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38章
重鐘長鳴響徹整個祭臺,百丈峭壁拔地而起,龐大的洪荒巨獸浮雕攀着撐天棟柱撐起巍巍穹頂,浩大的白玉磚順着廣場一重重鋪滿,鋪到最中央卻化為一個深深的凹地,若往下望去,能看見紫到發黑的滾滾妖焱翻湧。
方俞成孤零零站在廣場邊緣。
其他宗派的人忌諱他,劍閣弟子恨不得捅他一劍,北辰法宗的弟子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這個大師兄,只好都默契地當做沒有他的存在。
方俞成聽着那一聲聲象征着雲天宮擇主的鐘鳴,再望着被簇擁的晏淩侯曼娥幾人,臉色陰郁複雜。
“方師兄。”
溫和的男聲自身後響起,方俞成頓時一僵。
他吞了吞唾沫,慢慢轉過身,看着緩步含笑走來的溫緒:“是溫、溫弟啊。”
話一出口方俞成就察覺自己語氣不對,趕緊補充:“你是掉隊了?我說怎麽走着走着你就沒影了,我還正擔心你。”
方俞成不看都知道自己表情有多僵硬,但是溫緒卻淺笑如常:“是,一時緊張走岔了路,讓方兄擔心了,是緒的不是。”
方俞成松了口氣,看着他臉上的淺笑,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現在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避而遠之,只有這位溫公子,什麽也沒說,還願意過來和他說幾句話。
而他卻…
“對了,方兄。”
方俞成聽見溫緒道:“萬幸,緒能活着回來了,既然已經走到這裏,之後約莫也沒危險了,那木盒便不麻煩方兄,緒自己拿着便可。”
“啊…好,自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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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俞成心頭一顫,一千一萬個不願,卻偏偏沒有理由拒絕,只能僵着手伸到儲物戒指裏,慢慢取出黑色木盒,遞給他。
溫緒從他手中接過木盒,左右看了看,就打開蓋子。
方俞成緊張地盯着他。
溫緒看見裏面那支金光溢彩的鳳翎,眉尾一挑,伸手,指腹輕輕摸了一下。
觸手是純粹的靈力,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陰寒幽氣。
霧色的眼底緩緩暈染開笑意。
看來,有些人已經走出了選擇。
在看到溫緒還伸手去摸的時候,方俞成心猛地提起,還以為溫緒發現了什麽。
但片刻後,溫緒就收回手,笑起來,寬袖一斂對他拱手:“這一路跌宕起伏,鳳翎還能完好無損,都要多虧方兄,無論事成與否,我溫緒、我溫家都要記方兄的恩義。”
方俞成一口氣松下來,看着溫緒鄭重道謝的模樣,心裏越發心虛,兼有點點道不明的羞愧。
他也不想這麽做,他替換了東西,現在每天都跟拿着燙手山芋一樣焦躁不安,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是真的沒有辦法。
溫家沒有得到傳承,也沒有損失,但是他若是得不到化神尊者的認可,他就再沒有臉回北辰法宗了,他這麽多年辛辛苦苦積攢下的一切都會付諸流水。
他不能失去這一切,他必須想辦法加碼自己的價值,為此他将不惜任何代價。
方俞成暗暗咬牙,安慰自己,反正溫緒和溫家也不信這鳳翎真的能有用,還不如給他,他就當先借他們的恩情,以後他一定會加倍補償溫家的。
“溫弟說哪裏話,舉手之勞,這都是我該做的。”
方俞成趕緊扶起他,眼神藏着愧疚,心念一動,真心實意道:“溫弟,我看你親厚,你別想太多,這次秘境為兄護你平安出去,等出去之後,我便為你尋能治病的法子,天涯海角我也定為你找到。”
溫緒打量着他此時竟意外真誠的眼睛,頗感玩味,笑着點點頭:“好,多謝方兄。”
方俞成心裏這才覺些許安寧,他看着溫緒把木盒收起,手往袖子裏縮了縮,柔軟的鳳翎從袖筒滑落到掌心。
他攥着鳳翎,明明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可卻仍心裏發空,像是有一片黑暗的龐大的陰影自頭頂籠罩而下,越逼越近,壓得他莫名的惶恐焦躁。
另一邊,玄天宗黃淮終于擠進亢奮的劍閣弟子團,艱難地伸出一只手:“晏、晏師弟啊,你們終、終于回…”
林然眼看着黃淮快被擠成一張餅,周圍幾個同樣被人群擠得自身難保的玄天宗弟子憋紅臉還在徒勞地揮手,着急大喊:“別擠了別擠了,給我們大師兄都擠扁了。”
黃淮怒,反手一巴掌糊在師弟腦門上:“你家才擠扁了,你全家都擠扁了。”
“…”晏淩林然和身後的幾個親傳師兄姐都默了一默。
林然覺得,別人都說他們萬仞劍閣奇葩輩出,這是不太公允的,因為其實他們偶爾不免也會為友派法宗和玄天宗的畫風感到困惑,就這方面來講,大家應該是各領風騷、難分伯仲的,實在沒有必要誰來嫌棄誰——畢竟都是一群為了正道的臉面而每天努力裝成個正經人的沙雕罷遼。
晏淩看着這場面實在有些不像話,于是走上前,身上龍淵劍氣自成一派威儀,本來擁擠的人群自發地避讓,晏淩把黃淮拉出來:“黃師兄。”
“謝、謝謝晏師弟。”
黃淮重重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扭頭也把自家那幾個小可憐師弟給薅出來,随手把歪斜的發髻弄正,對林然拱了下手,才對晏淩道:“晏師弟和兩位師妹都回來了,現在只剩下楚師妹沒在,再結合之前的長明鐘聲,得到千大尊認可的傳人,便是楚師妹吧。”
晏淩點頭:“我也是如此想。”
黃淮不免露出些微遺憾之色,畢竟誰不想得到化神尊者的傳承呢,尤其是來之前師長已經暗暗透露過,那傳承還是一只上古鳳凰的殘魂,可想若是能與之契約,能為自己、為宗門帶來多少好處多大盛榮。
但想想黃淮也就釋然了,天下寶物能者居之,雖然遺憾沒有落在他玄天宗,但那位劍閣楚師妹不僅天資卓絕、心性也是堅毅正直,之前甘願冒生命危險為弟子們引開水蝕,這樣的人得到傳承,他服氣。
黃淮左右望了望:“長明鐘聲明明是從這裏傳開的,按理楚師妹也該在這裏,可我們之前把這周圍都翻了個遍,也沒見到楚師妹。”
晏淩斂眉沉吟:“我們懷疑,楚師妹的确是在這裏,只不過被帶去一個疊層的小空間,所以我們看不見。”
黃淮:“那怎麽辦?”
“等。”
晏淩指着廣場下面翻湧的紫色岩漿:“我觀察過,這妖焱一直在上升,你還記得我們初初進入洞府時路過的玉道,那時候石門打開,勁風将妖焱重新壓到深淵之底,我猜那深淵該是與這裏相貫穿的,妖焱順着地底湧到這裏,等它到一定高度,祭臺自會啓動,鳳凰殘魂出世。”
黃淮愣了,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岩漿似乎是上升了一些
——但是這妖焱看着就讓人發怵,誰沒事兒一直往下面看,還能關注到底是上升還是下降?
黃淮再去看神色沉靜的晏淩,不由豎起根大拇指:“晏師弟,你真是這個,我們在這裏轉了這麽多圈都沒有眉目,你一來就發現了,兄弟佩服。”
晏淩眉目淡淡:“黃師兄客氣。”
“我可不是客氣。”
都同生共死過,黃淮全拿晏淩當自己人了,忍不住感慨:“晏師弟,你們劍閣有你這個大弟子真好啊,實力又強,又沉穩細致,又有責任感…唉,我們玄天宗要是也有你這麽個大師兄該多好。”
林然&衆劍閣弟子:“…”
劍閣弟子怎麽聽着這味兒不太對啊,師兄弟們不動聲色挪到晏淩面前,像盯着來偷雞崽崽的傻狼一樣警惕盯着黃淮,皮笑肉不笑:“…黃師兄說笑呢,玄天宗的大師兄不正是您自己嘛。”
“我不行啊,我光是會打架,當年剛一築基,前腳走出洞府門,師父就告訴我以後要當好大弟子…奶奶的,我哪兒會當大師兄,我出門打瓶醬油都被人騙過,實在是不得已才杠把子的,畢竟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宗裏,都是這些傻娃子…”
黃淮也是坦蕩,恨鐵不成鋼糊了一把自家師弟的腦門,小師弟捂着腦門傻乎乎看着他,看得黃淮牙都疼,也更心酸了:“你瞅瞅,都是這樣的憨批,腦子不帶打彎的,走出去不定給人坑成什麽樣,我這才矮個子裏挑高個子被硬架上的,否則誰樂意做這什勞子的大師兄,我真恨不得立刻天降一個明白人,可把我這擔子接了去,一天天操心這操心那哎呦我腦袋都疼——”
劍閣衆弟子:QAQ
林然忍不住拉一下侯曼娥:“看見了沒,以後不要再說我們劍修是二愣子,玄天宗第一個不服。”
侯曼娥一直出奇的安靜,這時候才擡起頭,翻了她一個白眼:“争一保二,有什麽可驕傲的。”
林然一噎,瞅瞅她,小聲嘀咕:“說得跟你們北辰法宗就能出前三甲似的…”
侯曼娥叉腰:“你嘀咕什麽呢?你敢不敢說大聲點讓我聽見?”
“呀呀林師姐,能不能說大聲點。”
怯生生的聲音從身邊冒出來,林然侯曼娥一呆,同時扭頭看見不知何時鑽到侯曼娥旁邊的北辰法宗包子臉小姑娘,就是那個之前抱着侯曼娥哭的小師妹。
小師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林然,雙手合十,萌噠噠地拜托狀:“林師姐可以說大聲點嘛?因為我們侯師姐似乎耳朵不太好、沒有聽清楚的亞子…拜托了。”
侯曼娥:“…”
林然:“…”
林然複雜看向侯曼娥,一臉“士別三分鐘當刮目相看”:“一會兒沒見,你什麽時候都有了個小秘書?”
侯曼娥頓時炸毛:“我也不知道!是她莫名其妙就一直跟着我!”
“我不是莫名其妙跟着師姐哦。”
包子臉小師妹認真豎起一根手指,仿佛美少女戰士變身自帶炫光,元氣十足超大聲:“我是在守護世界最好的侯師姐,承擔着師兄弟們殷切的期待和重負,要寸步不離地守護好師姐才可以!”
林然&侯曼娥:OVO
兩個人同時頭皮一麻,表情驚恐,瞬間一身雞皮疙瘩。
這、這是何等羞恥爆表的瑪麗蘇中二臺詞?
林然看了看眼睛亮晶晶的包子臉小師妹,又用高山仰止的眼神瞅了瞅侯曼娥,猛一抱拳:“告辭”,撒腿就要溜。
侯曼娥險些氣歪了鼻子,表情猙獰去扯她,咆哮:“你跑什麽跑!不是我教的!真不是我——”
“轟——”
就在侯曼娥試圖暴力挽回自己名譽的時候,廣場猛地震動一下。
衆人悚然一驚,連忙舉起法寶背靠背聚陣,警惕地往四周看。
突然,有人指着廣場中央深深的凹陷驚呼:“那裏有東西沖出來了!”
下一瞬,全場突然震蕩一聲爆裂的巨響,衆人耳朵一嗡,滾滾岩漿如巨龍咆哮着廣場中央沖天而起,直沖九霄穹頂又轟然炸裂,化作萬千流光墜落四方。
晏淩黃淮幾人面色一正,直接躍至隊伍前撐開屏障:“所有人小心,別染上妖焱。”
侯曼娥遲疑了一下,被包子臉小師妹亮晶晶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只好硬着頭皮揮着赤蓮劍也沖到法宗前面。
侯曼娥心裏罵罵咧咧:明明是她以前做夢都想要的咖位升級,從無名女配榮升替位大師姐,但是怎麽有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啊摔?!
紫紅岩漿迸射,驟然一道耀眼的金光如灼日開天劈來,衆人下意識閉上眼,驟聽一道高亢清冽的鳳鳴。
他們震驚睜開眼,忍着刺目的明光仰頭望去,只見那滾滾岩漿之頂緩緩浮現出一雙巨大羽翼虛影。
烈火化出它長長迤逦的翎尾,金光點綴它瑰麗華美的羽紋,它似披着漫天烈陽,猛地一聲戾鳴鋪展開雙翼,浩大的聲波讓整座大殿轟然共震。
所有人呆呆看着它,好半響,有人如夢初醒喃喃:“這是…上古鳳凰啊。”
所有人都是一震,呆愣的眼神漸漸變得各異。
晏淩眸色沉靜,林然眼神帶笑,侯曼娥面露羨慕,黃淮啧啧感嘆…
溫緒側過臉,看着方俞成眼中的狂喜和渴望,輕彎一下唇角。
就在這時,衆人身後,空間突然被撕裂開一道縫隙,兩道纖細的身影踏空而出——
……
千琉恣出神了很久,慢慢用手背蹭掉臉頰的淚水,轉身看向楚如瑤,見她正半握着鳳鳴劍、遲疑看着自己,頓時笑了:“你是不是很不能理解?”
楚如瑤抿着唇:“…我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我不能确定您是壞人還是好人,所以我無從評說。”
“哈哈哈,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你還是真的單純。”
千琉恣并沒有被觸怒,反而被逗得彎腰直笑:“小丫頭,是非黑白哪有那麽清晰,壞人可以做好事,好人也可以變壞,這問道登天之路,太高、也太遠,一路有太多誘惑和考驗,也許有一天,當你回首而望,你會發現,自己早已經變成另一個曾經無法想象的人。”
“不會的!”
楚如瑤握緊鳳鳴劍,眼神堅定到執拗:“至少,無論我變成什麽模樣,我都絕不會變成一個傷害別人的壞人。”
千琉恣笑得更厲害了,有心戲谑調侃幾句,可是看着她明亮倔強的眼睛,突然恍惚着,說不出話。
她這才想起,那麽多人中,她為什麽鬼使神差地選擇了這個孩子呢?
因為…她從這個孩子身上,恍惚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那時候,也還是驕傲的、天真的、倔強的、幸福而快樂的千琉恣。
那時候的她,也可以這樣驕傲地仰頭,對着任何人,信誓旦旦說自己永遠不會變。
千琉恣沉默了一下,笑起來:“好啊,那就去證明啊。”
楚如瑤:“我會的。”
她深深看了千琉恣一眼,俯身拱手鞠一禮,然後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千琉恣看着她的背影,伸出手,清風拂過她掌心,她微微蜷手,仿佛能抓住虛無的空氣。
有時候,有那麽一些午夜夢回的時候,她孤坐在這群山之巅,在寂寥的晚風中,凝望着自己伶仃的影子,其實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一個人能初心不改,是不是就不會失去,是不是就可以…可以有另一種結局。
“等等。”
楚如瑤一頓,奇怪地轉過頭,就見千琉恣忽然挑起笑眉:“我突然變了注意…既然是最後一次了,便再送你一程吧。”
楚如瑤還沒有反應過來,千琉恣就扔下花鋤,面前世外桃源般的幻境如畫卷被撕裂,扭曲的空間中她下意識閉上眼,再睜開,已經出現在一座恢弘的廣場之上。
“楚師姐!”
“是楚師姐!師姐這裏——”
“咦,師姐旁邊那個女子是誰?”
浴火鳳凰壯麗的虛影倒映在她眼睛裏,她聽見熟悉的驚呼聲,低下頭,看見各宗弟子就站在下面,正激動地向她揮手。
楚如瑤終于露出笑來,她轉頭正想和千琉恣道別,卻看見她一眨不眨凝着一個方向,眼中漸漸浮現出不敢置信的光彩。
“那是誰?”
她喃喃:“那是誰?!”
楚如瑤愕然:“什麽?”
她面前流光一閃,千琉恣已經毫不猶豫朝着一個方向沖去。
“你是誰?”
林然正望着半空的楚如瑤笑,突然聽見輕輕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聲音。
她不解地看去,一身薄粉素衣、有着絕色容顏的女子站在人群的盡頭,怔怔看着自己。
…是在問她?
她眨了一下眼,有一點不太明白,但還是老實地回答:“林然。”
“林然…”
千琉恣輕輕呢喃着這兩個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林然,像是着了魔似的,赤着腳,一步一步向林然走來。
“這位姑娘你——”
這場景着實有些怪異,衆人面面相觑,晏淩眉頭微皺,想擋在林然面前,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攔住,不能前進半步。
所有人都被攔住,仿佛有一條無形的路,從千琉恣到林然之間,将所有人隔絕在外,只有她們。
晏淩眼底劃過驚色,下意識去拔龍淵,林然卻偏過頭,遙遙對他搖了搖頭。
千琉恣沒有看任何人,她的眼睛只有一個林然,她就這麽一步步走到林然面前,咫尺的距離,目光仔細地逡視她臉上每一寸,卻放得很輕,連呼吸都屏住,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她冷不丁說:“你不是林然,你是清音。”
所有人都一呆,林然也是一怔,搖搖頭:“我不是。”
她不認識一個叫清音的姑娘,更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不,你是!”
千琉恣有些執拗地說,盯着她的目光灼灼明亮:“你是清音。”
“前輩。”
楚如瑤追過來,有些不解,又有些警惕這位大尊亦正亦邪的作風,微微側身半護着林然:“她是我的師妹,萬仞劍閣林然,不是您說的清音。”
千琉恣沒有理她,而是偏過頭,仍定定看着林然,像個孩子般的執拗:“你是清音,你是清音對嗎?”
有風拂過,卻拂不起千琉恣的衣擺,卻像是從她身上吹走一些虛無的碎片,她的身影如同鏡花水月輕輕搖曳,連衣裙的花紋都像是更淺淡了。
林然看着她,終于,像是明白了什麽,眼中漸漸浮現出不忍。
所有人都看見,林然對着那來勢洶洶又倨傲妖異的女子,輕輕地、像是有點無奈地笑,點點頭:“好。”
她沒說“對”,她說“好”。
——如果你想再見到她,如果這是你最後的心願,那麽她願意,陪你圓一場夢。
楚如瑤詫異地扭頭看她:“林師妹…”
千琉恣突然笑了。
她猛地撲過去,緊緊抱住林然。
林然感覺自己被擁進一個柔軟的懷抱,馥郁的花香糅雜着灼烈的血氣,像烈酒入喉,刮着比刀子更慘烈纏綿的痛與甘之如饴。
“我知道你不是她。”
千琉恣流着眼淚,卻在笑:“我的清音沒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了。”
“我只是太想她了,我只是很高興,很高興…”
千琉恣哽咽:“…還能看見,像她一樣的人。”
別人一頭霧水,但是千琉恣知道,她會懂。
林然沉默着,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臂。
千琉恣眼淚流得更多,咬着唇哽咽,卻笑得更開懷。
果然啊,是她所熟悉的。
是這樣的溫柔,這樣的善良,這樣仿佛能融化一切愛恨仇怨的悲憫與寬容……
“喂喂喂——”
隊伍前面的侯曼娥聽見動靜,往後一看,就看一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女人抱着林然,頓時炸毛了:“你誰啊就随便抱人——耍流氓嘛,快放手放手!”
千琉恣擡起頭,泛紅的眼睛看着瞪着眼一臉不爽沖過來的侯曼娥,又掠過旁邊始終微皺着眉的楚如瑤,最後看向目露不忍的林然,忽然笑了:“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她該想到的,在看到那個冰靈根的孩子的時候,她就該想到的。
這已經不是她的時代了,這是一個新的屬于這些年輕人的時代,将誕生新的故事、開啓新的傳奇了。
但她卻好高興、那麽那麽地高興
——原來,還有人可以再遇到這樣的人;原來,還可以有人可以有從頭開始的機會。
“真好。”
她笑着自顧自地點頭,忽的猛一拂袖。
滾滾妖焱在身後猛地沖天而起,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一重重往上鋪成烈火赤焰的通天之階,火焰燃燒的那頭,就是驟然展翅戾鳴的鳳凰。
楚如瑤突然手心一燙,那只金色鳳翎徑自朝着通天階飛去。
楚如瑤回頭,震驚看着她們。
“去吧。”
千琉恣笑着,在大塊大塊顫栗坍塌的大殿中,遙遙指着那在烈焰中長鳴的鳳凰:“去追你的鳳凰。”去追你的機緣,去追你未來無限的可能,去追你還有機會可以拼盡全力抓住的愛與希望!
楚如瑤看着她似癫狂似清明的目光,不知為什麽,腦子狠狠一震,下一瞬,所有人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們統統抛上半空、争相恐後向那金色鳳翎和通天之階推去——
“我天我怎麽突然飛了?”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我的媽快停下別——砰!”
“那鳳翎往這邊飛了!誰能撈一把?”
“誰的鞋飛了——日!砸我臉了!!”
還有侯曼娥撕心裂肺的一句:“你別抱我家林然,你放手不給你抱——”
“……”
所有人都沖向鳳凰,怒罵,吐槽,哀嚎,交織着七情六欲,卻熱鬧又鮮活。
“他們都聽不見了。”
千琉恣笑着對林然說:“我只想說給你一個人聽。”
林然看着她漸漸虛無的身形,輕聲:“好。”
“她叫清音,是淨湖轉世的一朵佛蓮。”
千琉恣眼神陷入追憶,輕聲地娓娓道來:“她不像你這麽強大,她很柔軟,倔強又執拗,善良得近乎天真,被人欺負了、被人捅了一劍,都不會生氣,還願意去救人家,像個小傻子,我有時候可煩她,又忍不住恨她,為什麽要這麽傻?如果不是那麽傻,如果她可以顧惜一些自己,她是不是就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的袍角一寸寸化為流光,然後是赤着的足,細瘦的腳踝,素粉的裙角…
林然閉上眼,輕輕“嗯”了一聲:“我在聽。”
“她本平平安安轉世一生,洗去七情六欲,就可以重歸淨蓮之體,得道升仙的;可是她放棄了,她煉化了自己的精魄,拉我不堕魔,她再也得不了道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千琉恣像是看不見自己漸漸消失的身體,像和久別的老友說話,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她想我做個好人,我就去努力做個好人,替着她那份,我繼任雲天宮,我斬妖除魔,我廣收門徒傳道受業,我平定四海讓天下河清海晏…我成元嬰,我入化神,我修得至高境界,可是我合不了道,我有心魔,她就是我的魔。”
“我斬不了她。”
她笑着:“我不想斬斷她,所以我就不想合道了…我想兵解之後,化為塵埃,去找她,我想她永遠陪着我,我也永遠陪着她,我們就在她最喜歡的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永遠地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林然輕聲:“這裏是鳳凰出世的地方,這裏會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是吧。”千琉恣笑,笑容竟有那麽一點狡黠的得意,隐約可見當年雲天之主的風華妩魅:“我也這麽想…”
她頓了頓,突然道:“林然,你要好好的啊。”
你要有很多的朋友,要有重要的人留在身邊,要擁有愛的能力可以溫柔地去愛很多人,要自由,要不痛苦,要沒有遺憾,要比我們都快樂幸福
——你要帶着我們憧憬的所有可能,好好地活。
林然看着她,輕輕點頭。
“真好,真好。”
千琉恣笑,又亮晶晶地看着她,說了聲:“我要徹底消失了,我記不住她了,你替我記得她好不好?”
林然道:“好。”
“你替我記得,雲天宮有過一朵佛蓮,她叫清音,是世上最可愛最可愛的姑娘…”
她的身影如初升時的塵埃一寸寸飄散,只留下帶笑的一句句:“你替我記得,千琉恣答應她的,都努力做到了,我一輩子都很快活的,再也沒有不高興過了,只除了…很想她…”
“你替我記得…”
尾音輕而溫柔:“這個世上,曾經有過一個千琉恣,和她的佛蓮清音。”
她的身影徹底消散,無數晶瑩的碎片落了她滿身,又如清風無聲地虛無。
林然閉着眼,維持着懷抱的姿勢,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點了下頭:
“好。”
她會,好好地,都替她們記得。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