着嗓子得意道,“看來是我比你強喽!哈哈哈……剛才打雷了吧?好好的大晴天怎麽會打雷?我還以為是上天來幫我的,這麽不準!劈到什麽了?”
“是戒律臺雷,蠢貨!”老八将正弦一把拉開,挑開蛤狽的頭顱,向畏縮在樹幹旁的小桃走去,還剩三步之遙,提起木棍向小桃刺去。
小桃看見這一擊,沒能躲開,被打倒在地,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
“你在幹什麽?”正弦急忙沖過來問。
老八再次把正弦推開,叫他站在十步之外。“你不知道戒律臺雷是什麽嗎?那可是毀天滅地的罪人才會受到的刑罰。”老八變魔術一樣從錢串子上摸下一把銅錢,準備施法。阿浮卻擋在小桃身前,一句話不說,靜靜地看着老八,毫不畏懼。
“沒聽說過。老八,什麽戒律臺雷,那都是幾千年前的事了,這雷現在不長眼,随便個什麽人都要劈,只有你才信這個。你睜大眼睛看看,這裏只有這個被我殺死的蛤狽是禍害,這小姑娘能做什麽,好像被吓得尿褲子了吧,那兒那麽多水,你是不是瞎了?哦,對,你是瞎了,但是你不是能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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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血了?”老八偏着頭問。
“什麽吐血,是吓得尿褲子?”正弦上前幾步,連忙改口,“哦,對,我眼瞎,她吐血,快要死了!沒想到你比我還無情!這樣怎麽能行?你可是要當救世濟人的大俠啊!哥哥。”
正弦一把提起小桃,扛在肩上。另一手抱起阿浮,夾在胳肢窩。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站在不遠處緊張兮兮的看,問阿浮道:“那是你朋友?”
阿浮點頭。正弦狠狠撞了老八一下,裂開笑容,“小姑娘啊,過來,別怕,讓這位老大爺背着你一起走。”
“什麽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你別不承認,我說話可比你管用。”
陽光,小路兩旁的草木,遠處的草原和山,兩個不凡的人,在救她。視野比以往寬闊,似乎一切都在腳下。小桃頂着昏沉的腦袋,在尚正弦的肩上想象世間一片清明,自身足不粘塵的場面。經歷過的鮮血與失去,恍然成為了過去,擠作小小的一團,在心上死死壓着。那都無所謂,都會過去的。這樣的感覺,總有一天會成為永恒。
幾人走了大半天,阿浮和女孩都已睡過去,終于來到一潭湖邊,已是黃昏,夕陽将這一片山頭分為明一半,暗一半。幾間石屋上青苔與花滿罩,與周圍一片綠意融為一體。小桃本以為這兩人手下有一個很大的隊伍,像赤宴那樣,掌管一個山頭,幾千幾萬之首領,沒想到瞎子老八和尚正弦能夠使喚的僅有一個打雜的少年而已,外加一位婦人。
那婦人微胖,卻看得出年輕時候一定有着名動一方的美貌。小桃初次見了,就挪不開目光,那人天生的白皙皮膚和嬌豔紅唇,不做任何修飾就美的綿遠流長。而且她身上,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小桃借機碰到了婦人的衣角,無奈什麽感覺也沒有。她能做什麽?什麽也做不了。
尚正弦将高大的身體縮在矮小的門框間,別有深意的笑道,“這丫頭可真機靈,這麽快就學會巴結了!雲娘,勞您費心了。”
老八在外面遠遠地叫,“正弦!”
“死老頭一點也不饒我。偷一會懶也不行嗎?”尚正弦不耐煩說着,邊整理了頭發,故意把路過的少年絆倒,壞笑着離開。
“我母親也叫作雲娘。”
那喚作雲娘的婦人正在往竈裏添柴,旁若無人,但這樣更像是在故意躲避什麽。少年嘴裏咕哝着抱怨尚正弦太過鬧騰,根本注意不到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每次都讓他覺得很難受。他拉起褲子,給小桃看剛剛摔了一跤受的傷,膝蓋上擦破了皮,兩只手掌也被石子嵌進肉裏。
“他是不是……”
少年連忙解釋,“不是的,正弦大哥只是在和我開玩笑,你不要多想。我們關系很好的。他就是不知道輕重而已,我沒關系。”
“就只有你們幾個嗎?”
“是啊!”男孩幫忙盛來一碗粥,放在小桃面前。“本來就很難,現在天界要抹殺掉魔界,那邊常常跑出來很可怕的魔獸,就更難了。你不吃嗎?”
如今看着這東西,小桃不僅沒有胃口,反而覺得惡心,一眼也看不得。
“雲娘做的東西,我覺得很好吃啊!你為什麽不吃?還沒問你是什麽人?從哪裏來的?為什麽要把自己從頭到腳裹起來?啊!我不該多嘴的,大哥說不能問這些。對不起,你就當我沒說好了,別告訴他們,求你了。”
“這點小事也要說‘求’嗎?”
雲娘将男孩提着後頸扔出門外,關門,反鎖。小桃不安,見她拿起那碗粥半跪在自己面前,用勺子舀起一口粥,放在嘴邊吹了吹再送到小桃嘴邊。她的目光一直沒有看向小桃的眼睛。
這是在做什麽?
“我母親總是逼我做一些我不喜歡的事情。”小桃狠下心要跟這個人鬥争到底。“你跟她很像,氣味也像。不過,仔細想一想,我根本不記得母親長什麽樣子,但是肯定沒有你這麽美。多謝你的好意,我不吃這些東西,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一天就變成這樣了,現在更好。只要有百苦箴就行,一個月吃一顆就足夠,受傷的時候可能會需要多一點,一直吃下去也沒事。身體想要什麽,我就給它什麽。心裏想什麽我就說什麽,這就叫作自由。我是不是說的太多了?我母親臨走前叫我誰也不要相信。我不相信能怎麽辦?肯定活不下去吧。曾經想着要像赤宴那樣活着,不用再跪地乞求,不用再唯唯諾諾,可是我現在能做什麽呢?什麽也做不到。好痛苦……”
雲娘站起來,坐在小桃對面,上半身隐在昏暗之處。
“小黛。”
這是?她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湧入腦海。小桃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許多問題你得自己去找答案,不用着急,慢慢來,總有一天你會讓自己滿意。我也一直在找我的答案,兜兜轉轉,到現在只有滿腔悔恨。我對不起你,小黛。不過,要是我在你身邊的話,肯定也幫不上忙。要是實在想知道的話,去找赤宴吧,他無論如何都是你值得信賴的人。”
“你是誰?”小桃來到雲娘面前,身體伏在雲娘的腿上,像一條瀕死的魚在努力的看它一生的夢中情人。是親生母親,還是養母?養母的話,為什麽會知道“小黛”這個名字,怎麽會有這樣的美貌,怎麽會不願意相認?親生母親的話,會看在女兒可憐的份上才來關心嗎?
“洗澡水燒好了。我來幫你。”雲娘自去角落裏翻找換洗的衣物,“你身上這傷,不能一直裹着。”
蟲子,潰爛,現在的自己一定很惡心。小桃悄悄走到門邊,身後雲娘又說話了,“是我也不行嗎?”
小桃停下手上的動作。
“如果你還想好好活着,就不要在乎那麽多。”雲娘将一塊布扔到小桃頭上,“實在不行的話把眼睛蒙上。”
山間還剩最後一抹夕陽。尚正弦一手拿劍,蹑手蹑腳的靠近一個人影,将劍抵在她的脖子上,“別動。”他可以壓低嗓門說。誰知這人根本不為所動,呆呆地轉過頭,還以為是蝴蝶吻上了脖子,正弦忍着心中惡作劇成功的歡喜,沒想到她仍舊沒有害怕,毫不擔心劍會傷了自己似的,笨拙的轉過頭來,一手推開長劍,一手揮着棍子朝尚正弦的小腿打來。
尚正弦長得人高馬大,為了不傷到這人,又不想逃得太遠,之後還要花時間再走過來,施展的空間變小,他不太靈活,惹得小桃發笑。尚正弦将一路走來摘到的花送給小桃,心想自己是不是太過貼心了,大半個月來沒能和這個小姑娘見上幾面,卻知道她喜歡花。
“誰教你的?”
“赤宴,我可是赤宴親自教的。不錯吧?”
“爛透了。”尚正弦擺出一副瞧不起任何人的表情,“你還不知道吧,現在赤宴可是四面受敵,不久就會變成爛蘋果。身為魔族,你們之間的差別怎麽那麽大呢?”
“人與人之間,差別不也很大嗎?”小桃看見尚正弦的臉皮抽了抽,拿起劍來想要打她,更加放肆的笑道,“你這麽說,是在誇赤宴嗎?”
“你都聽重寧說了些什麽?我可告訴你,那家夥欺軟怕硬,要是我在的話,他肯定說我比瞎子厲害。”
打雜的少年,名叫重寧。
“嗯,對。在你面前,他肯定會說謊,欺軟怕硬嘛!”
尚正弦已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盯着小桃的臉看了半晌,小心翼翼的說出口,“傷還沒好嗎?我都等不及要看看你長什麽樣子了。不會是個醜八怪吧?”
小桃将花扔到尚正弦懷裏,起身要走。尚正弦輕輕一拉,将小桃拽倒,整個人骨碌碌往下滾了幾圈,卡在一棵樹上。尚正弦正要起身去救,看見小桃已經停在那裏,滿眼憤恨的看着他,正弦怯怯地扭過頭。沒一會兒又笑嘻嘻道,“醜八怪也沒關系,你當初比屍體還臭,我不是把你帶回來了?到今天也沒見你謝我一謝!”
“你為什麽要救我?”
“你可別誤會。我們沒打算收留你。老八說過幾天就讓你離開,阿浮和那個女孩奉游,都得離開,我們可負擔不起。”尚正弦說完,頗有些傷感。不過這感情沒有在他臉上停留很久。
“不是你說了算嗎?”
“那個……嗯……等我能打贏瞎子的時候,再接你回來,好不好,你這個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