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璞換上一身休閑裝,站在玄關處巨大的穿衣鏡前,仔仔細細端詳自己。

他記得似乎是有人說過,玄關處擺放這麽大的鏡子,不利風水。但他太需要這麽一面鏡子了。如果每次出門前不能看到自己無懈可擊的形象,他的心就會像懸在油鍋上似的沒有着落。

拿起手機看時間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算了算自己出道的年數。他的歲數,對于其它行業而言正值當年,但是對于偶像派的藝人來說,确實不小了。

有一個殘酷的事實,是他不得不正視的——盡管打拼多年,然而,如今的他實際上仍可謂兩手空空。

當然,他有錢,有人氣。他出演的偶像劇就算口碑再差,也有無數“女友粉”搶着替他買單。他接的廣告合約,可以排到明年。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奢靡的生活方式,讓他荷包裏的青蚨流得比水還快。假如有一天,他的收入不再支撐得住他的消費檔次,他的賬戶就會立刻像雪崩一樣垮塌。

前一陣子,有個朋友勸他改行做投資,坐吃分紅,不必像做演員那麽辛苦,掙的錢卻不是同一個數量級。他心動了,可是回去以後算了筆帳,發現他全部的動産還不夠入門的資本。萬一賠了,那幾乎就稱得上傾家蕩産了。

至于人氣,更是不可把握的流沙。

劉哥不止一次跟他說,“你要做的是吸住你的粉絲,但是用不着喜歡他們。你當紅的時候,把你捧到天上的是這群人。你人設崩了,把你往死裏踩的還是這群人。”

白璞深以為然。在這個圈子裏這麽多年,他見過無數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粉絲,也見過無數人設崩塌凄涼收場的藝人。他很喜歡一個比喻:娛樂圈是座通天塔。你從這塔裏一層一層經過,會看到無數好風景。任何一個爬到這裏的人,都會誤以為自己坐擁這一切。但實際上,這些只是過眼雲煙,并不屬于哪一個人。只有順着這塔一直登上天,跻身社會上層,才算是修成正果。

最後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白璞拿起手機,出門。

某私人會所,網球館。

謝紫鑫和劉哥似乎剛剛打完了一局,拿着球拍站在場邊說笑。

謝紫鑫是個高高瘦瘦的長發帥哥,削肩窄腰,氣質陰柔。看見白璞,他微微側了側身,一雙細長杏眼斜睨過來,嘴角一勾。

明明是個男人,卻有着比女人更透骨的媚。那一回眸的身段,恍然有青衣水袖的袅袅姿影,堪比梨園優伶。

“謝少,劉哥。”白璞故作輕松地打招呼。雖然之前已經在另一家會所吃過一頓飯,但他還是捉摸不透這位謝少的脾氣秉性,總覺得對方忽冷忽熱,時陰時晴。果然如同坊間所說的那樣心性無常,如風中飛絮一般飄忽不定。

Advertisement

“阿璞,來陪謝少打一局。”劉哥笑哈哈的,“我正跟謝少聊起你呢,說你的球技不錯。”

謝紫鑫卻把拍子一撂,風輕雲淡地說:“今兒個累了,不打了。”

說着掏出一支煙來,卻不點燃,只拿在指間把玩。

白璞看着那支煙,沒有動。上一次吃飯時,他見謝紫鑫掏煙,急忙湊上打火機,誰知對方卻并沒有點煙的意思,就那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讓他好不尴尬。

後來劉哥說,那是謝紫鑫的習慣動作,時常有意無意地在手裏擺弄一根煙,但通常是不吸的。他的母親出身于梨園世家,他本人也挺喜歡戲曲,因此煙酒不近,怕壞了嗓子。

謝紫鑫一邊擺弄着煙,一邊跟劉哥閑聊了兩句,忽然轉向白璞:“對了,我問個事兒,你們《鴻蒙》劇組的那個蘇晉江,人怎麽樣?”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白璞頭皮一炸,同時心裏騰地竄起一股無名火。這個姓蘇的怎麽冤魂不散,還要跳出來擋道?

劉哥反應快,笑說:“阿璞跟他不是一個組,沒怎麽打過交道。——謝少怎麽突然問起他來?”

“嗄,這不是碰巧想起來了嘛。”謝紫鑫理了理長發,“前兒跟程哥說起選角的事兒,程哥說,這人挺合适的,可惜王哥那邊沒搭上線。我就随便問問,選角的事兒,我從來是不管的。”

一聽到最後一句,白璞的心一翻。從上次吃飯到現在,謝紫鑫一句也沒提過跟電影有關的事,這會兒突然說他不管選角,豈不是把皮球踢了出去?

劉哥接過話頭,半開玩笑說:“謝少嘴上說不管,其實用誰不用誰,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

謝紫鑫沒再說什麽,“吃飯去。這家會所的菜很有特點,材料普通得很,可是費工夫。待會兒你們看了就知道。”

白璞陪着笑跟着往外走,心裏卻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他總疑心,對方是在借題諷刺他。普通的食材可以通過精細的廚藝被制作成名貴的菜肴,普通的人也可以通過經紀公司被包裝成明星。從這兩次見面的經歷來看,他好像不入這位謝公子的法眼。

熟悉的焦躁感又湧了上來。一頓飯,白璞吃得無滋無味,根本沒有閑情逸致去欣賞那些繁複的廚藝。

回去的車上,他沉着臉色問劉哥:“這個謝大少到底什麽意思?一次兩次都不給個爽利話,叫我溜腿來了嗎?他要是看不上我,就給個明白話,我白璞還淪落不到為了區區一個角色就看人臉色的地步。”

“你急什麽,這才吃了兩頓飯而已。”劉哥說,“吃飯就是混個臉熟,功夫都在飯局外。謝少每年投資的片子又不止一部,就算這部片子不成,還有下部呢。你這點名氣,在謝少的圈子裏根本就數不着。他今天肯再叫你一起吃這頓飯,就是給足了咱們面子了。慢慢來,啊。謝少要是真想捧你了,你蹿紅的速度就跟火箭似的。你看那個誰誰,還有誰誰。”

劉哥本意是安慰白璞,卻堪堪觸動了白璞繃得最緊的那根神經。

跟蘇晉江相比,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名氣大,可這偏偏是謝紫鑫不看重的。蘇晉江跟他戲路相近,卻比他年輕比他帥,又有顏又有演技,偶像派實力派都能走,市場潛力更大。如果他是謝紫鑫,肯定會選擇捧蘇晉江。

劉哥見他突然沉默,警惕起來,“你想什麽呢?我可跟你說啊,你那一套現在不敢再用了。蘇晉江定妝照的事,我看十有八九是你暗地裏挑唆了誰去鬧的吧?我不想跟你說破,你別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以前你還是新人時候,那些個破事兒咱就不說了。現在你都這個咖位了,有必要嗎?新人跟草似的一茬又一茬,你能全部把他們搞下去?上瘾了是吧?”

白璞張了張口,又悻悻然閉上,轉頭看窗外。

劉哥繼續說:“當初你買黑子去黑尉檀那事兒,要不是我跑前跑後幫你擦屁股,你那時候就得露餡兒。我估計尉檀手裏掐着你的把柄呢,他現在是不想生事,要是哪天真給你抖摟出來,你還在這圈子裏混不混了?”

白璞反駁:“網上噴子黑子那麽多,他才查不出來。”

“放屁!”劉哥冷笑,“你當別人都是傻×?你做得出,他憑什麽查不出?難道你是個神仙,做事一點兒沒痕跡?只不過鬧出來大家都不好看,對尉檀自己也沒好處,才壓下去了。這才過了幾年,你又來。公司也不是每次都壓得住的,要是新賬舊賬都叫人給捅出來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白璞不言語了。

劉哥從後視鏡看他一眼,“你多想想我的名字,劉餘,留馀!做人得給自個兒留馀地,知道不?俗話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除非你能把蘇晉江以後發展的路都堵死,要不然,以後他成了氣候,你在他跟前就難做人了。”

白璞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不提防被“你在他跟前難做人”幾個字紮了心。劉哥這話并沒有別的意思,但聽在他耳中,就仿佛是在說他将來得在蘇晉江跟前看臉色。

回到家,再次站到那面穿衣鏡前的時候,白璞已經有了主意。

既然成了氣候難辦,那就讓對方成不了氣候。

無論哪個行業,要堵死一個人所有的路,最便捷的方法永遠是潑髒水。這盆髒水的內容是真是假并不重要,網絡輿論從來都是“疑罪從有”。當一則傳聞無法被證實,也無法被證僞的時候,只要節奏帶得好,大多數人會傾向于相信确有此事。

這個時代,許多人都希望一夜爆紅。然而爆紅有一個無法避免的弊端,就是樹敵的速度大于真愛粉增長的速度。

蘇晉江突然蹿紅,不知道有多少紅眼病天天盼着他倒黴。可以借的刀多的是,用不着他白璞親自動手。當許多樹葉同時響的時候,誰也找不出是哪片葉子先響的。

而與此相對的是,蘇晉江現在的粉絲基礎還很薄弱。真愛粉少,路人粉多。一看見他鬧出幺蛾子,就會自動脫粉。即使一盆髒水潑不死他,也必然會影響他接下去的發展。

白璞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焦姐,還是那個事兒。越早黑他成本越低,等他翅膀子硬了就不好辦了。嗯嗯,做得巧妙點兒,別讓人聯系到咱們頭上。”

傍晚時分,大雨再次如期而至。這段日子,幾乎每天晚上都有雨。

蘇晉江把自己關在一間小屋裏,對着黑咕隆咚的牆壁反複練習情緒的收放。

今晚上要拍的是那段吻戲。

劇情中,楚宅流傳已久的“暴風雨之夜”詛咒果然應驗了,阖宅上下人心惶惶。楚朝面對家族成員的死亡和一團亂麻的局面,一時情緒失控,與楚辰發生了沖突,最後強吻了對方。

這場戲的難度有點大,差不多是迄今為止對他最大的挑戰。一直以來,他所飾演的都是內斂型的人物,極少遇到感情起伏強烈的戲。

臺詞沒有問題,他可以倒背如流。但是那種感覺始終不太對。楚朝将要在後半部劇情中擔任解謎者的角色,并且這個人物本身也懷有秘密,因此,他的崩潰和爆發,實際都還是在一個可控的範圍之內。如果演得過火了,那麽後面他的轉變就不能令人信服。

又念了兩遍臺詞,蘇晉江對着牆做了個深呼吸。

如果是以前,他覺得準備到這個程度就差不多了。可是《鴻蒙》把他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他需要表現出更精湛的演技來匹配這個高度。一不小心,就會用力過猛。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門,“你在裏面嗎?”是尉檀的聲音。

蘇晉江知道他是來對戲的,應了一聲:“門沒鎖。”

尉檀推開門,沒有立刻進來,站在門口看他,“準備得怎麽樣了?”

“還行。”蘇晉江說,“不過總覺得欠點兒什麽。要不你幫我看看?”

兩人對了一回詞,尉檀合上本子,“好像是欠了點什麽,跟你平常不太一樣。放松點,再來一次。”

又對一回詞,仍舊馬馬虎虎。

尉檀說:“這樣就可以。也不是每場戲都能做到最好的。”

蘇晉江嘆氣,“也只好這樣。”拍戲未必總能趕上最佳狀态,有時候感覺實在上不來,也只能将就。

尉檀翻了翻蘇晉江的本子,見裏面用各種顏色的記號筆畫得滿滿當當,還标注着許多符號。

“你最近,是不是太緊張了?”他稍稍側了頭,看着蘇晉江,“拍《鴻蒙》的時候,你每天的狀态都很穩。”

蘇晉江沒法告訴對方,那是因為《鴻蒙》他看了太多遍,只好說:“可能是因為晉江仙君的性格像我,演起來沒什麽壓力。楚朝跟我的差別太大了。”

“是嗎。”尉檀低了頭,指尖輕輕摩挲着劇本邊緣,“可我不這麽認為。我覺得,以前的你都像是在努力扮演別人。”

“扮演別人?”蘇晉江失笑,“誰啊?”

“不是具體的哪個人。”尉檀搖搖頭,“也許應該說,是想象中的自己。你和我,可能有點像。我告訴過你,以前的我很害怕跟人交流。因為我不知道,他們跟我說話的時候,到底預期我做出什麽樣的回應。如果我的回應和他們的預期不一樣,他們是不是就會厭煩。以前的你,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那時我在公司見過你,你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的,走路都靠着牆邊,很像過去的我。可是我又總感覺,那不是真正的你。”

“你居然偷看過我,我都沒發現。”蘇晉江笑,腦補出了一個【暗中觀察.gif】的表情圖,莫名地覺得萌。“那你覺得真正的我該是什麽樣兒?楚朝那樣的嗎?”

尉檀垂着眼眸,沒接這話,“再對一遍戲?”

“行。”蘇晉江琢磨着尉檀的那些話。尉檀的意思,是想讓他按着自己的性子來演?

蘇晉江試着抛開劇中楚朝與楚辰的身份,想象這場沖突是真實發生在他和尉檀之間的。在巨大的變故面前,他委屈,無措,驚慌,然而內心的一個角落卻又保持着奇怪的冷靜。只是,這種冷靜在遇到尉檀的試探之時,突然像冰面一般出現了裂紋。

“這樣折磨我,對你來說很有意思嗎?”蘇晉江把尉檀按在桌角上,說出楚朝的臺詞,“如果你想躲開我,那就做得好一點,不要總在我心煩意亂的時候出現在我面前。”

“我從沒有想過要躲開你。”尉檀眼神平靜,說出楚辰的臺詞,“在這個家裏,我唯一關心着的人,就只有你。”

“那又是為什麽,你從來不肯面對我?”蘇晉江捏住對方的下巴,強迫他擡頭與自己對視,“如果不是為了躲開我,你又在逃避什麽?”

尉檀的眼神微閃,“對不起,我不能說。”

“不能說?”蘇晉江苦笑一下,聲音裏帶上了幾分喑啞,“就算看到我這麽痛苦,你也不能說嗎?”

“……”尉檀繃緊了身體,一言不發。

原本對戲到這裏就夠了。接下來的接吻,依照他們之前說定的,只需要借位拍攝。

但蘇晉江沒有停下來,而是順着俯身的力道,壓上了尉檀的嘴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