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孔家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最早是地産起家,有了自己盤後,文娛和文旅領域也開發了相應的業務,發展至今,海城有一半的高檔會所是孔家的産業。

家大業大,盤根錯節在所難免。

會議開始前,顏喬覺得孔峙問她能不能做好記錄是瞧不起她,但很快她就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問了。

高層開例會類似于古時候大臣們上朝,定有千千萬萬的本要奏。

“我們分公司現在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就是啊,早期許給合作方的一些承諾,随着形勢的變化已經難以兌現了。一開始我們是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則跟對方進行友好協商。既然是老客戶、老朋友,對吧,我們格局打開一點,适當讓利沒關系的嘛。就說凡是這方面的訂單,都交給這家做。但是我們仁,他們不義啊,質量下降,借機壟斷,售後的服務态度差極了,我們還得吃這個啞巴虧,賬面上很不好看……”

顏喬噼裏啪啦敲着筆記本鍵盤,十指躍動得飛快,力求将每個字都準确無誤地記錄下來。

可這些上了歲數的人說起話來啰裏吧嗦,為了生動形象,添加了一大堆無意義的口頭禪,每句話都在為接下來的狡辯做鋪墊。

一字不差地記下來,她能把自己累趴下。

于是她把這位高層的一番話總結為:老主顧失信,先于我司毀約,長期帶來不必要的損失,今後是否繼續合作有待考量。

那人說完馬上就有人怼道:“你說這話什麽意思,虧損就說虧損,什麽叫賬面上不好看?我們這邊就沒這樣的客戶了嗎?還不是想方設法給他退回去讓他返工。是因為你的疏忽讓公司蒙受的損失,你還好意思在這哭慘?我們這些被你連累,分攤損失的才該哭吧。”

功也邀了,苦也訴了,就是嘴臉不太好看。

那,挑起争端的言論記是不記?

還是記吧。

萬一孔峙求的是完整,那就是她工作的失職。

顏喬一本正經地概括為:與合作方交涉時可盡量為公司争取權益,損失分攤易引發矛盾,增強內耗,不利于團結。

就這樣,各分公司的高層各抒己見,你一言,我一語。

語速慢得顏喬還吃得消,語速快得簡直要她命。

等這些人說得口幹舌燥連連喝水了,顏喬也差不多要歇菜了。

躲過了腦子發燒,沒躲過燒了腦子。

好在沒有把孔峙交代的任務搞砸,軍令狀沒有白立。

就在顏喬以為會議臨近尾聲的時候,輪到孔峙發言了。

會議期間他一直任底下的人讨論,沒有說過一句話,現在一開口就投下了枚重磅炸彈。

“會上解決的問題我不贅述,但為什麽會剩下這麽多沒解決的問題,各位是否需要好好反思一下,這兩個小時裏你們幹了什麽?”

“抱怨?逃避?推卸責任?還是借貶損對方邀功請賞?如果這些問題不困難,我有必要請各位去解決嗎?”

“對合作方不滿意可以換,對管理人員不滿意是不是也可以換?實幹的人難請,決策者可一點不難。”

孔峙話音一落,剛才掐架掐得臉紅脖子粗的衆人頓時噤若寒蟬。

顏喬也被他不茍言笑的樣子吓了一跳。

兩相對比之下,孔峙平時對她不要太溫柔。

眼看着場內氣氛陡然變得凝重起來,顏喬連忙拿出手機救場,在辦公軟件上敲孔峙:【孔總,午飯時間到了,是否需要安排各位領導用餐?】

簡訊發送之後,孔峙端放在會議桌上的手機振了一下,屏幕亮了起來。

萬籁俱寂下傳出的細微動靜,在場的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集了過來。

孔峙看了眼手機,拿起來,慢條斯理地用大拇指在屏幕上戳了一番。

很快顏喬就收到了他的回複:【叫食堂按人數打幾份盒飯過來。】

顏喬:【這樣大家根本沒胃口吧。】

孔峙:【怎麽?】

顏喬:【領盒飯有走人的意思。】

孔峙看到她發的內容,當衆低笑。

在衆人看來,他是在明目張膽地玩手機,還笑得像個昏君一樣。

不過讓人感受到了解脫。

孔峙放下手機,随即淡淡宣布:“散會。”

這兩個字一出,那些冷汗直往外冒的高層管理都松了一口氣,趕緊溜之大吉。

離開的速度要多快有多快,個個跟逃命似的。

與此同時,壓力來到了顏喬這邊。

孔峙直接要過了她的筆記本電腦,看完她的會議記錄後,貌似對記錄在案的內容都挺滿意的,唯一不滿意的點是:“他們說的你都記了,我的呢?我說的不重要?”

顏喬當然不能說“我差點沒被你發火的樣子吓得魂飛魄散,忘記了也是人之常情”,靈機一動,說自己都背下來了,惟妙惟肖地給他模仿了一遍。

孔峙挑了挑眉,放了她一馬,正色吩咐:“去食堂打兩份飯來,我有話跟你說,邊吃邊聊。等會打完飯直接來我辦公室。”

他明明知道領盒飯是什麽意思了還請她吃盒飯,就是欺負她簽了覃琳給的賣身契,想走也走不了。

顏喬在心裏腹诽了一通,輕手輕腳地把公司配給她的筆記本合上,抱進懷裏,跟他告辭:“您稍等。”

然後也跟那群人一樣一溜煙跑了。

十分鐘後,顏喬打來了午餐和孔峙共用。

為了不将感冒傳染給他,她有意和他保持了一米遠的距離。

司機買來的感冒藥有一大塑料袋,見他們在開會,就放在孔峙辦公室外的桌臺上。

膠囊、沖劑、維C、頭孢、消炎藥應有盡有。

顏喬打飯時途經走廊看見了,準備回來時再取,孔峙卻先她一步帶進了辦公室,放在茶幾上,讓她飯後再吃。

顏喬感冒了聞不到味,嘴裏也沒有味,沒有胃口,只适合吃點清淡的蔬菜。

但食堂的阿姨飯點正忙,打包都是打包的全套,吃不完很浪費糧食,所以顏喬開始吃之前就問孔峙要不要吃她那份裏的葷菜。

問完她心裏是忐忑的。

孔峙什麽樣的山珍海味他沒有吃過,大概率不把那點肉渣放在眼裏,可孔峙看了她一眼,一筷子一筷子将她餐盒裏的肉都夾了過去,完了說了一句:“省得你眼饞。”

畢竟她感冒了,是真的不能吃油膩葷腥的東西。

要不然這食堂的廚師是他從米其林餐廳請來的,高額的傭金代表絕對的實力,吃不上是沒福氣。

顏喬年少時缺失父母的教導,奶奶也基本上沒怎麽管束過她,在吃飯方面更是屢屢縱容,恨不得讓她把鍋也一起吞掉才覺得她吃好了。這種為了她的身體考慮而設置的禁令,微妙甜蜜令她心動不已。

此時的孔峙給她的感覺,也不再那麽難以靠近。

開動前,孔峙仔細剔掉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随口問她:“你有什麽建議或者看法嗎?”

顏喬盯着被他夾過去的肉,真誠地建議:“我想吃鹵蛋。”

說完發現自己說得太快,又心虛地補充,“我是說,我建議用這個紅燒肉的醬汁煮個鹵蛋,能循環利用資源……”

孔峙喉間逸出一聲輕笑:“我問的是對公司的建議或看法。”

顏喬覺得這頓飯可能沒辦法好好吃了。

在上級面前必然多說多錯,高談闊論指點江山顯得狂妄自大,茫然無措毫無見解顯得愚鈍粗淺,進退兩難。

顏喬斟酌了一下,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避開絕對化的詞彙,條分縷析。

“現在市面上的奢侈品牌多是國外的,說明國內的土壤環境不适合只賺有錢人的企業存活。利潤空間擴大,那麽公益和稅收的部分其實也會成倍增加,到時候即便是大出血也未必有人領情,出了錢還挨罵,依然年年是重點整治的對象,不值當。德世很大,客戶群體不會太單一,定位沒辦法做到精準。高端保新,低端保質,才能有更好的發展,與兩者背道而馳的就是障礙。障礙太多了。”

說完她瞄了孔峙一眼,虛心地補充:“一己之見而已,您讓我說的。”

孔峙沒說話,神情莫測。

顏喬眼觀鼻,鼻觀心,有意識地轉移話題:“您叫我來,不是為了問我這些吧。”

孔峙終于動了動,說:“你不是讓我拉你一把嗎?正好我認識一位文壇泰鬥,打算引薦一下你,改天帶你見一面。你的畢業論文含金量不高,拿不出手,在此之前你再寫一篇,我給你看看。”

顏喬進取心不強,委婉地找借口拒絕:“我是學世界文學的,發刊沒用。而且您不是教金融的嗎?沒有涉獵過文學領域吧。”

可惜她的借口在孔峙面前不成立,他只問她:“你寫不寫?”

“寫……”

“那下午下班以後跟我走。”

吃完飯顏喬在孔峙的監督下,一口悶了有中藥成分的怪味沖劑,囫囵吞了兩顆難以下咽的膠囊,惡心得一說話就想吐,淺睡了個午覺便開始了下午的工作。

四點多的時候來了幾波快遞,顏喬将文件類型的代簽了,準備分發到各個部門,沒想到有一份是寄給自己的。

她用裁紙刀小心裁開,把裏面的資料抽出來一看。

是學校寄給她的調查證據,以及校長百忙之中寫給她的一封信。

信中言辭有禮地對調查結果進行了詳細說明,表達了對她的歉意和惋惜,回應了她存在的幾點疑惑。

一是關于署名權的問題,說她參與的都是邊邊角角的編纂修訂,沒有達到署名的标準。

二是關于給項目打白工的問題,确認那些項目都因不可抗力夭折了,導師沒有傾吞本屬于她的錢款。

三是關于她畢業論文原稿是否抄襲的問題,導師翻出了郵箱裏留存的初稿,和文庫裏現有的論文詳細比對,竟然真的有兩處基本重合,疑似中譯中。盡管她真的沒抄,但對文學作品的鑒定遠比其他專業嚴格,再糾纏下去反而是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顏喬看完以後沉默了。

如果她現在仍處在絕境之中,恐怕會認為這些證據都是僞造的,調查過程她沒有親眼看見,就不公正。

但是她現在前路無虞,終于可以理智清醒地看待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苦難。

人要向前看,她也要奔赴更遙遠的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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