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萬金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蘇晉江正在收拾行李。上午的飛機,飛某地景區。

他原本是要跟着劇組的大巴車走,但他住的地方太遠,尉檀就說開私車過來接他。蘇晉江沒拒絕,尉檀不會跟別人假客套。

剛把行李箱關上,手機就響了。

萬金倒是沒多說,只在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之後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哎對了,網上有人噴你,這正常得很,你別理就是了。到了劇組以後,跟別人多學習學習,啊。”

萬金說得輕松,但蘇晉江知道事情肯定沒那麽簡單,否則萬金用不着特特在他出發之前專門提醒他。恐怕是萬金擔心他沒經驗,頭腦一沖動就上網去跟人掐,破壞自己的形象。

蘇晉江“哦”了一聲,沒多問這事,“我不會亂做事的,萬哥你忙吧。”

萬金有點不好意思,“對不住啊,你跟吳心的檔期正好趕一塊兒了,我是真的分|身乏術。照顧不到的地方,哥們多擔待擔待。”

蘇晉江笑笑,“說什麽呢,咱們誰跟誰。”

挂了電話,樓底下尉檀的車也到了。

尉檀看蘇晉江就拉着一大一小兩個箱子,皺了皺眉,“行李這麽少?”

“嗯,夠了,太多也不好帶。”蘇晉江說。其實他也覺得自己的行李帶的太少,這次可不像他以前拍戲那樣每天都能回家,估計在深山老林裏一住十天半月是平常事。可是畢竟蹭尉檀的車,他總不能把人家的後備箱都占住。

尉檀看看時間,推開後座的門,“上車。”

司機幫忙把行李箱放好,蘇晉江和尉檀并排坐在後座。尉檀戴上耳機聽歌,蘇晉江拿出手機上網,兩人互不幹擾,無需尬聊。

蘇晉江登入自己的微博。他平時很少使用網絡社交平臺,從注冊賬號到現在,總共也沒發布過幾條內容。最新的一條是前些天為了配合宣傳而轉發的官微“九宮格”,他只寫了兩個字“加油”。

就在這一條下面,有數百個評論。排在最上端的幾個熱評清一色是在吐槽,蘇晉江以前出演過的幾部作品以及評分都被細致地列出,再以侮辱性的措辭進行點評。

這些熱評下面的回複也各具風格,看似雜亂無章,但仔細看之下,就能發現規律:這些回複互相鋪路,一步一步把話題重點從蘇晉江演過的戲導向蘇晉江本人,最終導向一個似乎水到渠成的結論:一個檔次如此之低的演員能夠打進《鴻蒙》這種級別的劇組,裏面一定有黑|幕。一個有黑|幕的演員,人品一定有問題。

Advertisement

這樣為黑而黑的邏輯,本身站不住腳,但卻十分有效地利用了網絡輿論的特點:速度快,周期短,不給旁觀者思考的時間。

只要讓多個人的發言互相印證,就能在短時間內産生衆口一詞的效果。再加上偏激的煽動,一個實際上缺乏邏輯的推論,就會被包裝成一個貌似言之鑿鑿的定論,進而成為名正言順進行人身攻擊的理由。

退一步說,即使不能變成定論,這麽一頓折騰也足以給大多數人造成不良的情緒體驗。

在這樣一個信息高速更疊的時代,噴子策略的核心,就是以極端化的方式販賣焦慮。一個能夠引起輿論風波的事件不一定有多大,只要激發了廣泛的焦慮,當事人就會被置于風口浪尖,背負精神壓力。

蘇晉江一條一條研究那些評論。發布的時間都很接近,集中在上網的黃金時段。有些賬號是新注冊的,還有一些不知是否營銷號,言論大多極端而偏激。

蘇晉江這會兒反而覺得心裏安生不少。事情一旦實際發生,就不再令人擔憂,接下來只要想對策就是了。

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蓋住了手機屏幕。蘇晉江轉過頭,發現尉檀正看着他。

“不用擔心,都是這麽過來的。”尉檀的聲音清冷冷,卻自有一種溫柔,“他們在這個時候針對你,就是想讓你有壓力。不要被他們影響。”

“我知道。”蘇晉江笑笑,用玩笑的語氣調節氣氛,“我從小倒黴慣了,早就辱辱不驚。”

尉檀也微微笑了,“這是機會,好好幹。”

尉檀說得簡潔,蘇晉江聽得明白。

尉檀自己也經歷過輿論風波。那時候的他出道還不算太久,但已經顯露出了走紅的勢頭。有人按捺不住,制造了一起黑粉事件來整他。一群噴子假裝成尉檀的粉絲,到處攻擊其他藝人。接着又有人把尉檀接受采訪時的一些話進行“技術性”的斷章取義,變成了具有誤導性的言論,跟一些莫須有的“黑歷史”混在一起,煽風點火,烏煙瘴氣。

當時很多人都覺得,尉檀這下恐怕是要栽。就算不被雪藏,接下來的發展也會受影響。

但尉檀頂住了。

再後來,等到尉檀名氣越來越大的時候,大家回頭去看,發現正是那次黑粉事件成就了他。——這當然不是說尉檀自己策劃了那起事件。那種抹黑的力度,完全是往死裏整。尉檀就算想自我炒作,也不可能對自己下死手。

尉檀所做的是,通過那起事件,建立起了不可動搖的粉絲基礎。在後來娛樂圈裏,“檀粉”幾乎成了“理智粉”的代名詞,噴子和黑子在他這裏都蹦跶不起來。

蘇晉江有時候覺得,尉檀像植物,靜默卻有生命力。當他是顆種子的時候,別人挖個坑想把他埋葬。他卻從泥土裏吸收養料,長成了繁茂的大樹。

此時此刻,跟這樣一個人同處在這樣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小空間裏,蘇晉江很安心。

尉檀遞過來一只耳機,“到機場還有一段時間,休息一下吧。”

蘇晉江接過來,塞進耳朵裏。行雲流水的鋼琴曲,音量開得很小,像棉花糖似的飄飄然沾在耳膜上,很舒服。曲子都沒聽過,旋律簡單而閑适,仿佛午後一個人坐在不刺眼的陽光裏,信手拈起一串沾着花香的奇妙音符,撒進咖啡杯裏。

尉檀會彈鋼琴。這些曲子,會不會就是他自己閑暇時錄的?

蘇晉江又看一眼尉檀。他已經重新閉上了眼睛,像個睡着的白瓷人偶。長睫如鴉羽,嘴唇的形狀很美好。不帶一點肉|欲,卻讓人想把他輕輕撲倒。

這世上,有一些人總是活得很有侵略性,以自己的存在給別人制造痛苦。也有一些人總是不言不語,只在你遇到麻煩的時候告訴你,沒什麽,即便事情如此,也不會太壞。

蘇晉江想起那個電話——他從樓梯上摔下去之前接到的那個電話。

那個時候,尉檀到底要對他說什麽?

不過,是什麽都無所謂了。他在,他也在,這就夠了。

飛了幾個小時,又轉了幾趟車。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入山區。

一個劇組的人加上器材,一長串車隊在盤山公路上魚貫而行,看着還真有點浩浩蕩蕩開赴一線的感覺。

到了旅館,一通忙活之後都安頓好,蘇晉江打算沖個澡休息一下,想了想又拿出手機,給萬金發消息報平安。

“我到了,一切順利。”

這條發出去,他又把通訊錄裏的人名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心裏一陣堵。沒有第二個可以發消息的人了。

每次填資料,他的“緊急聯系人”一欄都填的萬金。這個世界上還肯關心他死活的,除了萬金,就沒別的人了。

他又打開微信,裏面有一個“家人”的群。但這個群純屬擺設。成員一共四個人,他自己,他爸,他後媽,他弟弟。另外那三個人都在一個屋檐底下,根本用不着微信聊天。唯一不在那個屋檐底下的,只有蘇晉江自己。而他跟他們,無話可說。

猶豫了一下,蘇晉江點開了後媽潘玉蘭的朋友圈。不是他對這女人特別有興趣,而是他爸和弟弟的朋友圈都把他給屏蔽了,什麽也看不到。而潘玉蘭之所以不屏蔽他,原因很簡單——她的朋友圈只有一個作用,就是各種顯擺。既然是顯擺,多一個人看也沒什麽不好。

最新的一條朋友圈裏,潘玉蘭曬了別墅後面的小花園,還有擺滿食物的烤架。文字寫着,“自家的barbecue,風味不一般。”

蘇晉江把幾張花裏胡哨的照片逐一看完,扔開手機去兜裏掏煙,卻掏了個空。蘇晉江拿上門卡和錢包,下樓。

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買完煙他也不想回去,獨自溜達到旅館前面的路上散心。

從明天起,他和尉檀也不能常見面了。A組和B組的戲是分開拍的,除了少數幾場對手戲之外,他跟A組的人基本碰不上面。

夜色四合,周遭無人。遠處,山巒的剪影起起伏伏,像永遠不能抵達的世外之地。蘇晉江惆悵地吐了一口煙,很想就沿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看看最後會到哪裏。

走了沒多遠,他看見前面路燈的影子裏有個人。那人慢慢走着,閑庭信步一般,走了一段又折回來。

看清對方的臉,蘇晉江忍不住笑了:“你也來散步?”

尉檀也看見了他,點點頭,“習慣了。”

“我打擾你不?打擾的話我去那邊。”

“沒事兒。”尉檀伸出手,“給我一根。”

蘇晉江一甩手,把盒子扔給他,又遞上打火機。結果打火機不防風,接連幾下都沒打着。蘇晉江叼着煙湊過去,用手擋着風,拿自己的煙頭給尉檀點上。

倆人離得近,這動作有點暧昧。

蘇晉江站開了一點。兩個人都不再說話,站在路邊默默抽煙。

就這麽看着天的時候,蘇晉江腦子裏閃出一句歌詞:

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裏/夜空中最亮的星/請指引我靠近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