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家裏還跟過去一樣。父親、繼母和弟弟都在,加上蘇晉江,光景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

父親的臉色陰沉沉的。不過這倒不是沖着蘇晉江來的,而是他長年的習慣。在蘇晉江的記憶中,說不确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父親的臉色就一直是這樣的了。

蘇晉江突然覺得難以忍受。那麽多年自己都是看着這張臉長起來的,一家四口,無波無瀾,日子過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缺氧欲死的魚。

潘玉蘭坐在餐桌前,精心擦拭着一套細白瓷的茶具。聽到玄關的動靜,她擡起頭,“喲,回來了啊。”

她保養得很好,看上去還很年輕。白皙的長臉,柳眉細眼,眼角微吊,黑亮的長發用兩根簪子绾成一個樣式時髦的發髻。

蘇晉江轉過頭,“爸,你到樓上去,我跟潘姨聊一下。”又看了一眼弟弟蘇晉溪,“你也出去。”

他說完了,就不再看那兩個人。與父親無法對話,與弟弟無話可說。只有這個繼母,反倒是唯一可以坐下來談判的對象。

潘玉蘭對着他身後使了個眼色,兩個人的腳步聲慢慢上樓去了。

“坐吧。”潘玉蘭用一種有點兒刻意端着的語調說。她怕長皺紋不敢笑,但又總想讓自己看上去有着高貴的親和力,于是整張臉上就常常呈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蘇晉江拉開椅子坐她對面。以前他住在家裏時,這是他的固定座位。他平靜地直視着潘玉蘭,“潘姨,我趕時間,咱們就不繞圈子了。你有什麽想法,直說吧。”

潘玉蘭沒有馬上回答,好像是在适應他的态度。過了一會兒才笑說:“娛樂圈真是打磨人的地方。這才多久,你說話的口氣就不一樣了。”

“我真的趕時間。”蘇晉江把手機放在桌上,“潘姨,你是不是想讓我帶你進娛樂圈?”

他從潘玉蘭發的朋友圈知道,潘玉蘭這兩年不知從哪裏找了群人,在搗鼓微電影。她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父母又都是文藝工作者,她大約也曾揣着一個做演員的夢想。又或許不是想做演員,而是享受那種被目光聚焦的感覺。她發過一張“工作照”,她如同貴婦一般高坐在一張歐式沙發上,周圍環繞着攝影師和舉着反光板的工作人員。

“我都這個年紀了,進娛樂圈,那是招人笑話呢。”潘玉蘭垂下眼睛,繼續擦拭那套細白瓷器,“不過呢,我有自己的一點小愛好。晉溪也大了,不需要我再操心,我該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了。”

蘇晉江沒說話。

“你可能知道,我現在找了些人,拍微電影。”潘玉蘭說,“也不求什麽,就是圖個樂呵。雖然是玩,但既然做了,就盡量做好它。不管幹什麽都是,有點兒名氣了,別人才肯給你行個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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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讓我幫你宣傳?”蘇晉江問。

“那倒不用。”潘玉蘭說,“就是借一借你的東風。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就是蹭個流量。不過呢,我這個年紀的人了,經不住紅也經不住黑。穩穩當當地把事兒做了,那是最好的。”

蘇晉江揣摩了一下她這番話裏曲裏拐彎的意思,說:“潘姨,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向公司申請一下,看能不能安排一個談話類的節目。咱們上去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以後不至于有誤會。”

“你看着安排吧。”潘玉蘭一笑,語氣陡然輕松了不少,透着“你成功get到了我的意思”似的愉悅。

蘇晉江點點頭,“行,那我知道了。”

潘玉蘭說了那麽多,其實就是兩層意思,一是希望蘇晉江不要在公衆面前爆料家庭問題讓她難堪,二是想讓蘇晉江以适當的方式帶她出個場,給她增加一些正面的曝光率。

撇開情感因素,單純從利益交換的角度來說,蘇晉江不讨厭跟潘玉蘭打交道。她腦子清楚,目标明确,也有相對清晰的底線。只要知道了她想要什麽,就有相應的合作策略。

重生之前,家人并沒有找過他的麻煩,因為那時候他沒有名氣,基本可以跟家人保持着原有的平衡。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的影響力在升值,打破了那種平衡。

當紅藝人的家庭背景很容易被扒出來做文章,而且通常以負面居多,來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對于視面子如命的潘玉蘭來說,這是一個不斷增長的巨大威脅,無怪乎她那麽緊張。她接受那個采訪是為了先發制人,但又非常聰明地留下了充足的轉圜馀地,每句話都可以往回收,進退有據。

因此,兩個人一起上一期談話節目,是當下的最優選擇。只要在節目中營造出雙方和睦的表象,潘玉蘭此後就會努力維持這種表象。換句話說,如果把蘇晉江的人設和潘玉蘭的人設聯系在一起,潘玉蘭就會比他更害怕他的人設崩塌,沒理由再出來作妖。

“行,那今天就這樣吧。”蘇晉江站起來,把椅子原樣推回桌下,“我回去以後跟公司溝通一下。要多長時間不好說,不過這個事兒我肯定會盡力去安排,對我自己也有好處。另外媒體方面你也不用擔心,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我心裏有數。”

“那我等你的消息。”潘玉蘭停止擦瓷器,眼睛裏帶着滿意的神色,“你也不用擔心,我心裏也有數。”

出門時,蘇晉江看了一眼樓上,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跟父親道個別的意願,于是徑直走了。他忽然覺得,把家人當成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有句話說,人總是對陌生人太客氣,而對親人太苛刻。

或許,苛刻是因為承載了太多感情上的期待。當彼此之間沒那麽多期待,也沒那麽多要求,相處起來就輕松了。

時間接近中午,他找了一家僻靜的餐館,要了個單間。這會兒正是熱的時候,他懶得着急往回趕。

随便吃了點兒東西,心裏沒那麽燥了,他打了個電話給費長槐。影視節相關人員的號碼他都存進了手機裏,以備不時之需。

響了幾聲費長槐才接起來,一聽是他,覺得挺意外。其實蘇晉江自己也挺意外,換作以前,他是不敢這麽直接的。但最近的這些事加在一起忽上忽下地一折騰,讓他産生了一種“有tm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啊”的微妙心态。

不就是人嗎,不就是人的那點事兒嗎,誰還學不來呢。

他還不紅的時候,萬金說,比方說你是一塊石頭,當你攔在路中間擋了道兒的時候,人人都會來踢你踩你。當你可以用來蓋房子砌牆的時候,人人都會來擡舉你。不是你本身變了,是你的位置不同,價值也不同了。所以要是想讓人幫你,就把自己挪到對別人有用的地方,剩下的步驟就水到渠成了。

蘇晉江跟費長槐說了一下自己這邊的情況和需求,簡潔明了。費長槐幾乎沒怎麽遲疑就答應了,安排一期節目對他不是難事,這麽一個刷流量的好機會,他樂見其成。

“等影視節過去以後吧,你來找我一下。”費長槐說,“一來安排一下這個事兒,二來跟新經紀人見個面。公司裏最近事情比較多,你這塊兒一直沒交接。我給你發一下他的號碼,你也可以提前跟他聯系聯系。”

收了線,費長槐發來條短信。名字是“霍海”,後面一串號碼。蘇晉江把號碼存進通訊錄。他記憶裏沒有關于這個人的信息,不過他從前的交際範圍比較小,認識的人少也屬正常。

吃完飯時間還早,蘇晉江又在包間裏坐了一會兒,拿着電視遙控器一個臺一個臺找本地新聞。市民頻道的家長裏短,新聞頻道的市政建設,他都停下來看。

剛把頻道都換了一輪,手機上來了條短信,尉檀的:【我到×市了。你在哪兒?】

蘇晉江吃了一驚,趕緊打過去:“你怎麽來了?”

“開車來的。”尉檀說,“你現在在哪兒?”

蘇晉江說了餐館的地址和包間號,又按鈴叫服務員加了兩個菜。十分鐘不到,尉檀就敲開了門。

“你這也太快了吧?”蘇晉江替他拉開椅子,“我點的菜還沒上呢。”

“給你發短信的時候我就在附近。”尉檀摘掉墨鏡和口罩,“你回過家了?”

“回過了,跟我後媽談了談。”蘇晉江簡單地說了一遍。

尉檀聽完點點頭,“現在也只好這樣了。”

蘇晉江小心地看他的臉,“沒生我的氣吧?”

“你說呢。”尉檀端起蘇晉江用過的茶杯喝了一口。他坐的那輛車上有領導,不方便臨時叫停,他到了休息站才搭了輛車往回趕。

牆上一扇小隔窗打開了,一個托盤被推了進來,服務員在外面報了菜名。

蘇晉江把盤子裏的菜端到桌上,給尉檀拿了一副新餐具,“其實你不用特意趕過來,也不是多大的事,我自己能應付。”

尉檀低着頭用消毒紙巾擦擦手,往碟裏夾了點菜。停了一下,又把筷子放下了。

“我沒覺得自己什麽都能幫到你。你有你的空間,我有我的界限。”尉檀慢慢地說,“但是我很在意,你在遇到事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要跟我一起解決。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兩個人一起解決,但是你至少可以先考慮一下,再确認是不是自己一個人做決定。”

尉檀轉過頭來看着他,“你這個人看上去好像對什麽都很順從,其實心裏面是有主意的。跟你離得遠的時候,我很喜歡你這一點。可是跟你走得近了,你這一點會讓我很緊張。”

蘇晉江愣了愣。弟弟蘇晉溪也說過類似的話,說他總會讓身邊的人都緊張兮兮的。鑒于他和蘇晉溪之間尴尬的關系,他沒有在意。可現在說這話的人是尉檀,是一個他永遠都不可能不去在意的人。

“為什麽會緊張?”他握住尉檀的手,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溫柔,“我态度不好嗎?”

“不是。”尉檀說,“你離我那麽近,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說走就會走。我發燒了沒告訴你,你說,好像我不需要你。可是你自己心裏藏着的事都不讓我知道,高興不高興,也都不說出來。”

蘇晉江呆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知道了。我tm以前就是太矯情。”他摟住尉檀,“在別人跟前就算了,往後我要是再跟你這兒矯情,你別廢話,直接拿板磚掀我前臉兒,打死了算我的。”

尉檀大概沒料到他是這麽個反應,沒撐住笑了笑,“行,那你跟我簽個免責聲明。”

吃了飯又歇了一會兒,兩個人從飯館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天上有了點兒雲,時不時遮住陽光,還有點兒小風飕飕地吹,涼快多了。

“這會兒天還不錯,走吧,我帶你逛逛。”蘇晉江轉過身,“去哪兒?去壓馬路還是逛公園,還是怎麽着?”

“你說吧。”尉檀往路兩邊看看,“不是特別擠的地方就行。”

小城市人不多,這個點鐘,除了市中心那一帶,其它地方應該都挺清淨。蘇晉江想了想,說:“要不就去湖濱公園?人少,景色還好。過去有個小電影院,現在不知道有沒有了。”

“好。就去那兒吧。”尉檀說。

兩個人沿着林蔭路并排走。鵝卵石路,修剪整齊的綠地,夾道的鳥鳴聲,帶着泥土味的花香。小樹林子裏有幾桌下象棋的大爺,還有提着籠子遛鳥的。再遠一點兒有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音樂節奏頂着風都能聽見。

蘇晉江突然覺得這個城市挺好的,跟他曾經走過的那些城市沒有什麽不同。只是當他執着地把這裏當成一個特別的地方時,他就跟這裏隔離開了,感受不到它真正的面貌。

一線陽光穿過綠地和小樹林,照着尉檀的側臉,好看得讓人呼吸一窒。蘇晉江拿出手機,“來來來,站住了,我給你拍張照。臉再稍微偏一點兒,不用看鏡頭。哎對,保持住保持住。”

蘇晉江連拍了三四張,選出一張光影效果最佳的,稍微調了調對比度,傳到尉檀的手機上。“好看吧?跟我昨天那張剛好配成一對兒情頭。”

“那我發我微博上?”尉檀看他。

蘇晉江心裏一甜,這幾乎就是在變相公開他們的戀情。其實從他們一起走上大街的時候,彼此的心裏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默契。

“你發,我轉。”蘇晉江說。

尉檀按了幾下鍵盤,“好了。”

蘇晉江刷新一下界面,尉檀最新的一條微博顯示了出來。他馬上轉發到了自己的微博上,沒加評論。

酥糖們一看,歡樂地出來打滾賣萌:

【矮油?這跟酥酥昨天那張好像是情侶照哇!】

【情侶照!帥得我趕快捧住了我的大臉(づ///▽//c)】

【啧啧,我酥和我檀就不用同框就可以CP感爆棚】

【等一下,我怕不是被喂了一波狗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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