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皓月當空,街道皆寂,兩側兩排雙層的小樓靜靜立着。冬夜的天暗如墨洗,燈光熹微,勉強照亮這條窄而冷清的尋常巷陌。年輕的女人取了輕薄的一件外套,輕披上陳蹊的肩。

女人輕聲道:“園裏風大,又沒什麽遮擋,凍着了可不好,自己也不知道注意點。”陳蹊接過,将衣服穿好,看着女人微揚了揚嘴角,但終還是無法真正笑出來。他輕輕嘆了口氣。

良久,聽得那女人嘆息道:“舜英那丫頭,哎,真是傻。”陳蹊微微一笑,拍了拍女人搭在自己肩上的纖纖素手,啞着嗓子道:“合葬的事兒,可妥當了?”“阿蹊,你當真許她與那□□合葬?”陳蹊默然片刻,緩緩道:“這是她留下來的最後的願望,我有這個能力,自然要為她達成,也算是盡一盡我這當哥哥的心意,更是……對當年之事……”女人急切的打斷:“阿蹊!”陳蹊搖了搖頭:“沒事兒,你不必擔心我。”女人蹙眉,低下頭去。良久,陳蹊嘆了口氣道:“我陳蹊放縱傲然的活了半輩子,誰擋我我殺誰,卻不想,也有後悔的一天。”“阿蹊,這不是你的錯。阿蹊,本來我想過段時間穩定了再告訴你,我懷孕了,我們這麽多年的願望成真了!我們,也會有孩子了。”陳蹊卻沒有意料之中的巨大的喜悅,反倒是更深的憂愁,他喃喃道:“孩子?我連哥哥都當不好。”“那不是你的錯,在你的庇護下,舜英一直活的無憂無慮,是沈枚的闖入,打破了那方靜谧美好,你做的沒有錯,本來沈枚對舜英也有利用之心,是他欺騙了舜英,用利用舜英對他的感情。”“我也利用了他對舜英的感情不是嗎?”女人靜靜的看着陳蹊,半刻後,她堅定的搖頭道:“不,你是一位好兄長,更會是一位好父親。”陳蹊微微一笑,道:“這兒是風口,涼,你懷着身子呢,我們回去吧。”

如幕般的夜空,無月無星,唯有隐匿在漆黑的夜中的密布烏雲,看不見的電波穿透層層密雲,遞向未知的遠方。

女盥洗室中,淺黃色的瑩瑩燈光照着,不似窗外初升不久的太陽那般刺眼,只柔柔的灑下來,卻又能細心的将每一處都照亮。

鏡中瘦高的年輕姑娘對鏡梳篦,牛角質地的密尺梳篦過她這一頭從未遭遇過燙染的烏發,齒梳輕輕滑過發絲的每一寸,直至發末。烏發梳開了來,一篦便到了頭,她方置下這耗功夫的活兒,收拾妥當了,推門離開。

秦樂莺正坐于電訊處雪兮的辦公桌旁,她看着雪兮進來,目光淩厲。雪兮微笑,她知道秦樂莺心裏頭已有打算,是而倒也不再言他,只道了句“失陪”,先行離開。秦樂莺淡淡看着雪兮的背影,忽而笑了,是啊,像馮文莺那樣的人,有誰又會忠心萬分的效忠于她?可憐她一世算計,最後竟是她以為的自己的人聯手,想要她的命。

上海的西餐廳不少,這家算是中等的,雖說菜并沒有多正宗,畢竟中國人向來擅長把一切“外來物種”“中化”,什麽東西到了中國的土地上多多少少都得有點變化,也更容易被國人所接納不是。但也因此店中幾乎從未有過外國人光顧,不過這不重要,在中國做中國人的生意可比做外國人的生意來的劃算多了。

小方桌鋪着金絲紋邊的雪白桌布,上置細頸玻璃碎紋半透明的花瓶,當中一支淺粉嬌花。文鶴坐在桌旁,微笑靜待,左手無名指上赫然一翡翠戒指。

“你來了。”雪兮落座,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文鶴微微收了笑容,道:“是。”“怎麽安排的?”文鶴擡眼看她,抿了抿唇,良久嘆了口氣道:“‘燈籠草’會以你我此次接頭為訊息,打入內部。”雪兮微覺不妥,畢竟“燈籠草”那麽重要,原先為了派入楊煦琨和白泠泠二人,可是以一組人為代價的,此番“燈籠草”打入新政府內部,當真只是這麽簡單?

文鶴似乎也猜到了雪兮的心思,他道:“‘燈籠草’本人,和新政府高層官員有關系,他打入內部其實不需要什麽功勞,這一遭,更多的還是為了證明他的能力。”他頓了頓,又道:“雪兮,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問過你,行動有時候是需要犧牲的,你怕不怕。”雪兮看了看他,搖了搖頭。不錯,他的确曾問過她是否懼怕犧牲,她當時的回答是,她在踏進軍校大門的那一刻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笑着說,我也一樣。而此刻文鶴所言,雖言語差不太多,但語氣之間,卻大不相同。她微蹙眉道:“什麽意思?”文鶴道:“沒什麽,就是時間還沒到,随便閑扯幾句。”他低頭良久後又嘆了口氣:“我的朋友犧牲了。”

而下一刻,雪兮便感受到了不妥,窗外熟悉的人影清晰的告訴她,76號的抓捕者已經包圍。她看向文鶴,文鶴卻未與她呼應,反而搖了搖頭。雪兮默了默,道:“那我們分頭。”

文鶴還是搖了搖頭,他抱歉的笑笑:“對不起,我也有我想要的,要想得到,就必須有失去。不過你完全可以跑掉,最多失去76號內的身份。”他取出一張手繪的簡易地圖,上有黑色路徑以及紅色标明的逃生線路,遞給雪兮。雪兮道:“我可以信你嗎?”他道:“上面人不可信,我可信。你救了我一次,此次就當歸還恩情。線路是我定的,我自诩完美,但馮文莺久歷諜海沉浮,未必看不出,還是要小心。”雪兮點點頭:“我信你這一回。”她若脫身,則整場行動犧牲的不過是她林雪兮的身份,她最多也就是被通緝,然後大可以逃到未淪陷區域匿身,而與此同時,馮文莺也有可能因為用人不慎而受到76號上層人物的猜疑。

馮文莺奪門而入時,雪兮的身影已經不見,文鶴看着馮文莺,道:“她發覺了,恐怕抓捕還需困難些。”馮文莺指揮着身後的人迅速去抓捕,然後看了眼文鶴道:“希望不是你故意放走的。”文鶴微笑:“馮處長未免草木皆兵了。”馮文莺冷笑:“是否草木皆兵,看抓不抓的到人就知道了。”

雪兮一路循着地圖上所指逃離,跑到最偏遠的那處巷口,竟想不到已是死路,馮文莺自巷內一處酒家穿越而來,她笑道:“呵,有趣了,文先生安排上的漏洞,正正好就被林小姐發現了,這是安排的,唱戲給我聽吶?”

逃無可逃,雪兮當機立斷取了極短射程多半用于自殺的随身手槍出來正對心口,即将扣下扳機時馮文莺便一槍擊中她右臂,雪兮吃痛時手上力道驟松,子彈目标偏離,正入肩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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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時兩處中彈,自殺不成更添痛苦。她吃受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随即幾人上來拉扯她拖上車去。

送至醫院時雪兮已近意識不清,然接下來馮文莺特意囑咐那不用麻藥的取彈過程,又迫使她清醒無比,接下來,就是參觀76號那間條件頂好的犯人優待室。

再清楚不過,恐怕這“燈籠草”便是文鶴。既然已經是被犧牲者,又自殺未遂,雪兮不得不做出一個苛待自己的舉動,那就是從頭至尾咬死牙關,并選擇性“交代”,幫助文鶴打入內部。

——你和文鶴認識多久了?怎麽認識的?什麽關系?見過幾次面?曾經讨論過什麽?

——半年,一次舞會上認識的。我們只是朋友,舞會後共見過兩次。一次是在茶廳,他折花贈與我,哦,當日晚上,我們還曾一起去看過電影。還有一次,就是今天。

——可是那次在茶廳,我也有派人在場,你跟他,可像是老熟人一般,你說他選花的技術好,并且還是喜歡用花籠絡女孩子的心。

——對,我們舞會上初識,他拿了五支花,朵朵鮮豔,收到他的花的女孩子,個個兒都恨不得撲上去。

——呵!林雪兮,你可真厲害,說話滴水不漏。

——馮處長過獎,雪兮,只是據實而言。

——好,那我們繼續。今日你逃跑,文鶴沒給你指導?

——今日說起來,我和他還是第一次見面呢。我首次與上級接頭,見到的竟然是他,本以為是巧合遇見,他卻說,他等的就是“鈴蘭”。

——可是文鶴他本人并沒說是你的上級。

——那有可能,我的上級背叛了我,或者,消息被文先生攔截了也未可知。

——模棱兩可?林小姐的口才,果然不一般,也難怪,能讓周副處,那麽上心,想來平日裏和周副處共處一室甜言蜜語的時候,給周副處灌了不少迷魂湯吧?呵,你既然是軍統的人,知道的應該不少,老實交代了吧,也省得過會兒地牢裏又是半日的鬼哭狼嚎。

——我知道的消息應該已經沒有用了,當然,有用的,我也一定不會告訴你。

——林雪兮!

——馮處要是沒有別的事,就還請放過雪兮,讓雪兮趁着這三個小時僅剩的最後一點時間,好好休息一下。

——好!不見棺材不落淚,你要是非要挨了才說,那我奉陪。

——多謝馮處,畢竟,不挨怎麽知道挨不住呢?

76號地牢審訊室裏那一盞永遠慘白的燈,明晃晃的照着雪兮朦胧的雙眼,馮文莺不知從何處尋路一極沉重的鐵家夥,邪魅的笑着,将那家夥慣在了雪兮依然鮮血淋漓的左手上。

鐵家夥做成了圓柱狀,一點一點的向前滾着,纖細的骨頭被一寸一寸碾的粉碎。歷經了那“威名遠揚”的拶指和針刺指縫的大刑,雪兮一度以為自己終于在瀕臨崩潰的邊緣站住了腳,她以為自己成功的熬過去了,可當這鐵家夥壓上那她以為早該疼得沒有知覺的指尖的那一刻,十指連心的痛苦撕心裂肺的席卷上來,炸開了自己頭腦中的所有理智與清醒。碾着,碎着,碎卻又不全碎,痛到極點卻又沒能昏死過去。她聽見轟隆轟隆的巨響,卻聽不見自己那從喉嚨沖破而出的凄厲悲鳴。馮文莺大笑着,她狂妄的笑聲夾雜在地上坐着的受刑者的慘叫聲裏,顯得格外的駭人,那是勝利者狂妄的笑,也是她報複得逞得意的笑。

鐵家夥每前進一寸,便會有一盆猶還夾雜着冰塊的冰水兜頭澆下,在這寒冬之時冰冷的地牢裏,單看着便讓人覺着瑟瑟發抖。這鐵家夥和鐵家夥壓着的雪兮的左手旁邊,又燃着一只火盆,不斷的冒着熱氣,發出“滋滋”響聲,暖和着雪兮凍僵的身軀,讓她不能以凍的麻木來逃避這無盡的巨大痛楚。

鐵家夥繼續前進着,骨頭一寸一寸的碎裂,忽然發力,“咔噠”一聲,壓上了雪兮的手腕,骨頭铮铮碎裂的聲音放大了幾倍的在耳邊回響,再沒有冰水澆下,雪兮這便疼暈了去,迷迷糊糊的時候,她聽見了馮文莺的笑聲:“林雪兮,膽敢騙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你竟然利用了我這麽久,那我不得好好的伺候伺候你,報答你,給我上了不能輕敵這一課的恩情?”

再醒來時,雪兮已經回到了關她的牢房,離開了地獄一般的審訊室,她終于可以得到一段短暫的休息。睜開眼,身上的傷已經被處裏過了,她還沒有吐出他們想要的東西,就不能這樣快的因為傷口感染之類而早早的死掉,他們不會放過她。左手指尖至手腕這一段的鮮血淋漓已經看不見,被綁上了石膏一類,就靜靜的躺着,躺在地面上,好似昏迷之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窗外雪白絨花一般的雪花紛紛揚揚的飄落,這是她來到上海後見到的第二場雪,依然是大雪。在上海這處鮮少見雪更鮮少見大雪的土地上,接連兩年,一次在十一月裏,一次在這正月裏,皚皚白雪遍滬城。

馮文莺的那雙墨色的皮靴子輕踏,她輕笑着走近,感慨道:“啧,多麽年輕的生命啊,竟然執迷不悟至此,當真可惜了了。”

雪兮蒼白的唇已幹裂,她費力的張口,絲毫不覺唇瓣幹裂後點滴鮮血的滴落,她輕輕的、緩緩的道:“年輕的生命?不知馮處長有無聽說過,不管是旅順,南京,日本人的屠城之作,在他們看來,不過是閑來消遣的游戲。腹中胎兒,未成型的一刀捅死,方成型的剖出來,挑在刺刀上,玩具一樣。他們不是人,禽獸見了,都要自愧不如。他們沒有心沒有情,更沒有什麽道義。你在他們手下,就算拼死拼活,又有誰,能保證你們得以善終呢?你們也是中華兒女,現在要清醒的,合該是你們吧?”

“哈哈哈,中華兒女?”馮文莺轉身,緩緩踱步向後面不遠處的桌椅處走去,一壁行一壁續道:“自帝國占領中華以來,反抗從未停止過。可是,十有八九,不盡是失敗麽!”她倚坐上呈紅褐色暗色的木桌,颔首瞧着林雪兮,道:“倒不如,既來之則安之,我為帝國做事,帝國予我權利,公平交易而已。”雪兮擡眼看着她,一字一頓,語氣雖虛弱無力卻異常堅定,她道:“賣國求榮,何來公平?”

“哈哈哈哈,”馮文莺大笑道:“賣國求榮?不錯,我馮文莺,的确是賣國求榮之人。反抗無用,與其做無用之功,還不如違背那勞什子沒用的民族大義,我要的是榮華富貴,要的是權力,誰給我權力,我就為他做事,又有何不可?”“那也只是暫時,我們不會失敗,正義,永遠不會敗給邪惡。”“哈,是嗎?那便拭目以待咯,只不過你是瞧不見了。冥頑不靈者仍甚多,帝國統一中華之大業,”她嘴角斜斜一勾,道:“還有很遠的路,還有很久一段時間,都需要我。”

馮文莺雙手插着褲子口袋,笑着踏出了牢房。皮靴硬質的鞋底觸地,咔噠聲響清晰可聞。雪兮微阖目,仰面靠于頸後冰冷且潮濕的牆壁,冰涼滲入衣領,侵入單薄的身軀,她也渾然未覺。

雪兮半睜着眼歇息良久,她知道接下來她需要等一個人,那個人,很快就會來了。

期待着的人影影綽綽的走來,她微微一笑,卻久久不語。待到終于積攢了些許氣力,她方道:“你來了。”

周磬看着猶如破布娃娃一般、上下血跡雖然處理幹淨但明顯是已經幾無一處沒有傷痕的雪兮,雖是意料之中,卻仍是心下顫動不已。他單膝跪地,彎下身輕輕摟住了雪兮,他感覺到臂彎裏的人兒柔弱的輕的可怕。雪兮亦感受到了周磬因驚異而有的觸動,她微微一笑,費力用還完好的右手拉來周磬空着的左手,她輕輕在他的掌心寫下——秦可用。

周磬咽下喉頭的哽咽,點頭道:“我來看看你,怕是……最後一面了吧。”雪兮輕輕咳嗽起來,周磬一只手為她輕輕撫背順氣,一只手在她掌心緩緩寫道——她野心極大,難保不會是第二個馮。

他們盡力抓緊時間,一壁說話以打發竊聽室中衆人,一壁靠手心書寫傳達言語。

“我也不知道……或許吧。”她頓了頓道:“我一個半殘之人……是死……是活……呵……有什麽分別嗎?”周磬嘆了口氣道:“你還是如平時一般倔,強驢一樣,這般受苦,那些東西,說,與不說,難道比命還重要嗎?”(部裏不可能都是我們的人,不是自己人的,我們最好能掌控大半。秦不比馮城府深,但她比馮小心,與她接觸,必定要建立在合作的基礎上。)

周磬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雪兮點點頭,一壁說一壁繼續寫。

“我不管你來這兒……是為了看我……死、與活,也好……為了來感化我的,也好……不論目的為何……我現在,你也看到了,生……已經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了……所以這種……只不過是無謂的勸誡。”(馮不會給秦大權,秦得不到想要的,必欲取而代之。我已使秦有所松動,我出事,她可能會更加謹慎。)

雪兮皺了皺眉,沒話找話這件事情果然不是那樣好做,但手下寫的話還沒有寫完,她只得想了想又說道:“你對我好……我知道,我很清楚,但是……就當我對不起你吧……我們……生錯了年代。”(你以奪電訊處大權為目的與她談。)

周磬點頭,示意明白了,他拉過來雪兮的手,備受摧殘的手上傷痕累累,使得周磬不得不輕柔的動作,他笑了笑道:“你知道就好,我的确是真心的,只不過……你知道,有的時候,大義滅親之舉,非做不可。”(組織同意你的申請。)

雪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她道:“這般,我也就如願以償了。”

周磬亦笑起來,他嘆了口氣道:“雪兮,你別忘了,部裏會動你的家人,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怎麽辦?”手下緩緩寫道——組織的營救……雪兮反手抓住周磬的手,笑着搖了搖頭,一壁寫一壁道:“我……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弟弟……如若我死了……還請你善待他們……這是我的錯……我……他們不必替我……償還……我已經……是将死之人了……不過……或許父親母親他們……都已經走了吧……是我對不起他們……”(營救行動沒幾次能全身而退而無人犧牲的,且我一旦逃脫,你也必須冒險轉移,我已經半殘……這不值得。)

周磬蹙眉,欲再寫字争取,他也知,若雪兮不願,再缜密的營救行動也成功不了,雪兮卻又接着道:“他們早就不想……認我這個女兒……是我……我太倔了……我對不起他們……我就應該聽他們的……在家……相夫教子……”(你過會幫我拖着。)

周磬明白雪兮的意思,卻是不忍,輕俯身,摟住雪兮良久。雪兮輕聲在他耳畔道:“人若有轉世輪回,若有來世……周磬,我……一定會……如若能,忘川河畔,三生石旁,靜待……靜待你歸來……”周磬點頭,微微松開了些雪兮,雪兮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欲為他擦去淚水,卻如何也沒有力氣。緩了緩,她又道:“周磬……這一世遇到你,是我之幸,只可惜……我們并非同路之人……對不起,今生無緣……下輩子,下輩子我們再見……我也望你……望你能再尋得良人……恩恩愛愛……只是別忘了我……還在……等你……”

周磬無言,兩行清淚滑過面頰,無聲滴落雪兮染血衣裳之上,暈染開一朵朵綻放的嬌豔紅梅。雪兮始終笑着看他,費力的擡頭看着他,看着他默默的淚流滿面,她笑起來,道:“此處血腥……你不喜血腥……還是莫要逗留太久了……”手上,則輕輕寫下最後三字:魂歸去。周磬閉目,含淚點了點頭,輕柔的将渾身累累傷痕的雪兮靠着牆壁放好,又默了良久,方轉身離開。

意料之中的,馮文莺一行人果然還沒有那麽快趕來,周磬到達竊聽室時,馮文莺還在,她瞟了周磬一眼:“你不是對她無情嗎?怎的,從頭到尾這麽長時間,還沒能套出她的話?”周磬挑眉:“我沒說無情,而且,你不是一直聽着的麽?你覺着,我什麽時候套話容易?我好不容易提出了他的父母,她一轉,我就給忘了。”馮文莺想想,不語,周磬冷哼道:“馮處長,別把我看的太高了,林雪兮她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哦,當然,你也是,可我呢?我不過會把弄把弄槍玩幾條人命,哦,這一邊兒演着戲,一邊兒,啧,還要跟一個技高我許多籌的人周旋套話?”馮文莺蹙眉:“俗話說,沒那個金剛鑽……”“我是沒有!我本來當那個閑散副處長當的好好的!嗨!劉昌茂那是說撂耙子就撂耙子了!你們就讓我接,說他要時間緩和,哦,我就接了,還得接的多好怎的?你們都有脾氣,都需要照顧,那我呢?本來沒事兒的,結果我攬了大權,我的女人,也變成了探子,我也很難過!”他一把把手上剛拿起來翻看的文件摔在了桌上,道:“我為什麽就不能有脾氣,我……”門被人慌慌張張撞開,撞在了周磬身上,周磬“嘶”了一聲,大罵道:“娘的哪個瞎眼的!”門外人慌慌張張道了歉後,對馮文莺道:“馮處,林雪兮,她,她,咬舌自盡了!”

“哐”的一聲,馮文莺奪門而出。

周磬淡淡的看着馮文莺急忙遠去的身影,心底裏雖苦澀難言,但終究面色平靜,雪兮去了,更是解脫。

身邊衆人皆因為林雪兮的自盡而着急忙慌着,一時間周磬左右已然空無一人,他忽然想到那天雪兮讓他叫她的小名阿笙,他那日是第一次喚她的小名,卻因為不太習慣,竟也是最後一次在雪兮生前這樣喊她。

阿笙麽?你能聽見麽?我在心底祝福你。阿笙,你放心,我會承載着你我共同的夢想,繼續鬥争下去。你說,當雙面間諜好帥,那好,我為了你這個願望,鈴蘭是麽?我接下。

阿笙,一路走好。

青青山丘,薄薄墓碑。瑟瑟風去,杳杳人來。

“阿笙,我來看你了。”泠泠微笑着,單膝跪于碑前:“莫要嫌棄,為了掩人耳目,我可什麽都沒帶來。不過,你一直是個,不重身外物的人,對吧?”

泠泠顫抖着閉了閉目,深吸氣平複了幾回方續道:“阿笙,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提到周磬的時候,你說,他可能已經看出了端倪,懷疑你了,我說,我們現在只能按兵不動,最多策反他。”她笑起來,卻是掩飾不住的苦澀,嘴角竭盡全力的上揚卻終還是未能如願的截留住流水的簌簌落下:“阿笙,你成功了,你知道嗎?我們現在,都是同路人了。”

“阿笙,你要保重。我不知道那邊怎麽樣,就是,你生前被馮文莺折騰的太狠,不知道你的傷養好了沒有?還有,”喉頭哽咽着,那聲音似都不再是曾經自己所熟悉的聲音了:“周磬說,他此生的心唯你一人所有,他接下來生與死,都是為了你。”

“阿笙,明天的任務很險,反正,下次來看你又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了,最壞的,還有可能是我親自去那裏見你呢。呵!”忽然她破涕而笑,道:“如果你在,肯定又要說我亂說話了,你真是奇怪,一直不信宗教,卻信輪回。我現在,倒是格外希望你能出現在我面前,罵我,說我吐不出好話來。”

翌日,楊煦琨照常還是去了76號上班。泠泠坐在這空蕩蕩的一間小屋裏頭,竟一時間也不知該做什麽,瞟見門檻外面地上,擺着那一盞還不及門檻高的油燈,心不由得一緊,沒來由的緊張。即使楊煦琨的謀劃基本萬無一失,但她依然無法産生任何一點自內心發出、而非自我安慰所來的信心。

她在梳妝臺前屈膝坐下,心不在焉的描摹着兩彎略淺的眉,又有些稀裏糊塗的上了妝容,系了一條白間淺粉色絲巾,搭藏青底白花紋的旗袍,一件白色披肩,再配上她微卷的發蓬松的低低的盤在腦後,與街上來來往往的女郎們并無什麽兩樣。她拿了一個白色的絨布手包,腳踩黑色略有些跟的漆皮鞋子,走上街道。住處自然是冷清些好,所以她與楊煦琨的房子臨着的皆是沒什麽人流車流的街巷,而走出街巷,便是鬧市,泠泠混入人流,穿梭到了南京路上。

南京路與岚臯路交叉口立着一個郵筒,來來往往人群稀疏路過旁側。泠泠并無絲毫刻意的樣子走過去,輕啓手包,将疊的有些彎折裝有密碼本的信封盡力壓平塞進了郵筒。然後她又挪步走到旁邊的報亭,報亭裏的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泠泠心知,亭內人已知她來意,她微微一笑,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話與那人道:“我想要前天的《中華日報》,請問還有剩嗎?”那人與她眼神相接,以極小的弧度點了下頭,然後道:“有的,不過得容我尋上一尋。”泠泠笑,雙眼彎出兩瓣弧度,很是好看。雖說要“尋上一尋”,但很快便尋得,泠泠接過報紙,付了錢,繼而回轉去。本就是為接頭而有的交流,也無需費時太多。

極司菲爾路76號的正門正大開,兩輛車呼嘯駛出,看似同路,卻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分作了兩路。這一次行動依然是馮文莺親自出馬,楊煦琨并未跟去,他站在樓上窗邊,看着兩輛車駛遠去,不緊不慢的将簾子拉上,然後披上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快步下了樓。

這日的白利南路格外寧靜,似乎少了什麽,可路側商鋪街邊小販乃至行人都與往常差不太多,但總給人感覺有些——死寂。

銀行建在較高處,楊煦琨拾階而上,步伐快而不急。櫃臺前的約莫二十歲的男子微笑走上前:“先生,請問有什麽需要我幫忙嗎?”“49號保險櫃,麻煩了。”男子神色微變,他回首向一個盤發的女子點了點頭,女子會意上前,引楊煦琨前往。楊煦琨裝作不經意的環視四周,看見一個一襲墨藍色大衣獨自坐着閱報的男人——那是76號行動處隐匿暗處的特務的慣常模樣,楊煦琨不禁蹙眉,此行怕是兇險,想必是那位接頭人“灰狐”出了什麽問題。他很快的環顧周遭環境,自忖脫身之策。

上樓的路上,女子便已牽制住了楊煦琨的左臂,楊煦琨知她是訓練有素的特工,此時若動手,自己處弱勢。他不知道是女子眼睛太明,一眼便摸準了他将槍放在左手口袋裏,還是76號早已知曉是內部的人而讓女子熟知了每個人的特點,知道他慣用左手?

身後四五個深色衣裝的特務随後跟了上來,楊煦琨知曉時間已不多。上到二樓,經過窗戶,楊煦琨看了眼左邊已被女子全然遮擋了的窗,心下立即作了決定,他雖眼睛只盯着窗戶瞧,但他意不在此。他出其不意忽然翻身自樓梯間空處一躍而下。因為動作過急,下墜的速度略快,他屈膝緩沖,卻沒能保持住完全平衡,險些摔倒。他卻也顧不上,邊跑着邊調整了平衡。正門自是走不了的,他已經看到了馮文莺和劉昌茂一行人的身影。周磬沒有來,他還在被懷疑期間?楊煦琨飛快地思慮了一番,瞄準了衆桌椅,于之間穿梭過去,跑到大廳的窗戶處,奮力跳到旁側的巷子裏。

巷子四通八達,這是他逃脫的有利條件。他聽到了身後遠遠的一聲“快追”——是馮文莺的聲音。楊煦琨左右看似無規律的穿梭着,實則他心裏多少還有些盤算——他在盡可能快的往接頭點之一的水果店去——密碼本決不能落入76號之手,周磬不在,他要送達必需另尋他法。

身後都是警衛隊而非行動隊的人,馮文莺怕是一早就知道是內部的卧底,才選擇獨自出發而不動用任何部裏的人馬。

他穿梭走上長壽路,警衛總隊的人确比行動隊的人差些,楊煦琨剛穿進葉家巷時,身後的人還未跟上,他取出密碼本,往左手邊的水果店裏一丢,甚至都來不及和水果店吳老板眼神相接,巷子盡頭便沖出馮文莺帶頭的一行人堵住了他的去路。

可現如今,他已無處可逃。

思及此,他不禁握緊了拳,左手摸向領口——那裏有一顆□□——現在的他別無選擇,若不求死,便只得落得生不如死的地步。

貝勒路亦如往常一樣,只是人群似乎氣氛有些緊張。泠泠家門前檻邊的角落裏,一盞碎了的油燈,只剩一副空燈架子,橫着靜靜的躺在地上。她從不信這些鬼神莫測的征兆,但那燈明顯是被人匆忙中碰倒,而如若不是向家中去,又怎會碰到角落中的油燈?

她心下大驚,環顧四周發覺似乎暫未有異樣,慌亂中迅速穩定下心神,雖匆忙卻絲毫無匆忙的樣子,猶如平常婦人一般,踩着不算太高的高跟鞋,步伐均勻且沉穩。

小屋裝飾簡單,什麽雕飾也沒有的木桌上蘸水寫了一個“逃”字,桌上的字跡正随着時間的推移而一點點幹涸。她閉了閉眸,淚水潮水般湧出眼底,她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淚水順着面頰的弧度忽快忽慢的滑落,最終聚在下颌,又悄無聲息的落下,滴在腕上,滾滾燙的。她靜靜的瞧着杯底的白色粉末,緩緩提起水壺,倒滿一杯。她勉強撐着起身,逼着自己去做她接下來必須做的事。她邁着有些飄飄忽忽的步子,挪到了書櫃旁,抽出櫃子下備着的鐵盆,将文件盡數燒毀,終化作一盆灰燼。

小盒輕啓,嵌了一顆珍珠的銀項鏈靜靜的躺在裏面,泠泠靜靜的看着,淚水無聲的淌着。

楊煦琨,是她短暫的只有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失去的,第五位至親,沒錯,是至親。第一位是她的姐姐,再是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再是雪兮……最後,是他。

她已經沒什麽可以再失去的了,她對這剩下的一切死物,再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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