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命中
貢都距離七十二宮三萬八千裏。擅長飛行的卷雲獸,神鳥大鵬從此地到彼地也要十天半個月。要去貢都求證,種種困難。此時窦疾夥同其他魔族蟄伏在七十二宮西邊三百裏外的荒山上。用刑黛灼作為誘餌的計劃作廢,赤宴在那一天不僅沒有去七十二宮東邊的山脈,反而被發現他早在幾天前就已經朝着西邊進發。
不管是不是陷阱,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遇見小公主那年,他也不過七歲,按照人的時間來算,正是十四五歲的好年華,從那一年開始,本性自由的王冠角鹿被□□,被掌控,失去了自由。被束縛的久了,是會反抗的。
死是注定。在死之前,他還要拼一拼,給那些妖魔們看看,他赤宴不是好欺負的。
這是他的最後一戰。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圓潤。由于地勢開闊,樹木稀少,要藏身很難,要發現獵物很容易。赤宴起初沿着河岸行走,希望能夠在緊急時刻将戰場引進水中。河中有響動。他判斷出有東西在跟着他前進。河水擋不住那東西的臭味。
慢慢地遠離了河岸,赤宴爬上一個陡坡,伫立遠眺,前方一片坦途,這樣的地勢只會對對方有利。他形單影只。
附近的灌木叢中有響動。
聽說玄鹄是極其執着的一族,對所執行的命令至死方休,不畏懼死亡是其一大優點,還會相互配合,更是難纏。
除了玄鹄,還會有誰?他的戰鬥力算是數一數二的,可是現在受着傷,對方不知有多少個厲害的,要是打一夜,肯定輸。
兩個四腳奔跑的野獸從灌木叢中蹿出,眨眼之間跑過百米的距離,一左一右,張着大嘴要把赤宴的左右臂膀撕下來。赤宴幾乎沒費什麽功夫就解決了這兩個小喽啰。陷入了寂靜。有眼睛在盯着他,不止一雙。他不确定是哪一雙眼睛先靠近。
他慢慢加快向前行走的速度,沒過一會兒,群獸四面八方圍追過來。赤宴逃了一會兒,發現它們的目的根本只是消耗他的體力。不過,這能有多大作用呢?省下了力氣好對付玄鹄。
玄鹄沒有自己的模樣,能夠變換成任何一張臉。現在,他面前是一群信陽。他的劍,有片刻猶豫。玄鹄又變成了各色美女。一張張臉在他面前搖來晃去,沒有出手,他們是來表演的嗎?這個時候不能大意。
果然,一把刀正要從背後偷襲。他反擊,玄鹄們為他表演的心情沒有被擾亂,繼續繞着圈子唱歌跳舞。那音調像是咒語,讓人頭腦發昏。赤宴無法容忍,手中長劍往地上一插,連帶着許多內力被注入其中,地面一震,百米之內再無好好站着的活物。
這些玄鹄受了第一擊,并沒有花多少時間修整,幾乎是在倒下去的同時又站起來拿出了他們的武器,刀劍矛槍齊上,層層圍攻,亂箭飛舞,更多的是傷了自己人,仍然如此攻勢。
被玄鹄糾纏一番,赤宴逃出包圍圈,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看見頭頂上被一群穿的像烏鴉的魔人團團圍住。
曾經都是交過手的。現在,他們聯合起來對付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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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的貢都,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因為病重,小桃好幾天都沒能下床。噩夢連連,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是她不想被打擾。那些夢,是那樣真切。仿佛置身其中。偶爾驚醒,發現自己确實是在貢都,是在睡了許久的床上。她裹了兩層棉被,仍然忍不住往暖和處縮。強撐着不去入夢,但是有什麽拉着她陷入沉睡。
欣賞群獸捕獵的盛宴。
被捕的是赤宴。
九個與赤宴不相上下的魔王,被打倒了八個,還是在對手機關算盡的情況下,這已經是赤宴的極限。
他的腹部被纖弱游絲的金線穿過,肩部中了一支有着藍色孔雀毛的箭,一張大網罩下來。赤宴變成一頭鹿,是一頭被割去了角的鹿。所以他的額頭才留下了兩個傷疤,一直遮擋着不讓他人觀摩。他被絆倒了,完全掉進網中,被飄在空中的一魔拉着走。後面是追着喊打喊殺的玄鹄、猛獸,還有其他魔族。
誰來救他?
自從夢見這場面起,她就一直喊着這句話。不敢太大聲,怕被發現。她一邊想着如何能把這些壞蛋一網打盡,一邊想着白熠的話。他說過的,如果有一天,有一個非救不可的人,看着他就在眼前卻無力去救,那是多麽絕望。
誰來救他?他的痛苦。她從來感知不到赤宴的痛楚,可是此時此刻她所受的痛楚并不亞于赤宴,那是來自于她自己的。
誰來救他?
信陽來了。翠河來了。
遠遠不夠。
誰來救他?
尚在貢都城門口的白熠正扶着一個小姑娘下車,忽然看見貢君府上空電閃雷鳴,接連不斷。大半貢都被閃電照的通明。這很奇怪。白熠立刻将手中的傘一扔,抱起那小姑娘上馬,快馬加鞭往府上趕。
府門外烏泱泱一片,是裏面的所有人馬都退出來,聚在此地等待貢君回家。
“發生了什麽事?”
一把傘撐到白熠頭上,他擋開來,身後的小姑娘暫時避了雨。
雷電都打到小桃姑娘的院子去了,誰也不敢進去看。
“讓開!”
“貢君,您可不能冒險。”
“滾。”白熠平生第一次如此粗魯。他回頭問那小姑娘,“你敢不敢跟我進去?”
奉游點點頭。
等白熠趕到小桃房門前,雷電已經停了,雨也停了,月亮很快從烏雲中探出頭來。奉游默默抓緊白熠的手臂。白熠不顧一切,甩開累贅,沖進房間,一眼便看到躺在床腳縮成一團的小桃。
幸好還在呼吸。不過宛如将死之人,目光渙散,滿頭大汗,眼角有血,鼻孔有血,嘴角有血,雙手上全是血孔,拉開衣袖,各處都是血孔。奉游見了忍不住後退,将頭扭到另一邊。遠遠伸出一只手給小桃。
“你在幹什麽?快救她!”
白熠面色蒼白,氣得不住哆嗦。
“我又不是大夫。”奉游說,“我不知道怎麽救。”
人在臨死之時,是感覺不到痛苦的。只要有一件幸福的事可以回憶,就可以心平氣和地等待着天命的降臨。“只要将生死置之度外,沒什麽事情是可怖的。”她想着這句話,不斷的回憶起赤宴。明明沒有過多的聯系,可是覺得,這一生有他存在已經足夠幸運了。如果沒有他,那真是難以想象。
白熠和奉游束手無策。小桃那副慘相,恐怕會成為他們一輩子的噩夢。就在這時,奉游看到一道金光閃現,接着從那金光裏走出一個高大的天神來。他的眼睛從一現身開始就盯着白熠懷裏的小桃,看得出來,他是為了她而來。
得救了。奉游心想,一邊默默讓出位置。
金蔚從白熠懷裏抱過小桃,轉身欲走,白熠看清來者是誰,顧不上身為貢君的尊嚴,急忙膝行幾步,追上金蔚的腳步,拉着他的衣擺,道,“你不能走!”
金蔚猶豫一瞬,極具威懾力的目光落在白熠肩頭,最後卻選擇了妥協。或許是因為帶走妹妹會惹來無端是非,對她對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留在這裏才是更好的選擇。況且妹妹現在急需治療,多耽誤一刻,她就多一分危險。
“你們出去,守着門,沒我的允許不得入內。”
“是!馬上照辦!”白熠緊張到了極點,拉着奉游的手許久不曾放開。在外守了一夜,白熠恍然老了幾百歲,青絲中夾雜着一半白發。
“貢君在害怕什麽?”
孤獨,無所依靠。在外他是貢君,在姐姐面前,他還是個沒有長大的懦弱小孩。最後一個能夠做自己的地方也要失去了嗎?這件事,是秘密。誰又能理解呢?
又過半月,白熠每每來到小桃房門前,總會看到奉游仍舊守在海棠樹前。告訴他說,“還未轉好。”白熠去過天宮,請求白铎幫忙,從金蔚那裏打探消息,小桃到底如何,白铎避而不見。金蔚蹤跡全無,問那奉游,她什麽也不知道。闖進去看,奉游一句,“姐姐她不方便見人……”手裏捧着一堆貼身衣物,作無辜狀。
“你也叫她姐姐?”白熠忍了許久,終于說明,“她只是我的姐姐,以後不許你叫。”
“我也是被姐姐寵着的人,你敢在姐姐面前說這樣的話嗎?”
這奉游看着手笨腳笨,不懂規矩,脾氣還大,白熠心裏越來越厭倦。可是不能見着小桃,他只有看着奉游親切。相處久了,這女孩子會做羹湯,會種花,會縫衣裳,也會畫一些花花草草,追逐着鴨鵝玩樂,極其單純的一個凡人,白熠心中的陰翳越來越淡化,二十幾年來的疑團也漸漸明了:難怪了,為什麽看着她會覺得這貢都是個好地方,這日月,這花草如此耀眼呢?她的日子就是自己一直以來所向往的啊!
白熠又恨自己産生了如此想法,這絕對是作為貢君路上的絆腳石。
“小公主她如何了?”白熠每天必問。
“還是那樣。”
奉游的目光悠長而無力,好似重病中的人是她才對。
“你這些日子很是辛苦,我派幾個手下明兒帶你去府外逛逛?剛剛看你趴在牆頭四處張望,在這裏肯定無聊透了。”
“好。”
奉游仍是無精打采。她有預感,白熠平白無故關心旁人必定有詐。
第二天一早,她先是跟随狐衛出門,中途借口溜掉,再返回府中,果然撞見白熠想要推門進去。四目相對,空氣有些凝滞。
“我看門沒有關好。”白熠強裝鎮定。見奉游小心翼翼遮擋着門縫進去房間,他獨自在外悵惘。時間過去的太久,幾乎忘掉了她的模樣,也漸漸忘掉了自己的過去。夜深人靜之時想起來,內心陣陣的恐懼。這樣下去會變成再也無法回頭的魔頭嗎?會變成和祖祖輩輩一樣的貢君嗎?幾乎每一代都是他曾經所恨的樣子。他害怕自己失控。想了許久,白熠忽然敲門。
房間裏傳來奉游的聲音,“貢君千萬不要進來,姐姐正在泡藥水浴。請您稍後再來。”
一股不知打哪兒來的邪氣猛然竄上心頭,白熠銜着半分理智推門進去,屋內擺設一切照舊,床前屏風隔斷,看不清後面動靜。正要止步,忽然聽得左側有水聲,他扭頭看去,一道生紗上映出女子洗浴的影子來。白熠心中生疑,定要親眼看看。若是能夠見她一眼,絕對要問問,“是不是厭煩了所以一直避而不見?是不是在姐姐心裏我沒有半點分量?”
暗暗的咬嘴唇,他害怕失望。這個動作是從小桃那兒學來的,恍然間意識到這一點,異常心酸。
白熠掀開簾子,半邊香肩闖入眼眸之中。他驚嘆自己第一反應不是去回避,而是繼續進犯,想要仔細看看這女子的臉。
果然是她。
緊閉着眼睛,一副與世無争的安詳。他的心情得不到任何回應。白熠清醒過來,猛地一甩簾子,揚長而去。他在門口大叫,“奉游!奉游你過來!”
聽到風吹樹葉般的輕柔腳步聲,白熠回過頭,滿臉的怒氣在看到奉游的模樣時頓時撞到了棉花上。“你這是怎麽了?”
奉游耳邊垂着幾縷濕發,臉龐剛被水汽蒸騰過,顯得吹彈可破,格外動人。
“幫姐姐沐浴很是費力,看到那一桶又黑又綠的藥湯又十分惡心,所以虛弱了些。”
“她多久能醒?”
“太子說這幾日就該恢複了。”
一切順理成章,看起來毫無可疑之處。正如奉游所說,沒過幾日,小桃像以前一樣在白熠面前活蹦亂跳,出入廚房,除草種花,上房翻牆,和商販讨價還價,咄咄逼人,小鳥依人,楚楚可憐,招人同情。
白熠看着對面正在大快朵頤的小桃,順手幫她拿掉鼻尖上的米粒,不禁陷入沉思:
這還是她嗎?
這樣的懷疑不是第一次,但他總以“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不論什麽樣子我都可以接受”的想法說服自己,像以前一樣寵着她,縱容着她。小桃總是安靜的,優雅的,有時候笨笨的,做不來那麽多活兒。一場重傷,被天宮太子醫治成了另一個人。
“沒想到太子連你的腿也治好了!竟然沒有為此找我的麻煩,也真是……多謝姐姐。”
“我的腿怎麽了?”
小桃啃着一根雞腿,心虛的看看白熠,悄悄的摸摸自己的腿,仔細回想。
“姐姐常常忘記事情,我知道的,沒關系。這樣也好,這樣就不會記恨我把你的腿打斷,還整天只給你百苦箴吃。”
怪不得房間裏有好幾大箱子的百苦箴,催人嘔吐。
小桃默默放下雞腿。
“本來以為貢君對公主很好,好到任由她肆意妄為,沒想到真相是這樣的。”
“她人呢?”
“那晚天一亮就走了。”
“你是怎麽做到的?”白熠随意指指“小桃”的臉,分明與小桃一模一樣,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明媚。
“是玄鹄的皮。”奉游低下頭,不敢直面白熠。她現在才知道貢君的氣場是什麽樣的,當他開始認真,把自己當作獨一無二的王,你就自然而然不敢直面。
“太子在旁陪伴?”
“沒有,公主是一個人走的。”
白熠從喉嚨裏發出酸澀的笑聲,随後叫狐衛去追,“好好地送我的公主到她想去的地方。”
奉游吃驚,看向白熠。仍然是貢君,但是奉游發現白熠的眼神變得寬容了,那是屬于小桃的感情。
“看什麽?”白熠把雞腿遞到奉游手中,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意吟吟的拿起來喝盡。“我再不拆穿你,就要以為姐姐她喜歡上我了。說拒絕的話肯定會傷她的心,知道喜歡我的是奉游你我就放心了。”
“昨天晚上你……知道了?”
一起喝酒的時候,奉游偷親了白熠。
“從一開始,你就沒能隐藏的很好。我沒怎麽被愛過,很敏感,一下子被包圍了,怎麽可能不知道?如果真是姐姐的話,我會很難過。因為她不可能在我身邊久留,我明白這一點。是奉游你我就放心了。面具拿下來吧,從此以後你是我喜歡的人了。”
即使他為別人白了頭,奉游也确信,從此以後,兩顆漂泊的心要在一起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