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深秋第一場大雨在城市裏降下的時候,《白雪歌》在西北部的原野上開機了。
蘇晉江的第一場戲是騎馬穿過一片平原。背景是明豔斑駁的城鎮,前方是遙遠連綿的雪山山巒,很有一點“馬後桃花馬前雪”的意味。
程導說,他還沒想好這個鏡頭到底擱哪兒,不一定放在開頭,不過蘇晉江就按照主角主角的初始狀态來演就可以。
蘇晉江有點兒不太習慣,他之前跟的劇組,導演講戲都講得很細致,告訴他光線怎麽打,表情擺到什麽程度,臺詞什麽速度什麽語氣。他本身又很有天賦,能明白導演想要的是什麽感覺。
但是程導不愛講戲,倚重演員本身與角色的契合度,喜歡讓演員自由發揮。
這就不單是考驗演技,而且是考驗演員的個人的感受能力與情感層次了。
蘇晉江把劇本背的很熟,但還是不太能夠明白,程導所說的“主角最開始的狀态”到底應該是個什麽狀态。
遠景拍得還不錯,近景的效果不太讓程導滿意。電影屏幕會把演員的面部放大到纖毫畢現,任何一個細微的不自然之處都逃不出觀衆的眼睛。同樣的,如果演員的表情很有層次,觀衆也會敏銳地捕捉到,并受到情緒感染。
“我要的是角色初始的那個‘空’的狀态,不是讓你表情放空。”程導一進入工作,脾氣就變得不好,說話也急,“角色雖然是第一次出場,但又不是個小嬰兒,他以前沒有人生經歷嗎?劇本裏沒有寫到的人物小傳,你就沒有自己的理解和補充嗎?人物是本書,你演得就跟一摞剛拆開的A4紙似的,一點內涵都沒有。”
程導的話說得挺不客氣,不過蘇晉江一點兒也不介意。程導的作風圈內皆知,好多已經成了名的大牌演員都被他罵到頭臭,蘇晉江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劇組的其他工作人員顯然也司空見慣,一臉平靜地拉回去重來。
白璞和助理焦欣也站在場邊。白璞接受了他經紀人劉餘的意見,忍氣吞聲出演一個戲份不太多的配角。劉餘安慰他說,其實這也是件好事兒,就當是探路,往後再跟程導合作的時候心裏就有數了。
焦欣站在旁邊,替白璞拿着大衣。聽到蘇晉江挨訓,別人都沒有什麽反應,只有焦欣笑了一聲。
蘇晉江補妝的時候,姚菁悄悄過來對他說:“你不用老想着程導想要什麽樣的效果,就按你自己的想法來。你要相信程導挑演員的眼力,他說你跟這個角色契合度高,就是真的高。”
“你這麽說我就安心多了。”蘇晉江說。健身的那一個月裏,他沒事兒就琢磨劇本,還給主角白城寫了一篇人物小傳,拿去問姚菁。姚菁說感覺很對,他所構思的白城就是這麽個人。
剝離武俠片的外衣,《白雪歌》這個故事說的其實是自我實現和父子關系,而後者幾乎是每一個男人畢生的課題。武林盟主的身份之下,白城也只不過是一個嘗試着尋找方向的青年,他已經走出了父輩們的世界,但還不知道自己的世界究竟在哪裏。
就像很多年前離開家的蘇晉江。那個清晨他戴着耳機站在自家樓下,鎖上院子的鐵門,然後把鑰匙扔回到院子裏。那串鑰匙“當啷”撞擊在門廊的立柱上,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父親在二樓的窗簾後張望。他轉身就走,沒有回頭。耳機裏放着歌,《以父之名》的歌詞和旋律,把他和父輩的世界從此隔離在溝壑的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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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看上去究竟是什麽表情,也許那就是一種初始的“空”吧。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還沒有到來。并非白紙一張,但又确實空無一物,等待着被某些未知的情感去填充。
第二次拍到時候,蘇晉江對自己的表情做了一些微調。程導看完回放,什麽也沒說,叫他去準備下一場。
姚菁偷偷給蘇晉江比了一個“V”,眨了眨眼。程導幾乎從不誇獎演員,如果他什麽都不說,那意思就是他很滿意,無話可說。
中午吃完飯休息時,蘇晉江看見片場的礦泉水喝完了,工作人員都忙着騰不開手,就帶着小寧去車裏搬。
回來的時候,遠遠聽見休息區的棚子裏幾個人在聊天。起初聊的是蘇晉江剛才拍的那場戲,然後有人随口問了句:“你們拍《鴻蒙》的時候就認識吧?”
聽上去應該是在問白璞。
白璞沒回答,接話的是他那個細長眼高顴骨的女助理焦欣:“那哪兒會認識呀,都不在一個組,面兒都碰不上。他戲份少,就跟了劇組兩天就走了。”
問話的人“哦”了一聲。
焦欣繼續說:“不過我聽說,那個人的人品不怎麽樣,還是新人的時候就愛擺架子。明明是因為他的緣故NG了,他要撒火到別人身上。”
“不會吧。”另一個演員說,“感覺他人挺好的啊。”
“怎麽不會。”焦欣的聲音裏帶着受人質疑的不悅,“好多人都知道,他口碑很差的,演技差情商低,全靠關系。本來這個角色是我們先談的,後來也不知道怎麽的突然到他手上了。你想,他又沒什麽知名度,能把我們的角色搶了,不是後面有人是什麽。”
另一個演員就不說話了。
蘇晉江想了想,轉身輕聲問小寧:“之前買的口香糖還有嗎,給我一瓶。”
“哦。”小寧從包裏掏出一個瓶子,打開蓋子遞過去,“給,蘇哥。”
“沒開蓋子的還有嗎?”蘇晉江對着棚子裏面示意了一下。
“有,有。”小寧心領神會,迅速又掏出一瓶新的。
蘇晉江帶着小寧進去,在每個人面前放上一瓶礦泉水。
其他人都向蘇晉江道謝,只有焦欣假裝跟白璞說話,看也不看蘇晉江一眼。等蘇晉江走過去了,焦欣想去拿自己那瓶水,忽然發現周圍人看她的表情有點微妙,接着就看到她面前并沒有礦泉水,只有一瓶口香糖。
焦欣平日裏跟着白璞橫着走,從來沒被人這麽明目張膽地揶揄過,愣了一下,火氣“騰”地蹿上了腦門子,一把抓起瓶子直直往前伸,指頭恨不得杵到蘇晉江臉上,“哎你什麽意思?!”
程導聽見這邊的動靜,走過來看,“嚷嚷什麽!怎麽了?”
“他、他,”焦欣有點氣急敗壞,一手指着蘇晉江,一手像拿着罪證一樣舉着那個口香糖瓶子,“他給我這個!”
程導看了一眼,皺起眉頭,覺得莫名其妙,“這怎麽了?不就是口香糖嗎,你不能吃?”
“不是,”焦欣反應過來,一時沒想好該怎麽說,“我就是……”
程導在影視節期間就跟焦欣有所接觸,對她的印象不怎麽好,沒耐心聽她在那兒颠三倒四,直接打斷了:“行了,沒什麽事兒的話就準備拍下一場。今天天氣不錯,争取多拍幾個鏡頭。”
白璞脫了外套,跟着程導往外面走。他的臉色不太好看。焦欣是他的助理,蘇晉江明擺着是在指桑罵槐,表面上怼焦欣,實際上是讓他沒臉。要是再有下一次,估計就得直接怼他本人了。
他突然又想起了劉餘曾經說過的話:“……以後他成了氣候,你在他跟前就難做人了。”
接下來的一場戲白璞是主角,動作難度不大,只有一段比較長的臺詞。
白璞的心思還在剛才的事上沒收回來,人都站到鏡頭前了還沒入戲,連着兩次都吃了螺絲。越是緊張越是表現不好,第三次小心翼翼說完了臺詞,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不是演戲,是小學生背課文。第四遍拍完,一喊“卡”,他心驚膽戰地等着程導發話。
程導的暴脾氣名不虛傳,連回放都沒看,咣一腳就踹翻了椅子。
現場的氣氛瞬間凝固,所有人都惶惶不安地站着,等待一輪意料之中的暴風驟雨降臨。
“你到底會不會演戲,啊?”程導指着白璞的鼻子,“就這麽一段詞兒都說不好,你幹嗎來了?你當這是跟團旅游嗎?”
白璞無可辯駁,卻又不甘心就這麽被罵,尤其還是當着蘇晉江的面被罵。為了挽回面子,他小聲說了一句:“剛才那一次不是還可以嘛,以前我都是那麽拍的。”
他的話音還沒落,周圍人看他的眼光就變成了“你要完”。在拍攝現場,沒有人可以挑戰程導作為導演的權威。即使是全劇組唯一敢跟程導正面叫板的編劇姚菁,也只會在情節和對白方面提出意見,絕不會在拍攝過程中說三道四。
其實這個情況白璞也知道,劉餘早就提醒過他,在片場一定記得程導說什麽是什麽,就算有什麽不同意見也要先壓着,等着回頭劉餘去溝通。
不過白璞估摸着,憑着劉餘跟程導和謝紫鑫的交情,程導怎麽着也不能讓他太難堪。更何況現在剛開機,導演和演員還處在磨合期,有點兒分歧什麽的也很正常,程導給他個差不多的臺階就完了。這麽一來,他今後在劇組也倍兒有面子,等于公開宣稱了“我是被程導罩着的人”。
“你覺得你的表現還可以?”程導的音量降了下來。當他高聲大嗓吹胡子瞪眼地罵人的時候,內容一般都很誇張,不是針對被罵的人本身。然而當他降下音量的時候,就意味着他将要說出一些極不中聽但又是事實的話來了。
“白璞我告訴你,你那點兒小聰明,到了我這兒,統統都收起來。別覺着自己多有名氣多牛逼,在我這兒,沒有明星,只有演員。”程導看着白璞。他沒再用手指指點點,但白璞卻感覺有點兒喘不過氣,仿佛半空中有個巨大個兒的巴掌馬上就要落下來。
果然,程導接下去的話如同一個響雷似的耳光,“你自己也清楚,要不是你經紀人到制片廠跑關系,你壓根兒就進不了我的劇組。你要演,就給我好好演,把功夫下到正地方,別整天動歪心思。不想演,你早早滾蛋,別耽誤那些有實力又肯努力的演員。”
這些話本身就夠重的了,程導不知道之前還有焦欣那一出,這一巴掌直接打出了暴擊的效果。連白璞帶焦欣,臉都腫了八圈兒,找不到地方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