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顏喬當然讀過書。

她讀過史籍,博古通今;讀過哲學,精通奧義;讀過文學,素養高深。

書讀得越多,她越清醒,早在她通過自己的眼睛溫和地觀察這個世界的時候就發現,她之所以走上絕路,不是因為敗給了生活的苦難,而是敗給了無處不在的暴力。

蠻橫霸道的、無孔不入的、潛藏在合理僞裝下的、獲得無數擁趸的暴力。

有那麽多無可奈何不能用學識破解,她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學識的用處仍無力回天,孔峙卻說她白白浪費了學識,她多少是有點委屈的。

就和從前聽老人們說“書讀狗肚子裏了”一樣委屈。

不過跟孔峙比起來,她确實才疏學淺了。

他有資格這麽說。

用書讀的多少來衡量一個人,是普世的标準。

她入職也有一周了,對孔峙的了解終于不再是一張白紙了。

雖然她不介意被人完全掌控卻對對方一無所知,但這一點了解是增益,能夠讓她的安全感攀升到新高度。

孔峙今年二十七歲,年輕有為。

二十七歲的客座教授放眼整個海城屈指可數,他是之一。

這意味着他先得成為頂尖學府少年班的成員,再盡力縮短學習周期依次攻讀完學士、碩士、博士學位,還要在某一領域獲得卓越成就。

非同凡響。

他這樣的貴人,即便不出手替她撐腰,也是巍峨聳立的靠山。

Advertisement

她不知道他否認扶了她一把,是否是因為不打算幫她下一次,但她跟在孔峙身邊,知曉他對有求于他的弱者厭煩的态度,也極有眼色地為他擋了一輪又一輪騷擾,心知如果因為他幫了她這次就寄希望于他次次庇佑,就是貪得無厭了。

其實就連這次,也不該麻煩他的。可她實在是太想拿回那份唾手可得的文憑了。

孔峙說到做到,接受了海大的邀請,如約出席。

深秋的校園被夾道的楓樹映襯得浪漫唯美,陽光掠過樹梢,在枝葉縫隙形成閃爍的光暈,風一吹,橘葉顫抖,光線被拉得綿長耀眼。

孔峙穿着幹淨平整的高定西裝,每一顆扣子都端正地卡在镂空的縫線中央,每一件配飾都不顯贅餘,他沒看窗外,沒看手機,面容沉靜地思考着問題,讓位于時尚前沿的款型設計變得無比莊重,也令坐在他身旁的顏喬感到了一絲拘謹。

顏喬正襟危坐,脊背挺直,穿着孔峙給她挑選的職業裝,仍然擋不住與年齡契合的少女感,玲珑的線條被勾勒得恰到好處,像朵含苞待放的芍藥花,亭亭玉立。

漫步在人行道上的男同學突然沖到路中間,彎腰撿起了楓葉堆裏的銀杏葉。

一陣尖銳刺耳的摩擦聲接踵而至,司機一腳将剎車踩到了底,後座的兩人一起前傾,顏喬的額頭卻被一只溫熱幹燥的手掌護住。

等顏喬慢一拍察覺到這只手是孔峙的,他已經平靜地收回了手。

肌膚相親的觸感令人着迷,顏喬腦中空空,略微眩暈,幾乎克制不住本能的遐想。

車停下後,孔峙沒問她怎麽樣,也沒問司機發生了什麽事,微傾了身子自己查看,肩頭便向顏喬靠了過來,保持着暧/昧卻不失禮貌的距離。

顏喬沒敢動,直到他傾回去。

所有感官都被他的舉動放大了,包括聽覺。

和男生同行的女生拽着他的手返回人行道上,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責備他不該冒險。

男生笑着說,想用銀杏葉給她紮一簇玫瑰花。

幼稚而浪漫。

孔峙忽然問她:“談過戀愛嗎?”

顏喬被問得不知所措,在條件反射下不假思索地說:“沒有。”

是實話。

她的臉差不多只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小巧,不比沉魚落雁的國色天香,充其量算作小家碧玉,迷信的老人們開玩笑時會說她沒有福相。

她的确有很多追求者,但他們都不持之以恒,表個白,追一追,見獵心喜,過不了多久熱情就褪去了,不再問津。

人們總是贊美女孩的甜美、女人的妩媚,介于兩者之間的神韻卻被忽略,所以顏喬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聽過別人評價她的長相了,直到與孔峙初次見面,她入了他的眼。

孔峙問她任何問題都是這樣的,漫不經心問一句,不管她如何回答,他都不會在問下去,沒有原因,沒有目的。

孔峙的車停在禮堂門口,有學校後勤部的老師接應。

孔峙還沒有邁下車,來接應的人已經準備好了手等着與他相握。

歡迎詞都快到嘴邊了,兩個女生忽然風風火火地跑過來,熱情又小心地問:“孔教授,您的線上課程我們都刷過好多遍了,第一次見到您的真容,一會兒講座結束您就要離場了,能不能給我們簽個名?”

接應孔峙的人擰着眉呵斥:“你們兩個怎麽回事?講座還有兩分鐘就要開始了,耽誤了孔先生進場,讓百來號人因為你們幹等——”

話音未落,戛然而止。

孔峙接過了筆。

“你們兩個真是——”接應孔峙的人連忙給孔峙賠不是,“不好意思孔先生,學生不懂事,讓您見笑了。”

“無妨。”孔峙擡手打算簽。

顏喬見狀伸出手将手墊在紙下方便他寫字。

孔峙看了她一眼。

麻煩孔峙簽名的女生在一旁指點:“您就寫,祝許燕珑同學考研上岸。”

孔峙依言寫下一個“祝”字。

筆尖在掌心劃動,酥麻刺癢,顏喬正咬緊下唇忍耐,忽然聽孔峙說:“你自己托着。”

顏喬愣住,讓孔峙簽名的女生也愣了愣。

女生反應過來後讪讪說:“啊好,對不起,本來就該我自己托的。”

第二個女生見狀不敢提要求了,就讓孔峙簽了個名。

顏喬發現孔峙今天和平時不太一樣。

平時她當場讓他簽字,他都是把文件直接接過去簽的。

孔峙是這場講座的主角,他的正裝照被美工制作成了宣傳海報,添了滿是溢美之詞的文案标語,明晃晃地擺在禮堂門口。

沒有明星的身份,卻有明星的排場。

修飾過後的俊逸面容白到發光,濃眉銳目,鼻梁高挺,連眼睑的弧度都近乎完美,一絲瑕疵也挑不出。

見顏喬的目光被海報吸引,孔峙冷冰冰地說了句“別看”。

意識到他的動機後,顏喬的笑意不自覺地漫出唇角。

果然不論多優秀的人,都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照片公開亮相。

他終究是沾染了塵寰的煙火氣。

禮堂的窗戶是兩排不能活動的透明玻璃,與臺下座位的階梯平行,天光大亮時,給人一種白晝永恒的錯覺。

室內的光線亮度是足夠的,舞臺中央卻仍打着一束光,成功彙聚了全場的焦點。

不少同學是被臨時喊來湊數的,不情不願,恨不能在宿舍睡回籠覺,單手支頤,沒精打采。

然而當孔峙緩步走上臺,女大學生們的瞌睡都醒了,興奮得來了精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孔峙的專業水平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備的課是腹稿,甚至沒有列在紙上的大綱。

他脫稿講解,用不着顏喬給他打下手,她也就在第一排找了個靠邊的角落坐下。

孔峙生得斯文儒雅,講起課來頗具書生意氣,親和力十足,在臺上侃侃而談的樣子充滿了人格魅力。

顏喬聽得正入神,肩膀被人從身後拍了拍。

一個女生越過椅背傾身過來,小聲問:“學姐,你是孔教授的助理吧,能不能請教你一個問題,你是怎麽成為孔老師的助理的?我畢業以後也想去德世工作。”

換句話說也就是,我也想給孔教授當助理。

怎麽成為的……

這個問題難到顏喬了。

難道要她說是因為簽了賣身契?

直說無可奉告未免顯得有些清高,顏喬官方地回答了一句廢話:“你可以秋招的時候留意一下德世集團的招聘公告。”

就在這時,孔峙注意到她身後半趴着一個人,目光定格在了她身上,說話的節奏卡頓了一下。

顏喬和他四目相對,像極了課堂上和同學交頭接耳被抓包的學生,馬上裝作認真聽講的樣子。

身後的女學生也縮了回去。

孔峙的威嚴能隔空刻進人的DNA裏,是個人都怵他。

一個半小時的講座絲滑流暢,沒有中場休息。

散場後孔峙被校方的領導圍住,各種場面話劈頭蓋臉,細聽全是客套,只有一起用餐的話稍有用處。

孔峙本可以就此離場的,不知為何應下了飯局,狀似無意地提到:“巧了,我助理就是海大畢業的學生。蔣校長栽培有方,這樣的人才能為我所用,應當是我感謝您。”

一團笑意融融的和氣中,孔峙回首喚道:“顏喬,過來,跟你們校長問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