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4)

途太遠,這麽多年一直沒有來。那地兒常年水患,外祖母他們早就想搬遷,可又舍不得老祖宗傳下來的基業。

靖王起碼還有幾年才會登基,換言之,魏正則很久不能回京……從此,是要和他斷了音訊?

秦畫晴瞬間五味雜陳。

宋太醫的藥确有奇效,到了夜裏,她腦子便不暈了,人也精神,臉上浮現紅潤。

張氏親自送來明日及笄禮上要用的東西,順便叮囑她道:“正賓是裕國夫人,司正是盧夫人,贊者請得是虹玉縣主,倒也不丢咱秦家臉面。”

秦畫晴倒不甚在意,“左右不過是慶賀生辰,一切從簡就好。”

張氏摸了摸她的長發,嘆道:“你呀,這一下子就長大了,懂事了。”

秦畫晴微微一笑。

張氏又讓春茜拿過一方冊子,遞給秦畫晴說:“你且看看這些賓客送的賀禮,這些東西今後都是要給你添置成嫁妝的。”秦畫晴随意翻看了兩頁,正準備合攏,卻猛然看見了魏正則的名字,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沒有看錯。

“這……魏大人怎會給我送禮?”

張氏湊過去一看,了然道:“你父親晚上回來,讓我将這些東西登記在冊,還以為這多寶流光金步搖是李贊送的,卻不料是魏正則托他帶來的禮,那人做事一向出乎意料,誰知道他又是什麽意思?但東西是好東西,放眼整個京中也找不出的同款首飾,過幾天便拿來給你。”

秦畫晴呆呆的看着冊子上的名字,想到他明日便要離京,半分喜悅也無。

天邊蒙蒙亮,錦玉和黃蕊便來伺候秦畫晴梳洗打扮。

一夜大雪還未停歇,院裏院外都白雪沒過腳踝,一腳踩下去嘎吱響。府裏的婆子護院都冒着風雪,拿着掃帚、鐵鏟清掃,忙忙碌碌。

錦玉挑了件厚實的月色梅花絲裳裙給秦畫晴穿上,外邊又給罩着桃紅芙紋滾白貂毛大鬥篷,秦畫晴一張小臉幾乎全藏在了毛茸茸的鬥篷裏。

她覺得身上重的很,不禁忸怩道:“會不會穿太多了?”

錦玉拿起一個喜鵲繞牡丹銅手爐,遞到她手心,說:“小姐,你風寒才好呢,瞧外邊兒這麽大的雪,又受涼可怎辦?”

秦畫晴望着窗外的大雪,呢喃問:“你說,這樣的天氣,魏大人還會走嗎?”

錦玉一噎,遲疑道:“小姐,你且莫要想了。”

秦畫晴垂下眼簾,摩挲着手爐上雕刻的花紋,沉默無語。

用過百合蓮子粥,就聽兩個丫鬟說裕國夫人等人到了,張氏在正堂會客,正堂裏全是女眷,賓客宴席要等晚上秦良甫回來主持。

到了吉時,秦畫晴按規矩跪在準備好的墊席上,裕國夫人微笑着取過象牙篦子,給她梳順頭發,挽了一個高高的雙螺髻。盧夫人和張氏是多年好友,亦是司者,從朱漆雕花托盤的錦盒中取出三支累絲嵌寶珠仙草簪,遞給裕國夫人。

裕國夫人朗聲道:“家道以正,王猷有倫。婦德尚柔,含章貞吉。既昭婦則,又擅母儀。具宣閨範,有裨陰訓……”

她念了一連串方畢,秦畫晴叩首應諾:“女當謹從。”

随即裕國夫人為她插好三支金簪,虹玉縣主立刻上前扶簪,三加之後,及笄禮成。

秦畫晴站起身,伸手捶了捶膝蓋,朝裕國夫人等人道謝,一旁的虹玉縣主笑道:“你現在可是大姑娘了。”秦畫晴笑着答是。

本該由秦畫晴帶着諸位在秦府逛逛,但這般大的雪,沒人願意出去受凍,便都窩在正堂閑聊。張氏念見秦畫晴一直神色郁郁,以為她病還未好,便讓錦玉将她帶回明秀院休息,中飯也不必冒雪出來,一切由她操持。

秦畫晴回到明秀院,抖落帽上雪花紛紛,便坐在錦榻上發呆。

她垂着眼簾,長長的睫毛隐蓋了眸中憂愁。

錦玉也知道秦畫晴在想魏正則,可她卻什麽也不敢說。桌上擺着幾個錦盒,都是張氏讓春茜送來的,裏面是各樣珠寶首飾。秦畫晴目光落到那錦盒上,突然站起身,飛快的将一個個盒子打開,果然看到了那多寶流光金步搖。

她拿起步搖,輕輕搖晃,琳琅的流蘇碰撞出好聽的玉石聲。

秦畫晴不禁滿嘴苦澀,嘆息道:“錦玉,你知道嗎,魏大人此去渭州,興許是三年、五年、十年……才能再見了。”

錦玉不知如何接話。

秦畫晴眼神微微一亮,将那步搖珍而重之的放回錦盒,道:“他于秦家有恩,這般走了,也不知父親有所表示沒有。不如……不如我去送送他。”

“這怎麽成!若是平日也就罷了,可今天是小姐你的及笄禮,府裏這麽多雙眼睛都看着你呢!”錦玉忙不疊打消她的念頭,可秦畫晴卻越想越可行,竟是刷的站直身子,眼裏放出光彩,“對啊,我可以去送行!”

錦玉急道:“小姐,你走了,夫人來尋你怎辦?”

秦畫晴思忖道:“囑咐黃蕊,讓她把人攔在外邊,說我頭暈休息,不便打擾。”

“可是……”

“沒有可是!”秦畫晴拿起手爐,一字字道,“灞河也不遠,咱們快去快回,無人會發現的。”

她意已決,錦玉為奴也不好阻撓,将暖烘烘的手爐塞進秦畫晴手心,飛快取了柄竹絹傘,主仆二人從後門溜了出去,賓客都在正堂,仆人也在那邊伺候,竟是十分順利。

風雪呼嘯,長街上冷冷清清,莫說雇馬車,就連寥寥幾個行人也都裹衣疾行,神色匆匆。

錦玉好不容易雇到一頂軟轎,但轎夫聽說要去長安城東二十裏的灞河,都不太願意。兩人費幹口舌,那轎夫才點頭同意。

時間緊迫,秦畫晴也沒有多談,上了轎子,颠簸了大半時辰,總算停下。

城外積雪無人清理,已經沒過了小腿,秦畫晴有些後悔,卻只有硬着頭皮前行。四下寒風肆虐,白茫茫一片,厚厚的鬥篷也遮擋不了那刺骨的嚴冷。

過了灞橋,再不遠便是津渡,河水寬廣,常年湍急,因此不會結冰,這樣的天氣走水路,順流直下,可比在覆蓋積雪的官道還要快捷。

秦畫晴咬緊牙關,提着裙擺,深一腳、淺一腳的艱難行走。待轉過大雪覆蓋的彎道,河流水聲便愈發清晰起來。

岸邊停着寥寥兩艘船只,幾名小厮正在往船上搬運箱子貨物,到底是錦玉眼尖,擡手一指:“小姐,你看,那是不是徐伯?”

徐伯穿着一件棉袍大褂,頭上戴着頂羊皮氈帽,正在給那些搬運箱子的小厮撐傘。他将傘微微一傾斜,便顯現出一道颀長的身影,那人一身淺灰色圓領袍,身披青羽滾毛邊的披風,秦畫晴再熟悉不過,她眼底一熱,脫口喊道:“魏大人——”

遠處傳來細微的呼喚,和着呼嘯寒風,聽不真切。

魏正則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就見徐伯一轉身,大喜過望:“哎呀!是秦姑娘!”

他不禁一愣,側目望去,漫天風雪中,一抹纖弱的桃紅身影正提着裙擺,踩着厚厚的積雪,朝這邊快步奔來,身後的丫鬟舉着傘,竟是追不上她。

秦畫晴氣喘籲籲的跑到他跟前,揚起一張凍得通紅的臉蛋,目光盈盈:“……魏大人,我來給你送別!”

三十章 折柳

她桃紅色的鬥篷濡濕成深紅,頭上是及笄時插的金簪,衣服隆重而華貴,看情形,竟是從及笄禮上追了過來。

秦畫晴見他凝視着自己久久無言,不禁輕聲喚道:“魏大人?”

魏正則回過神,擡手拂去她肩頭白雪,神色複雜:“讓我如何說你?昨日還病着,今天便冒雪而來,當真以為傷寒不傷身?”

秦畫晴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還要多謝魏大人,吃了宋太醫的藥,身子早就好利索了。況且……”她語氣一頓,“況且你離京,一別不知經年,我無論如何也得來送你。”

渡口不遠處有座草亭,魏正則看她鼻尖被凍的通紅,便撐傘帶着她走過去暫避風雪。

錦玉見得此景,正要跟過去,卻被徐伯拉了回來。

亭中依舊寒冷,只是不用被飄一臉冰渣。

秦畫晴手爐已經涼了,抱在懷裏反而更冷,她索性随手擱在亭中的石桌上。看着雪中二人蜿蜒的腳印,秦畫晴心下一動,定定的望向魏正則。

他負手而立,看着亭外紛飛大雪,随和的目光說不清道不明。

秦畫晴率先打破沉默,問:“魏大人,你被貶去渭州,為何不告訴我?”

魏正則壓低嗓音,緩緩說道:“除了讓你心生愧疚,又有什麽意義?”

秦畫晴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的确愧疚,而這愧疚裏又夾雜了一絲絲她捉摸不透的情緒。

她垂下頭,聲如蚊吶:“于大人你來說,的确沒有意義,可這件事因我而起,我便有責任知道,今後也好盡力彌補。”

魏正則側頭看她,正好看見她眼上長長的睫毛,仿佛停留着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他不自覺放柔語氣:“世事如流水,哪有定數?忠言逆耳,皇上本就不滿我,不滿李大人,貶谪乃意料當中,你一個小姑娘自責什麽?”

“……我已經十五了。”秦畫晴下意識反駁,眼中帶着一絲倔強的神情,“難道在魏大人眼裏,我是個不谙世事驕縱不堪的小姑娘麽?”

魏正則一愣。

她除了年紀尚小,可心思卻十分細膩,哪有半點驕縱的模樣?

于是輕輕搖頭:“我從未這樣覺得。”

秦畫晴神色一松,嘴角漾起抹淺笑,她搓搓凍僵的手,問:“魏大人從前去過渭州嗎?”

魏正則沉聲道:“這倒未曾,但聽說渭州人傑地靈,乃荊國公故鄉。”

“其實家母便是渭州鄣縣人,外祖母前不久才寄信來過。”秦畫晴微微一笑,“渭州地處隴右道,雖然十分貧瘠,但百姓皆遵禮守法,不僅如此,鄣縣還有一座天寶峰,山高萬仞,常年積雪不化,相傳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便是在天寶峰相識,魏大人若公務不忙,倒可去觀賞一番。”

魏正則随口笑答:“今後有的是時間。”

雖是一句玩笑話,但秦畫晴卻忍不住心下一沉。

是啊,他有好多好多年的時間。

渡口邊,幾個大箱子已經全部搬到了船上,徐伯和錦玉正說着什麽。

秦畫晴不由仰起臉,看向魏正則一貫清俊儒雅的面龐,想要将他模樣記在心底。想到二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不自覺的,眼眶微微發熱,視線也略有模糊。

秦畫晴一驚,立刻低下頭,聲色帶着一絲鼻音,問:“魏大人,你此次離去,什麽時候才會回京?”

魏正則眼底閃過一抹複雜,“說不準,看朝中局勢。”

“哦……”

秦畫晴低下頭,不知該說什麽。

魏正則看着她單薄的身影,心念微動,擡手解下腰間的椒圖墨玉,敦聲道:“你今日及笄,我也未備厚禮,這塊墨玉是金殿傳胪後張素老師親賜,天下間只此一枚,你且收下。”

秦畫晴聞言一愣,看着他手心的墨玉,沒有去接。

“魏大人,你不是送了賀禮嗎?”

魏正則卻輕笑出聲,目光柔和而深邃:“不一樣,這是我親手送你的。”

秦畫晴被他一笑迷了眼,道了句多謝,鬼使神差便伸手接過,珍惜的放進袖中。她忽而想起一事,遲疑片刻,鼓足勇氣從懷裏拿出那繡了兩月餘的荷包,雙手遞去:“禮尚往來,魏大人切莫覺得寒酸。”

荷包上繡的并不是鴛鴦、花卉之類的俗豔圖案,鴉青色的綢緞為底,用銀線勾勒出一圈圈繁複雲紋,簡單精致,看得出費了許多心思。

“甚喜。”魏正則由衷說道。

剛好腰間的墨玉不再,挂上這荷包也同淺灰色的衣衫相得益彰,他低頭去系,卻怎麽系都不好看。

恰在此時,一雙白皙的玉手伸來,幫他系個活結。

十指纖纖,指甲是好看的淡淡粉色,但因為被凍僵,動作不甚靈巧,魏正則心下一動,順手便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像握着塊玄冰,冷的驚人。

秦畫晴身子一僵,連縮回手都忘了,呆呆的擡起眼,閃過羞窘茫然。

“手怎麽這般冷?”魏正則略一遲疑,拉起她另只手,包入掌心給予溫暖。

他臉上依舊是那幅認真板正的表情,似乎只是長輩一般的關心,不夾雜一絲绮念。秦畫晴卻覺得手裏傳來的溫度快要将她融化,連帶着臉頰也越來越燙……

遠處的錦玉見得亭中執手相對的二人,不由驚的瞪大雙眼,像是見到了極為可怕的事情。

徐伯卻笑呵呵的,兩手攏在袖中,喜聞樂見。

待秦畫晴雙手回暖,魏正則才放開她,轉眼看向亭外,沉聲道:“風雪漸大,你早些回府罷。”

秦畫晴雙手交疊在身前,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雪景,身子卻不如來時寒涼了。

她紅了耳根,轉身盯着魏正則的雙眼,抿嘴道:“魏大人,此去經年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若能回京複職,一定,一定要回來。”

四目相接,她白皙的臉上染了紅暈,說不出的嬌豔,但眼眸裏的神情卻是那樣的認真,認真到固執。

魏正則眼底飛快閃過一抹複雜的留戀,淡淡道:“好。”

***

雪越來越大,艄公催促聲傳來,亭中二人愈發沉默。

秦畫晴身子很冷很冷,但心卻是熱的。

魏正則凝視着她,問:“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麽?”

她看向魏正則,仿佛有許多對他說不完的話,可張了張嘴,什麽字也吐露不出。

魏正則莫名心底有一絲遺憾,但他很快便掩飾了,“天冷,早些回去。”說罷,便邁步離開草亭,他下了臺階,腳步微有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麽,卻未回頭。

秦畫晴看着漫天風雪中他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到底是忍不住追上前,大聲道:“魏大人!”

魏正則駐足。

秦畫晴提着裙擺,走到他跟前,順手在旁邊歪脖柳上折下幹枯的柳枝,遞給他,眸中染上淡淡的水汽:“天涯路遠,折柳相送,魏大人,你一定要珍重。”

魏正則将柳枝攏入袖中,見幾片雪花在她鬓邊流轉,擡手便為她輕輕拂去。

秦畫晴似乎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她心頭微微一顫,脫口便道:“魏大人,到了渭州,給我寄信好嗎?”話音甫落,她臉上便火燒火辣,憑什麽要他給自己寄信?寄信又說些什麽?這根本于理不合!于是她又結結巴巴的掩飾說:“畢竟我外祖母住在那邊,所以……嗯,那個要多多了解渭州的事情。”

“這個好辦。”魏正則回答的很幹脆,眼底滿是笑意。

看着他眼角淡淡的笑紋,秦畫晴也不禁勾起嘴角。

她知道,他還會回京,等他回京的時候,便是朝代更疊風起雲湧……即便如此,她也依然充滿期待。

立在岸邊,目送魏正則一行登船,徐伯囑道:“秦姑娘,雪越下越大了,你盡早回府,別送了。”

秦畫晴飛快的看了眼魏正則,呆呆答道:“哦,好。”反應過來,又說,“一路保重。”

魏正則笑着颔首,立在船頭,凝望着她。

艄公松開繩索,撐槳劃過河水,小船在飛雪中漸行漸遠。

錦玉拂落袖上的白雪,催促道:“小姐,我們走罷。”

秦畫晴靠在柳邊,遙望船頭挺拔的身形漸漸模糊,心裏百轉千回,又失落、不舍也有期許,回想魏大人點點滴滴,到底是難過多一些,可為什麽會有這樣多的情緒,她卻不敢深究。

“嗯,回罷。”語畢,秦畫晴又望了一眼舟行的方向,才提裙轉身。

***

舟行水上,寒風凜冽。

徐伯和兩名小厮坐在船蓬下,緊靠取暖,旁邊是幾大箱子的行李雜物。

魏正則仍然在立在船頭,幞頭上落了一層淺淺的積雪。

一名小厮搓了搓手,哈出口白氣:“徐伯,叫大人進來坐吧,外邊兒太冷啦!”

徐伯看了眼,起身迎去。

枯柳群山的景色向後退去,那抹桃紅的身影早已看不見,魏正則心底生出一股愁緒,他從懷中取出那方繡帕,盯着上面的紫藤黃鹂出神。

“大人,你可給秦姑娘說清楚了?”徐伯攏了攏頭上的氈帽,問。

魏正則蹙眉道:“說什麽?”

“自然是說你心悅她。”

徐伯遲疑一會兒,語重心長道:“不說大人是否喜歡秦姑娘,秦姑娘定是喜歡你的,不然也不會再及笄禮上溜出來見你。老奴雖然老,眼睛還沒瞎,若大人願娶她,秦姑娘定然不會拒絕。大人,你年紀也不小了,總該為自己打算打算,想想死去老爺夫人,你總不能愧對他們啊!”

魏正則将繡帕塞入袖中,想要矢口否認,可一看對方是徐伯,看着自己長大的親人,這否認的話頓時便說不出口。

半晌,才嘆道:“她年紀小不懂事,我總不能害她。你想想,若捅破這層紙,秦良甫作為她父親會怎樣?他和我鬥了半輩子,向來恨我,眼看關系剛有緩和,得知我觊觎他女兒,指不定會鬧出什麽事。我無甚麽,反而是她難做。倒不如就此罷了,過幾年不見,她便會淡了這份心思……”說到後來,魏正則也略不是滋味,然而這卻是最好的結果。

秦良甫肯定不會同意,難道要秦畫晴背離秦家?這也是萬不可能的。

思及此,徐伯感慨道:“可惜了。”

魏正則說出這些,心中豁然開朗,不再郁結,同徐伯進船篷,燃爐溫酒。

三一章 路遇

秦畫晴和錦玉回府,張氏還在花廳和裕國夫人閑談。

她換下濕衣鞋襪,躺在床上,回想今日一幕幕,仿若在夢中。

錦玉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秦畫晴瞥到她神色,奇怪道:“錦玉,你想說什麽?”

錦玉從濕衣袖中摸出那塊墨玉,問:“小姐,魏大人送的玉佩你準備擱在哪兒?要不奴婢給你找個錦盒存放到庫房吧……”

“別!”秦畫晴立刻從床上翻坐起來,伸出手,“快拿給我。”錦玉将墨玉遞給她,秦畫晴連忙珍而重之的擦拭,手心的觸感冰冰涼涼,她立刻想到魏正則溫暖的掌心,一時間怔忪出神。

錦玉心裏直嘆氣,但到底謹記自己身份,不敢越矩,囫囵說:“奴婢去給小姐準備膳食。”語畢,便轉身離開。

秦畫晴在院子裏窩了半晌,臨近晚宴,才讓錦玉扶着,施施然來到外間會客。男女坐席用屏風分開,因此秦畫晴也不知道那邊都有些什麽人,酒過三巡,秦良甫喝的東倒西歪,被張氏攙扶着去往詠雪院,宴席過罷,賓主盡歡。

李贊辭別秦良甫,早早回到府中,等了一天的李敝言忙上前詢問:“祖父,你可見到她了?”

見孫兒一臉着急,李贊不由好笑:“遠遠看了一眼,相貌是個好相貌,和你也般配。但不知才學如何,那性子是否同他父親一樣……”

“不一樣!秦姑娘品行優良,京中沒有女子比得上她。”李敝言又急急忙忙的解釋,“她才學也甚佳,祖父,記得我說過的那幾道算術嗎?她比我都解的快!再說了,女子有無才學并不重要,相夫教子賢良淑德才是根本。”

李贊擺擺手,捋須道,“八字還沒一撇,你急什麽。”

“我……”李敝言也自覺有些急躁,但今日秦畫晴及笄,李贊死活不要他跟着去,可把他悶了一天,生怕李贊不同意。

前些日子,下人發現他時常拿着一方繡帕發呆,禀告給主母劉氏,劉氏高興壞了,想着李敝言從十六歲起家裏絡繹不絕的來媒人他一個都看不上,眼瞧着都快二十了,可算開了竅。連夜去逼問他喜歡哪家女子,不管什麽身份她都同意,可一問就問出了秦畫晴。

劉氏和丈夫一合計,便把這事兒告訴了李贊。

李贊雖然和秦良甫是政敵,但秦良甫最近逐漸脫離鄭海端一黨,風頭漸收。為了孫兒,李贊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厚着臉皮去了秦家及笄禮,一打聽發現秦家嫡女和他孫兒倒也相配,心頭到底是有些高興。

他今年六十三了,沒幾年就要致仕,若能抱個重孫,也不枉這一輩子忙忙碌碌。思及此,李贊又蹙眉道:“萬一秦家人不同意怎麽辦?我瞧你們書院陳夫子的女兒不錯,要不然……”

“祖父!”李敝言略有不悅,固執的偏頭,“除非秦姑娘心中另有他人,或不喜孫兒,否則不會罷休。”

當然,李敝言和李贊都覺得這不可能。

李贊老臉笑開了花,安慰道:“好了好了,待過兩月,便讓你母親尋個媒人去秦府打探。”

李敝言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到底家中無人反對,懸着的心便穩當了。

***

這日,好不容易雪霁雲消,暖陽和煦,秦畫晴便帶着錦玉去鋪子查看。

糧油鋪那邊一如既往,生意不好不壞,小雅食肆偶爾烤羊肉,還能滿座,由于天氣惡劣,秦畫晴便不讓張管事委托人去別的地方開粥棚,囑咐他們開春再辦;成衣鋪上新的冬裝依然走俏,雖然款式不打眼,但質量上乘,制好的狐裘、兔毛圍脖毛色都油光水亮,一看就名貴不凡。再者,蝴蝶衫将“錦繡”的招牌打了出去,京中貴女倒覺得穿錦繡成衣鋪的衣衫更彰顯身份。

“東家,這是本月的賬本。”羅管事捧來兩本賬簿,一本是崇州的,一本是京城的。

秦畫晴坐在八仙椅上,捧着手爐,讓錦玉翻給她看。

看着看着便笑起來:“怎麽分鋪的收益比京中還高?”

羅管事恭敬的答道:“京中時新蝴蝶衫,好些地方眼饞卻買不着,好不容易崇州開了一家咱們的分鋪,可不都搶着去買嗎?冬天買夏天的衣衫價格略便宜,聽崇州的管事說,那邊的女子都喜歡穿着蝴蝶衫,外面罩一件厚皮草,雖說這季節穿着有些涼,卻甚是好看。”

秦畫晴思索片刻,道:“生意不差便是好事。我打算在附近幾個州縣多開幾家,這些日子便勞煩羅管事費心,培養幾個人手。”

“哪裏哪裏。”羅管事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多開分鋪他管的權利也就越大,從各地分鋪收來的油水也更多,對于此事自然是不遺餘力。

秦畫晴知道他的打算,都是些蠅頭小利,沒有戳穿。當主管事勞心勞力,若一點甜頭也不給人家,他還怎麽心甘情願的做事?

坐了片刻,秦畫晴便從後堂出來,準備在鋪子轉轉,給家裏人挑幾件合适的帶回去。羅管事跟在她身後介紹道:“東家,這件百子刻絲銀鼠襖是店裏新制,配夫人正合适。”

秦畫晴看顏色不錯,摸摸料子覺得很好,便笑道:“包起來吧。”

她剛轉過身,便見一群人呼啦啦湧入鋪子,當首的正是永樂侯世子薛文斌。他身邊立着一名嬌俏姑娘,身穿百蝶穿花錦緞襖,撒花洋皺裙邊系着綠色宮縧,青春靓麗。

恰好這人秦畫晴識得,乃薛文斌的一個遠房表妹,名叫謝晴蓉。

她嫁進侯府第二年,薛文斌便和謝晴蓉攪到一塊兒了,非要将她娶回家,若不是秦良甫權勢還在,薛文斌不敢,指不定秦畫晴還要受多少侮辱。

“真是湊巧,秦姑娘也來逛鋪子麽?買了什麽,通通記在我賬上!”薛文斌看見秦畫晴雙眼一亮,忙迎上前,謝晴蓉臉色頓時便沉了下來。

秦畫晴無意和薛文斌扯上關系,更不想莫名其妙被謝晴蓉恨上,往後退了一步,欠身道:“多謝世子美意,不過是為家母買了件鼠襖,這便要回了。”說罷,秦畫晴便讓錦玉抱着東西準備離去。

薛文斌不知道為什麽,秦畫晴每次見到他都避之不及,他反而生出一股不服氣的心理,眼看秦畫晴将要離開,伸手就去抓她胳膊,好在秦畫晴反應極快,往側邊一躲,惱怒道:“男女授受不親,世子自重!”

錦玉聞言,腳下一趔趄,心道:小姐,你還知道授受不親啊……和魏大人在一起可是想怎麽來就怎麽來,随意的很啊!

薛文斌被她拂了面子,也極為不樂:“秦姑娘,你這是什麽意思?”

秦畫晴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謝晴蓉突然插嘴道:“表哥,這位姑娘的意思你還不明白麽?讓你離她遠點。”

她這話說的直白,相當于直接扇薛文斌的耳光。

秦畫晴沒反駁,算是默認。

薛文斌臉色一青,氣的牙癢癢,卻不知想到什麽,突然長舒一口氣,微微笑道:“秦姑娘,來日方長,你總會對薛某另眼有加的。”

他這種男人就是賤骨頭,越得不到越是想念。平時看慣了對他千依百順的女子,秦畫晴這樣處處避他的,反而來了興致。秦畫晴聽見他這話果然臉色不愉,柳眉微蹙的樣子別提多好看。薛文斌瞧瞧身旁的謝晴蓉,突然便覺得她的姿勢寡然無味。

秦畫晴連虛以為蛇的客套都不施舍,轉身便和錦玉離開。

薛文斌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一聲。

這件小事并沒有在秦畫晴心中留下痕跡,她回到秦府,将鼠襖給張氏穿上,果然十分合身。張氏摸着衣襟,笑眯眯的說:“這衣裳倒是好看,剛好虹玉縣主遞來邀帖,讓參加半月後的鹿宴,屆時我便穿這件罷。”

“什麽鹿宴?”秦畫晴一愣。

張氏笑着解釋:“虹玉縣主在圍場獵了好幾只鹿,便擇了時辰,邀請交好的世家去嘗個鮮。”

京中貴女一無聊就喜歡弄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秦畫晴見怪不怪,“嗯”了一聲,道:“冬天吃鹿禦寒,倒是不錯。”

張氏拉着她手,坐在雞翅木的小幾旁邊,讓春茜捧來一本厚厚的冊子,攤在桌上,示意秦畫晴翻看。

秦畫晴呆呆的問:“母親,這是什麽?”

張氏眨眨眼:“自然是好東西。”

秦畫晴翻開第一頁,發現是一名男子的畫像,一旁寫有生辰八字,姓名年紀,還有家世功名的詳細注解,一連翻了幾頁,都是如此,頓時反應過來,仿佛觸電一般将冊子扔開,惱道:“母親,你給我看這個幹什麽?”

“自然是讓你挑選啊。”張氏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大,“你也到了适婚年紀,先找戶好人家訂親,免得在家待成個老姑娘。”

秦畫晴蹙眉道:“母親,我才十五,這事兒不急。”

張氏卻反駁說:“哪裏不急?你看陳翰林的三個女兒,都是十四便指了人家,現在孩子都有了。”說到此處,她嘆了口氣,“也不知我和你爹,什麽時候能抱上孫子,小孩兒都是軟軟糯糯的,瞧着就喜歡……”

“喜歡便和爹再生一個好了!”秦畫晴倏然起身,“母親,我還有事,先回院子了。”

“畫兒!”張氏想要追出去,卻被春茜攔着,寬慰道,“夫人,小姐興許是害羞呢,你總得給她點心理準備。”

張氏一想也是,嘆了口氣:“倒是我太着急了。”

秦畫晴氣沖沖回到院子,莫名心裏升起一股煩躁的情緒,黃蕊抱了炭盆進來,瞧主子臉色,不敢多言,又蹑手蹑腳的退出去了。

錦玉遲疑半晌,才道:“小姐,夫人也是為你着想,你別生氣。”

秦畫晴趴在桌上,用指甲剮着銅手爐上的花紋,嘆道:“我怎會生母親的氣,只不過是有些厭煩罷了。”

錦玉疑惑道:“小姐為何厭煩?”

“你想想看。”秦畫晴苦澀道,“嫁人後,便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生活,早上天不亮便要去給長輩請安、晚上又要伺候夫君,夫君若對你一心一意也就罷了,但他若三妻四妾,一年擡好幾個妾室通房,便要無休止的和那些女人争求夫君的寵愛。人的一顆心,怎能分成無數份呢……再者,秦家人丁不興,父親從來不讓我和弟弟遵守那些繁複的規矩,母親也溺愛我們,試問京中哪戶人家還有咱們秦家好呢?倒不如一輩子留在秦家。”

“小姐,你可別生出這份心思!”錦玉一驚,忙驚呼出聲。

秦畫晴知道自己這些想法說出來他們也不會明白,無奈的擺了擺手,“興許過三五年,我這想法就沒有了。”

“三五年?”

秦畫晴挑了挑眉:“不然……七八年?”

錦玉頓時不再言語。

三二章 相聚

天氣嚴寒,秦畫晴和秦獲靈都足不出戶,天天窩在院子裏,要麽刺繡,要麽練字。

轉眼到了虹玉縣主的鹿宴之日,張氏好不容易将姐弟二人拽出院子,死活要他們跟着同去。于是秦畫晴和秦獲靈一上馬車便開始打瞌睡,到了虹玉縣主的府上,才清醒過來,臉上挂着僵硬的笑。

秦獲靈一進府便瞧見了李敝言和宋浮洋,頓時來了精神,同張氏告明一聲,便飛快溜了。距離開宴尚早,張氏便和裕國夫人、一衆貴婦在花廳閑聊,秦畫晴聽得直打瞌睡,後來實在困得不行,借故小解,讓錦玉扶着從偏門走出去後,便沒回花廳。

虹玉縣主是裕國夫人的女兒,但她夫君乃是入贅,因此一家人都還住在一起。

秦畫晴心想,若有人願意入贅到秦家,倒也不錯,她想得正美,便見一旁的錦玉伸手拉了拉她衣袖,擰眉道:“小姐,你看,是他們。”

秦畫晴順着她目光看去,水榭裏,張通寧兄妹和薛文斌、謝晴蓉等人都在,這倒是有意思了。虹玉縣主同裕國夫人一樣,處事圓滑,宴請他們不足為奇。

秦畫晴正要轉身,卻被張通寧眼尖發現,他立刻高聲道:“表妹,既然來了,怎不過來坐坐?難道看不起世子爺?”

秦畫晴腳步一頓,遲疑着要不要過去客套,卻見秦獲靈一行人從小徑過來,正好看見這幕。

“阿姐!”秦獲靈忙大喊道,“快過來,母親催你過去呢。”

秦畫晴欠身一笑:“不巧,家母正在尋我,各位慢聊,先行告辭。”說着,便步履穩健的離開衆人視線。

謝晴蓉見得這幕,不禁諷刺出聲:“故作清高。”薛文斌臉上卻笑了起來,朝身旁的随從遞了個眼色,那随從微微一笑,埋首悄然退下。

秦畫晴飛快走到秦獲靈身邊,拍了拍心口,道:“還真是心有靈犀,你若不來,我都不知如何和那些人敷衍。”

秦獲靈笑嘻嘻說:“阿姐,我本來不想往這邊走,是希直兄非要來的。”

這話一出,秦畫晴頓時有些尴尬,不好意思的看向李敝言和宋浮洋,朝他們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幾人另尋了一處八角亭坐下,縣主府裏丫鬟十分有眼色,立刻燃起炭盆,端來各色點心茶水,守在一側。

“阿姐,張橫那厮不知怎地巴結上鄭大人,步步高升,聽希直兄說,昨兒朝堂上又和父親針鋒相對,企圖拿捏父親的錯處。”秦獲靈說起此事便咬牙切齒,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拍,恨不得将張橫直接打回渭州老家。

秦畫晴一愣,她這段時間全心撲在生意上,倒沒怎麽關心父親,此時聽秦獲靈提起,不由緊張道:“那父親可化解了?”

秦獲靈擺擺手,“父親為官這麽多年,怎麽可能連他也擺不平。任他嘴皮子說開了花,父親随便兩句就能将他噎回去,皇上到底還是向着父親,怎麽可能幫他一區區六品工部員外郎。”

“如此便好。”秦畫晴随口應道,心中卻有些沉悶。

上一世,張橫沒坐上員外郎的位置,父親也沒和鄭海端劃清界限,結果是否會如從前一樣,她不敢保證。

宋浮洋“哎”了一聲,捶了一拳秦獲靈肩膀:“你我是好兄弟,我爹肯定也幫你秦家,甭管生瘡害病,還是缺胳膊斷腿兒……”李敝言立刻咳嗽,将他不吉利的話打斷。

秦獲靈看着他的綠豆眼,“噗”地一聲笑出來:“你還是別說了。”

秦畫晴瞧宋浮洋長得憨厚可喜,不由帶了幾分笑意,她鼻尖被寒風吹的通紅,倒顯得容顏格外幹淨純粹。

李敝言目光凝在秦畫晴臉上,心下一動,從袖裏摸出一小錦盒,遞給了過去:“前幾日聽獲靈兄談起秦姑娘及笄,李某未能前來道賀,着實遺憾,這小小心意,便當是遲來的賀禮,秦姑娘務必收下。”

秦畫晴一怔,并未伸手接過,推辭道:“勞煩李公子挂心,左右是個生辰,無甚好慶賀,再則,那日李大人前來送了厚禮,我又怎能再收你的東西?”

“這……”李敝言沒想到她會拒絕的如此幹脆,頓時啞然。

宋浮洋捂嘴偷笑,秦獲靈卻呆呆傻傻的,不明所以,一邊打開錦盒,一邊幫腔道:“阿姐,這镯子可好看了,是我和希直兄一起挑選的,大家都是朋友,你就收下吧。”

秦畫晴瞪他一眼,伸手便在桌下狠掐了他,秦獲靈頓時飚出兩行熱淚:“阿姐!你幹什麽!”

秦畫晴卻低頭輕呷淡茶,朝李敝言笑道:“李公子,宋公子,按獲靈說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也不說暗話。”她擡手取出那對累絲鎏金鴛鴦镯,镯子內裏還刻着一行小詩,秦畫晴低聲念道:“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這詩句到底有些不妥,若被旁人看見,恐怕有損李公子清譽。”

秦獲靈一愣,忙搶過鴛鴦镯細看,果然看見裏側的詩句,頓時驚訝道:“我當時怎麽沒發現?”

李敝言臉色微微一紅,忙道:“是嗎?買的時候沒注意,若是這樣,那……那的确不妥了。”

秦畫晴面無表情,心中卻七上八下,那詩一看就是後來刻上去,也只有他這個傻弟弟不知曉。若是這樣,是否可以猜測李敝言對她起了心思?這又是哪兒跟哪兒啊,他不是一直很讨厭自己嗎?

上一世秦畫晴見過李敝言一面,便被他英俊的外貌迷的七暈八素,一沖動去李府堵過李敝言,只是沒有成功,這種行徑現在想來也覺得丢人。後來與薛文斌成親,便全心全意投在了侯府上,這些少時的旖旎情事倒全都忘了。

但秦畫晴明明記得李敝言是個頗有文人傲骨清高的人,因為秦良甫的緣故很讨厭她,卻不知這一世他怎麽轉了性子,對自己起了興趣。

思及此,秦畫晴疑惑的掃了他一眼,卻見他已經收起了錦盒,低聲道:“今日是李某疏忽,下次一定給秦姑娘補上更好的賀禮。”

“李公子客氣了。”秦畫晴立刻給他一個臺階,“眼看三月便要會試了,李公子你是京中最年輕的貢士,才學淵博,幫獲靈多解幾道策題,便是最好的賀禮。”

李敝言不由謙虛道:“秦姑娘過獎,獲靈兄學識并不在我之下,說不定今年殿試能名列三甲。”

秦畫晴微微一笑:“獲靈我不知道,但李公子一定能雁塔題名,一日看盡長安花。”

“秦姑娘謬贊。”

宋浮洋忙笑着說:“嘉石居士就你這一個學生,希直兄又何必自謙。”秦獲靈擠眉弄眼的揶揄他:“如果是你,早就借着響當當的名頭招搖撞騙去了,你說是也不是?”

宋浮洋不樂意了:“秦獲靈你會不會說話”

“我這不是順着你的意嘛。”

眼看二人又要打嘴仗,秦畫晴忙肅容問道:“對于會試,你們有幾分把握?”

一聽會試,宋浮洋和秦獲靈臉就綠了,忙扯東扯西不敢再談這個話題。宋浮洋是知道自己考不上,無法承受宋太醫的苛責;而秦獲靈是害怕秦良甫把他關在書房,暗無天日的學習。想想這種場景,二人都覺得可怕。

秦畫晴看了看天色,道:“估摸快開宴了,我先告辭,免得母親着急。”

跟幾人作別,秦畫晴起身便要離開,恰好秦獲靈想起一件事,一着急便忙去扯她衣袖,“阿姐,等下!”

秦畫晴只覺袖中滑落一件物什,“叮”的一聲脆響摔在地面。她還沒反應過來,秦獲靈已經彎腰去撿,随即疑惑道:“阿姐,你什麽時候買了塊墨玉?成色挺不錯啊!就是有點舊兮兮的……”

“還給我!”秦畫晴登時大驚,忙從他手裏搶過,攥在手心。

秦獲靈何時被她這樣搶過東西,頓時撇了撇嘴:“是誰送你的好東西?你寶貝成這樣,都不要我這個做弟弟的瞧個明白。”

秦畫晴臉莫名其妙就紅了,跺腳佯怒:“胡說什麽!京中時新這種做舊的古玉,我花大價錢買的,怕你毛手毛腳給我碰壞了。”秦獲靈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腦勺,正欲開口,秦畫晴卻飛快的扯開話頭,“你方才要說什麽?快些交待了。”

“哦。”秦獲靈被她一打岔險些忘了,忙道,“你給母親捎個話,我晚上不回府了,要同希直兄他們去會仙樓訪幾名同窗。”

秦畫晴“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便同宋浮洋和李敝言道別。

宋浮洋還好,李敝言卻是呆愣着出神。

他想讓秦畫晴交出那塊墨玉仔細瞧瞧,可又不好開口。如果沒有記錯,他記得……記得老師也有一塊同樣的墨玉,可老師的墨玉怎麽可能出現在秦姑娘手中?也許只是湊巧相似吧……

他正在自我安慰,卻見秦畫晴和她丫鬟已經走遠,頓生遺憾。

宋浮洋伸手在他眼皮子低下晃了晃:“別看了,人都走了。”

秦獲靈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走到李敝言跟前,問:“希直兄,你難道……難道中意我阿姐?”李敝言略有尴尬,可他不能否認,只好颔首。

秦畫晴和宋浮洋對視一眼,突然一拍大腿笑起來:“這很好啊!”

三三章 鹿宴

鹿宴開席,秦畫晴同張氏、裕國夫人等上賓坐在同一桌,她旁邊一桌正坐着謝晴蓉、張穆蘭。

謝晴蓉還好,張穆蘭卻不時用眼光上下打量她,那目光意味不明,盯的秦畫晴很不自在。

席面上除了山珍海味便是鹿肉,蒸煮炖炸,花樣百出。鹿肉性燥,味道略膻,秦畫晴吃了幾口便沒了胃口,喝了口淡茶,便百無聊賴的端坐。

恰在此時,一名紫衣丫鬟垂首走來,在秦畫晴身旁低聲道:“秦姑娘,令弟秦公子讓奴婢來傳話,他有急事邀你外出詳談。”

“急事?”秦畫晴探頭,卻不能看見男賓席那邊的情況,張氏正在和裕國夫人笑着談話,她不好打擾,直接便站起身随那丫鬟從偏門出去。

這幕剛好被謝晴蓉和張穆蘭瞧在眼裏,謝晴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鹹不淡道:“瞧她那鬼鬼祟祟的樣子,莫不是去私會情郎?”

張穆蘭雖然讨厭面前的謝晴蓉,但更讨厭秦畫晴,她略一遲疑,便道:“我去看看。”旁邊的丫鬟正要跟着同去,謝晴蓉卻讓那丫鬟留下:“人多免得被發現,你留下來幫我斟茶好了。”

那丫鬟看了眼張穆蘭,張穆蘭不耐煩的擺擺手:“別跟來,我去去便回。”

待張穆蘭離去,謝晴蓉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紫衣丫鬟在府裏左繞右繞,漸漸四周看不見一個下人了,秦畫晴頓生驚覺,問:“我弟弟在哪兒?”

丫鬟恭敬道:“秦公子說他多有不便,人多口雜,請秦姑娘進屋一敘。”說罷指了指前面不遠處的房屋,轉身退下。

錦玉也察覺不對,阻攔道:“小姐,這丫鬟古裏古怪的,我們還是回罷。”秦畫晴看了看四周,假山灌木,郁郁蔥蔥,靜谧的不像話,連忙點頭:“不管了,若獲靈真有要事和我商議,待回家再談也是一樣。”

二人正準備順原路返還,就聽“砰”的一聲,那房屋的大門被推開,一名青壯男子赤裸上身,只着棉布褲衩,光天化日下大喇喇的站着,他臉上帶着癡呆憨傻的笑,見到秦畫晴,忙朝她張開雙臂。

四下無人的環境,衣衫不整的男人,孤男寡女,若被人撞見……秦畫晴腦子裏猛然警醒,突然拖起錦玉的手,不管不顧的往旁邊的灌木叢裏鑽,剛好那假山裏有處石洞,秦畫晴想都不想就拉着錦玉躲進去。

錦玉大驚失色:“小姐,你……”

“噓!”

即便大元朝民風開放,可面對一個脫得溜光的男人,她不得不警惕。

秦畫晴驚魂未定,就聽不遠處有腳步聲輕輕傳來,随即,便聽一個女子驚呼道:“啊!你是誰!”又聽一個癡癡傻傻的聲音僵硬的說:“好寶貝兒,我想死你了,你讓情哥哥我等的好苦。”

“胡說八道!你快放開我!”那聲音裏帶着急怒,竟是張穆蘭。

錦玉和秦畫晴對視一眼,眼中都看到了驚駭。

若秦畫晴反應慢些,此時被男人抱着的就是她了吧……

秦畫晴也想離開假山,但只要一出去,定然就會被外面的男子和張穆蘭瞧見,正犯難時,突然一大幫腳步聲紛沓而來,秦畫晴貼着假山壁,側耳傾聽,便聽一女子高聲道:“穆蘭,縱然你和鐘家少爺情投意合,也不能在此幽會啊!”

“謝晴蓉,你胡說什麽!我才沒有和這傻子幽會!”張穆蘭滿面通紅,又氣又急,又是羞窘,然而鐘少爺本來就憨,力氣也大,抱着張穆蘭讓她掙脫不得。

鐘少爺還在反反複複的念叨:“好寶貝,好娘子……”

薛文斌後腳立刻帶了一大幫人過來,他一看這場景,奇怪極了,為什麽鐘少爺抱的不是秦畫晴?而是張穆蘭?

他皺眉,問一旁的謝晴蓉:“表妹,你沒給穆蘭說我們的計策麽?她怎會被鐘家那傻子抱着?”謝晴蓉突然掩嘴,驚慌失措道,“表哥,是我不對,我……我給忘了。”

薛文斌早就玩膩了張穆蘭,因此倒沒有生氣,要怪就怪張穆蘭倒黴,給秦畫晴下的套,她鑽了進去。

張穆蘭見得薛文斌,立刻大喊道:“世子爺,我是清白的,你快讓他放手!”

一時間衆人都看向薛文斌,薛文斌暗罵了一句晦氣,冷言冷語的警告她:“張姑娘,你和鐘少爺竟然在此情不自禁,不如早些回家商議婚事。話莫多說,否則惹火燒身啊!”

“你……你……”張穆蘭呆愣在當場,連推搡鐘家公子都忘了。

聞訊而來的徐氏和鐘家人都大驚失色,徐氏險些氣昏,鐘家人卻甚是高興,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家長子是個傻子,二十五了都沒有說到人家,這下可好,張穆蘭長相不錯,父親在朝中又是個六品員外郎,和鐘家門當戶對,當下鐘家夫人便去和徐氏商議了。

張穆蘭不知想到了什麽,猛然推開鐘少爺,大聲道:“不關我的事,我……我是跟着秦畫晴來此地的,要是幽會,也是秦畫晴跟這個傻子!”

張氏正好在場,聽見這話險些氣瘋。方才宴席才進行到一半,突然聽世子說在縣主府裏發現了一只百年難見的百靈鳥,一大幫人全都呼啦啦的跟了過來,想看看百靈鳥的風采,沾點喜氣。

然而百靈鳥沒看到,卻看到張穆蘭和赤身的鐘少爺抱在一起,恬不知恥也就罷了,還往秦畫晴身上潑髒水。

張氏氣的正要站出去辯駁,就聽人群後傳來一道清朗的嗓音:“表姐,凡是要講個‘理’字,你這般含血噴人,就不怕遭報應?”

卻見秦畫晴被錦玉扶着,施施然出現,她身邊還站着臉色鐵青的秦獲靈。

張穆蘭一愣,指着她震驚道:“我明明跟着你來的,你……你如果心中無鬼,怎會半途離席來?”

秦畫晴微微一笑,讓錦玉拉出方才那傳話的紫衣丫鬟,道:“弟弟有事尋我這個阿姐,有什麽好奇怪嗎?方才是這名丫鬟替我傳的話,裕國夫人和虹玉縣主都看着呢,你若不信,大可問一問。”

那紫衣丫鬟環視衆人,為了保命,只得點頭。

裕國夫人自然偏袒張氏的女兒,于是附和道:“不錯,是她傳話。”

秦獲靈也适時道:“我找阿姐,是讓她告知母親我夜裏不回府,要去會仙樓。至于我為什麽去會仙樓,是不是也要拎出來講個清楚?”不等張穆蘭回答,秦獲靈又飛快道,“鐘少爺一表人才,表弟先在此恭喜穆蘭表姐了。”

徐氏剛清醒一些,聽見這話,又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謝晴蓉心頭不禁對秦畫晴刮目相看,她脫身也就罷了,還把自己摘的幹幹淨淨,比起張穆蘭不知聰明多少。

薛文斌也奇怪,不知秦畫晴怎麽識破他們的計策,為了敗壞她的名聲,薛文斌對鐘少爺不知用了多少法子,或哄或騙,或打或罵,沒想到卻便宜了張穆蘭。

一次不成,再要二次就難了。

可衆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再誣陷秦畫晴。

眼看煮熟的鴨子飛了,薛文斌心裏別提多不是滋味,反反複複的瞧着秦畫晴身段,心思也旖旎起來。謝晴蓉瞥了眼他色眯眯的樣子,暗自握緊了拳頭。

張穆蘭啞口無言,到底是虹玉縣主出來說了幾句客套話,一群人便這般散了,百靈鳥沒看見,幽會的被撞破,一時間各婦人貴女都竊竊私語起來,言談間滿是嘲笑。

鐘夫人長得五大三粗,直接挽起徐氏的胳膊親熱的叫“親家母”,徐氏掙脫不得,氣的臉都綠了。

經過這件事,午宴後便走了一大群人,張氏也沒有久留,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秦畫晴和秦獲靈怕張氏擔心,并未将始末告訴她,因此張氏只當張穆蘭和鐘少爺果真有一腿,坐在馬車裏,一邊嘆氣一邊說:“你舅舅這下知道肯定會氣死,一輩子攀龍附鳳巴結權貴,卻沒想到精心教導出來的女兒要嫁給一個傻子。”

“我瞧那鐘家公子挺好的,她嫁過去有的是福分呢。”秦畫晴倒是肺腑之言,若真讓她嫁給了薛文斌,以後流放寧古塔,有她哭的時候。

鐘家公子的父親是個六品小官,母親是丁正的親妹妹,朝中屬中立一派,無禍無災,張穆蘭嫁過去定然是一生順遂。

但張氏定然不這般想,嘆了嘆氣,不說話了。

秦畫晴看向對面一臉幸災樂禍的秦獲靈,朝他眨了眨眼睛。

說來也巧,秦畫晴和錦玉躲在假山洞裏時候渾身冒冷汗,生怕被發現,只要……只要有人越過灌木叢,就會發現她倆。正膽戰心驚,突然有人被推倒進灌木叢,卻是湊熱鬧不甚踩滑的宋浮洋。

宋浮洋倒也聰明,沒有聲張,而是飛快的找到秦獲靈和李敝言,幾人一合計,趁着人多,便掩護兩人從假山洞裏鑽出來,好在三人人高馬大,衆人也專心在看張穆蘭的笑話,一時間無人發覺。

秦畫晴整理好衣衫,就聽張穆蘭将髒水潑給她,于是就出現了先前那幕。

害人之心不可有,不然,傷的還是自己。

三四章 探望

回到府中,張氏一離開,秦獲靈立刻繞到秦畫晴身邊,焦急的問:“阿姐,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鐘家公子要毀你清譽?咱秦家和他鐘家井水不犯河水,他為什麽這麽做?”

秦畫晴瞧他一臉懵懂,不由嘆氣:“那鐘少爺是個出名的傻子,他怎麽可能害我?還不是有人指使的。”頓了頓,問,“是誰第一個提議要來那麽偏僻的地方看百靈鳥?”

“是……永樂侯世子。”秦獲靈當下也回過味兒來了,“他這麽做又有什麽意義?”

一旁的錦玉插話道:“少爺你有所不知,世子一直觊觎小姐,但小姐對他全無好感。他便想出這陰損主意,如果小姐清譽毀了,京中無人肯娶小姐,他便可以趁虛而入,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他的目的都達到了。”

秦獲靈心中一直還當二人是小時候,這才記起,阿姐已經不小,到了可以許人的年紀。

再細看之下,發現這張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姿色絕佳,想來京中最美的也是阿姐,怪不得那永樂侯世子會用這樣下作的手段……

秦獲靈一陣後怕,又想起一事,說道:“阿姐,你是萬萬不能嫁給薛文斌的,此人人品太差!”

“這是自然。”秦畫晴微微一笑,她上一輩子吃的虧還不夠嗎?怎會又跳進火坑。

“其實……”

秦獲靈撓撓腦袋,欲言又止。

秦畫晴沒好氣的說:“有話快說,這天冷着呢。”

“其實希直兄容貌品行都不錯,阿姐你和他倒也相配,不如……”

秦畫晴拔高音量,板起臉訓斥:“這些事是你該議論的嗎?父親給你的策題你寫完沒有?每天練一篇臺閣體,昨天今天你還沒寫吧?”

“這就回去寫,你可千萬別給爹說!”秦獲靈登時不敢再談,一溜煙跑了。

明秀院中,幾個婆子正在打掃積雪,屋裏燒着炭盆,暖烘烘的。

秦畫晴回到屋裏,解下厚厚的鬥篷搭在屏風上,打了個呵欠,便窩入軟軟的被褥中小憩。

這一覺人也睡乏了,晚膳都是張氏差人送到房中,草草吃了幾口,秦畫晴便随手從多寶閣抽出一本書翻看。

錦玉貼心的給她端來一杯熱茶,放在雞翅木的小幾上,又點亮了一盞油燈,讓屋裏更亮堂。

“小姐,其實少爺的話也沒錯,你總該為自己打算打算。”錦玉将火石收起來,如是說道。

秦畫晴“嗯”了一聲,對于這個話題不想詳談。

錦玉搖搖頭,悄悄退下了。

秦畫晴卻對手中書籍的字一個也看不進去,她發了會兒呆,不知想到什麽,翻身坐起,趿拉繡鞋,披着狐裘,擡手推開窗戶。

冷風和着寒月的光輝投過窗棂,一輪冬月泠泠的懸在枯枝間。

秦畫晴從袖中摸出那塊墨玉,反複摩挲玉佩上的椒圖紋路,想起那人,微微失神。

好半晌,她才輕嘆一聲,将墨玉收起,愁眉苦臉的呢喃:“都快一個月了,怎麽還沒寄信來?難道是忘了我說過的話?”

“這不可能。”秦畫晴想起他的一言一行,立刻推翻了自己的設想,自我安慰道,“一定是公務纏身,沒有時間。”

思及此,她心下也好受了一些。

望着天邊圓月,秦畫晴眨了眨眼,伸出右手,接了一捧月光:“不堪盈手贈,還寝夢佳期。”語畢,自己便不好意思的發出輕笑。

她捂着微微發燙的臉頰,心想:魏大人此時此刻,能否看到滿寄相思的明月呢?

***

“大人,三更天了,你早些歇下罷。”徐伯替他挑了挑燈芯,望着書案上厚厚一疊的文書,嘆了嘆氣。

炭盆的火早已熄滅,魏正則也沒叫人來燒,屋裏冷的厲害。

他披着一件寬大的鶴氅,神情專注,右手執朱筆在紙上用楷書注解,半晌才道:“眼看快翻年了,渭州多水患,到了六七月份,渭河正道語塞,支港橫溢,指不定會怎麽樣。”

徐伯微微一怔:“那……大人你作何打算?”

魏正則語氣一頓,道:“看了渭州近年記載,遭澇之因,多是政理無方,或堤堰不修,或溝渠未洩。提前興修水利,代民賦稅,以工代赈,倘若今年澇災來患,倒也不難應對。我現在将折子遞上去,朝廷那邊不知多久才批的下來,早些未雨綢缪,尋個安穩。”

“即便如此,也不急于一時。”徐伯指了指窗外天色,“都三更天了,你又起的早,怎麽也得将息點兒身體。還當自己是十幾二十的少年郎嗎?到了我這個年紀,腰酸腿疼就夠你吃一壺。”

魏正則忍不住笑了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才恍然看見月懸中天,亮的驚人。

看來明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魏正則從屜中取出一封官文,遞給徐伯:“明日将此信帶去驿館,寄給鄣縣縣令。”

徐伯忙伸手接過,應諾後便要離開,魏正則不知想到什麽,驀然道:“等下,還有一封。”說着從袖中取出信封,火漆封的嚴嚴實實,信封外沒有署名。

他語氣一頓,說:“這封寄往京城,找個靠譜的腳夫,親自遞到她手上。”

徐伯愣了一下,随即心領神會,笑着接過。

————

轉眼入了臘月,京中戶戶門前都挂了新油桃符和大紅燈籠,準備迎接新年。

聖軒帝近來愈發癡迷煉丹長生之術,對朝政疏忽,十天半月不上朝。朝中局勢緊張,本以為秦良甫會因此舉步維艱,卻不料他集詹紹奇、丁正等中庸一派,隐有同李贊、鄭海端等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臘月廿三,張氏帶着秦畫晴同裕國夫人等官家女眷一起前往寶光寺參拜,秦畫晴認認真真在佛前祈求,添了一大筆香油錢。到了夜裏,張氏又讓一家人換好禮服祭竈神,忙活半天,一家人才圍着火爐坐下。

秦良甫這些日子老了不少,發間添了幾道銀絲。

他細呷了一口熱米酒,嘆道:“臨近年關,也該去平縣祭祖了。”

平縣離京城不遠,屬于畿縣範圍,來回不到一天。張氏颔首道:“老爺,我都安排好了,正好廿五你不上朝,咱們一家人就過去上柱香。”

秦良甫甚是安慰,拍拍張氏手背:“有你在,這些事也不用我操心。”

秦獲靈和秦畫晴對視一眼,微笑起來。

秦畫晴心下一亮,突然嘆道:“倒是母親,怕有十年沒回過渭州了吧?也不知外祖母進來可安好?”張氏聞言,果然臉色一暗,将筷子放下,嘆然道:“是啊,上次回渭州,還是因為你外祖父病故奔喪。”

“外祖母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也不可能來京城的。想來,對她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呢。”

張氏點點頭:“你那時候才五歲,哪記得什麽。”

秦獲靈倒是心直口快,直言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去渭州探望外祖母呗。”

話音甫落,氣氛瞬間有些稠濃。

張氏放下象牙筷,偷眼看向秦良甫,他陰沉着臉,目光冷淡,神色果然不太好。

張氏不禁微微嘆息。

當年秦良甫還沒有功名,張氏家裏卻在渭州是名門大戶,族中親戚幾乎所有人都反對他們在一起。

特別是張氏的母親,當初直接指着秦良甫的鼻子罵他家境貧寒,靠考取功名不會混出路子,就是一個騙吃騙喝的軟蛋。不僅如此,還給張氏重新物色富貴家的公子,也是張氏對秦良甫一往情深死活不幹,不然如今也不會有秦畫晴與秦獲靈了。

張氏母親還撂了不少狠話,說死都不會認姓秦的女婿。如果張氏執意要跟秦良甫在一起,那便不要留在渭州,秦良甫從今以後也不許踏入張府一步。

即便後來張氏與秦良甫歷經波折在一起了,直到張氏父親病故的那一年,張氏母親對秦良甫也沒有好臉色。

從那時候起,秦良甫便格外讨厭張家人,對張橫一直冷冷淡淡也是這個原因。

說起來,秦良甫這個記仇的性子真是倔的要死。如今都過了幾十年了,他還是不肯服軟,哪怕張氏的母親寄信來,讓他們有空一起回渭州,秦良甫也只當沒有看見。

張氏又是個唯夫是從的女人,有時候甚是想念家人,便默默落淚,礙于秦良甫,想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句話,到底是偏向秦良甫多些,這些事情都不敢再談。

秦獲靈說完這句話,就發現一桌人氣氛不太對,頓時噤若寒蟬,朝秦畫晴不停眨巴眼睛,讓她幫幫忙。

秦畫晴哭笑不得的瞪他一眼,還沒說話,張氏便舀了勺肉汁山藥給秦良甫,溫言道:“老爺,多吃點,養胃。”

秦良甫看她側臉,一如年輕時候溫良謙遜,只是這麽多年的相伴多了許多風霜,他心也軟了,埋頭吃了一口,複雜道:“等年三十一過,你便帶獲靈、畫晴去渭州探望岳母罷。”

張氏一愣,眼眶霎時便紅了,哽咽道:“老爺……”

“我就不去了。”秦良甫咳嗽兩聲,“朝中還有要務,脫不開身。”

秦畫晴低着頭,卻是沒有忍住笑意,是為父母的情誼高興,還是為別的事情高興,她自己卻無法分辨了。

三五章 信箋

臘月廿五夜裏,秦良甫一行人才從平縣回來,就聽聞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

當天竟然是張穆蘭嫁去鐘家的日子。

秦畫晴聽到這個消息還有些回不過神,驚訝道:“雖然她這輩子名譽毀在了鐘少爺手上,可嫁去的這般倉促,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秦獲靈卻是心頭大定:“她嫁人了才好,免得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沒的。”

那日若是秦畫晴被那大傻子抱着,第一個瞧見的必然是張穆蘭。以張穆蘭的性子,一定會大肆宣揚,讓秦畫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如今風水輪流,秦畫晴沒有落井下石,算夠意思了。

秦獲靈又道:“若當初舅舅一家肯幫襯父親一二,我家也絕不會袖手旁觀,只能說現世報來的太快!”

秦畫晴微微一笑,在衆人眼裏,是張穆蘭吃虧,可在她眼裏,卻覺得張穆蘭撿了個天大的福分。

姐弟兩正在說閑話,錦玉突然神色匆匆的走來,朝秦獲靈福了一禮,附身在秦畫晴耳邊悄聲說了幾句,秦畫晴臉色變了幾變,嘴角越翹越高,卻是控制不住的歡喜,礙于秦獲靈在場,一直忍耐着沒有表露。

“我有些困了,獲靈,你先回罷。”

“青天白日的你犯困?”

“怎麽,不行嗎?”

她立刻下了“逐客令”,秦獲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離開。

秦畫晴踮腳确定秦獲靈不會折返,立刻提起裙擺飛奔到後門,果不其然看見一名腳夫打扮的中年人,拿着一封信左顧右盼。

“是……是渭州的來信嗎?”

“是。”腳夫點點頭,“要親自交給秦姑娘手上。”

秦畫晴讓錦玉賞了銀子,立刻雙手捧過信封,掂量兩下,竟有些分量。

她懷揣着信像一只蹁跹蝴蝶似的飛回明秀院,進屋“砰”的一下關閉房門,迫不及待的拆開火漆,取出帶着蘭香的灑金信紙。秦畫晴咬緊嘴唇,展開信紙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玉白的指尖微微一抖,映入眼簾的便是熟悉的行楷筆跡,行雲流水,力透紙背。

她眼眸微亮,嘴角噙着笑,柔聲念道:“秦姑娘淑覽,見字如面……灞河一別已月餘久,卿近來安?冬月十三至渭州,寒風尤厲,飛沙走石,欲出不得,月中旬,天晴稍霁,偕徐伯數三仆登天寶峰。山巒疊嶂,為晴雪所洗,盡作素妝,披蓋茫茫一色……賞景而歸,望風懷想,時切依依,遂作《山川冬雪圖》,贈卿聊表……書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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