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色童年

餐廳的氛圍歸于一種沉默的尴尬。

溫墨視若無睹,只又拿起了銀色湯勺,繼續喝那一碗濃湯,晨光背着他灑在其他人身上,清晰與模糊,光與暗,這讓他看上去像是故事裏卑劣陰暗的惡人。

趙岚朝着商辛漸使了個眼色,商辛漸會意,與溫意低聲說了幾句,溫意面上雖是不情不願,卻還是站起來跟着商辛漸出去了,門重重地砰的一聲關上了。

趙岚又讓孫媽帶了小兒子下去,等餐廳裏只剩下了三人,趙岚聲音軟了下來,“小墨,你也知道,溫氏這些年并不好過,年初更是裁掉了不少人,又因着物資斷供風波堆進去了不少錢,你一年多沒回家,不知道咱們家現在的光景,那一千五百萬,說老實話,一時半會兒肯定拿不出來的,但我保證,等溫氏的情況好轉,這一千五百萬加上利息肯定給你補上。”

溫墨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喝那碗湯。

趙岚用手肘碰了碰溫從戒,溫從戒終于沉着臉開口了,“一千五百萬不是個小數字,你至少得給我們點時間籌集。”

“是啊,”趙岚忙接着說,“一家人,總不至于為了遲個幾天計較是不是。”

溫墨仍還是一勺一勺地往嘴裏送湯,像是那湯極其美味似得。

“小墨……”趙岚試探性地叫了聲。

溫墨終于放下了勺子,他擡起眼眸,“一千五百萬,換一張聯邦軍需供應資質的牌照,這筆賬,換任何一個人來算,都是一筆好生意,怎在父親母親這兒變成了我強買強賣了呢。”

趙岚幾分心虛,別開了目光,溫從戒的臉色卻愈是黑沉。

溫墨一哂,淡淡道:“算了,不為難你們了。”

他站了起來,微微一躬身,“謝謝你們的招待。”

話畢,利落旋身出了去。

溫從戒大急,蹭的一下站了起來,趙岚的動作比他更快,立刻上前抓住了溫墨的手臂。

“小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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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墨冷冷地盯着小臂上的手,趙岚僵了一下,讷讷地将手收了回來,她吞了吞口水,聲音帶了哀求:“別走,是我們糊塗了。”

她的笑已經有些勉強:“你真急着要這一千五百萬,我們砸鍋賣鐵肯定給你湊出來——”

她低聲又懇切,顯然是第一個認清局勢的人,她望着溫從戒,輕微搖了搖頭,溫從戒鐵青着臉,将暗紅的嘴唇抿得死緊。

在趙岚再次出聲前,他終于洩氣一般掏出了手機,撥通了,低低地朝着手機那頭交代了幾句。

待放下了手機,他一忍再忍:“錢,明早會到賬,公司還有事,我先走一步。”

他推開椅子,迅速起身,黑着臉大步往門外邁去。

砰——門發出了今日第二聲巨大的轟響。

溫墨側眸看着那微微震動的門牒,半晌,烏突突笑了,“那謝謝父親母親了。”

他繼續坐了下來,随手掰了一小塊法棍,放進嘴裏,細細咀嚼了。

“母親放寬心好了,這張牌照價值多少,你們心裏最清楚不過,到底是誰得了便宜我們彼此也明白,不過我也不打算計較那麽多,誰讓我也是溫家的‘兒子’呢。”

他将手中剩下的大半片法棍丢回瓷盤,“是吧,母親。”

他極其溫和地笑了。

溫墨的皮膚帶着一點不健康的冷白,這抹笑更讓他平添上了幾分陰柔的味道,這叫趙岚的脊背無端端起了一絲絲冰冷的感覺。

那一瞬間,她的腦際無端浮出那個住在地下室的瘦小孩子的影像——他跪在地上,抓着她的手,苦苦祈求。

那是他麽,趙岚想,為何這些記憶一點也無法與眼前之人聯系起來?

她生出了一股不安的感覺。

她第一次發現,或許她從來沒有看清過眼前這個人——從她自孤兒院帶着他回溫家始,她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溫墨,并不是溫家的兒子,準确來說,是在三年前,他從一個溫家的傭人身份變成養子,而後代替她的親兒子溫意送進了霍家。

這一切要從一次意外懷孕開始說起。

當Omega的社會功能性被科技所取代,Omega族群幾乎已經被主流社會定義為該被淘汰的人類,為了避免生下Omega,備孕的夫妻會提前半年去人口選育中心登記,經過一系列的身體檢查以及基因篩選,中心将會給他們代孕一個心儀的孩子。

但凡事總有意外,身為女性alpha的趙岚居然意外懷孕了,她雖然有子宮,但alpha懷孕的概率幾乎與中彩票一樣低,或許是因為這點宿命的意味,所以即便有生下Omega的可能性,趙岚還是選擇繼續生下這個孩子。

溫意出生後,醫院按規定做了檢測,斷定他分化後100%的概率是個Omega,這對于溫家來說肯定不是一個好消息,但或許是十月懷胎的共同血脈維系,又或許是溫意長得粉圓可愛,趙岚縱然是千般反感Omega,對着自己親自生育的孩子倒是一日比一日喜愛。

這并不難以理解,人類的情感就是這麽矛盾且自洽。

溫墨的出生與溫意一樣,也是源于一次意外的懷孕。但不同的是,溫墨的母親是個用身體讨生活的Omega樓鳳,等樓鳳發現懷孕的時候孩子已經太大了,聯邦的心跳法案不允許堕胎的存在,去黑診所也要一大筆錢,所以樓鳳也只能繼續懷着,走一步算一步。

溫墨是在九個多月的時候,于母親的一場交易中提前發動的,恩客看着一床的血跡早已被吓得落荒而逃,最終還是好心的房東送她去了急診,不幸的是,她生下了溫墨後便因大出血去世了。

溫墨便這麽被送去了孤兒院,孤兒院這種地方當然不是什麽聖地,資源有限的環境中的小孩也并不意味着天真無邪,尤其是Omega孤兒,無人願意領養他們,卻足以吸引一批像野獸一般圍獵的特殊愛好者,溫墨的孤兒院時光大概算不上好回憶。

好在七歲那年,溫墨終于離開了那座黑暗叢林。

因為溫意。

溫意在五歲那一年生病了,生得是一種特殊的血液疾病,需要持續的輸血,這當然并不難對付,但問題是,溫意血型特殊,是極為罕見的Rhnull血型,在人群中的比例不超過十萬分之一。

是的,就是那樣剛好,溫墨就是那十萬分之一的之一。

他被溫氏夫婦帶了回去,從此成了溫意的血袋。

溫意的病情反複發作,溫墨也就三天兩頭被趙岚帶去醫院,好些次,溫意從病床上下來了,但溫墨卻下不來了,病床上的他渾身慘白的吓人,雙目發直,趙岚都要以為他撐不過去了,但或許是賤命難斷,溫墨很頑強,居然一次次地活了下來。

說到底,趙岚并不是一個壞人,她也是生育了一個Omega的母親,看着這一次次的死裏逃生,她多多少少生了些歉疚,何況溫墨每次都很乖,從來不哭不鬧,瘦巴巴的青白的臉,占了一半臉的大眼睛,怯怯往醫生手上的針頭一看,安靜地伸出了手臂,露出他滿是針眼的肘彎。

漸漸的,溫意的病情穩定下來,等到十六歲,他的病情已經很久沒有發作過了。趙岚也慢慢地對溫墨好了起來,甚至不顧溫意的反對,讓他跟着一起去上昂貴的私學。

時間就這麽一年一年地過,溫墨慢慢長大了,發育期抽條過後,他長得愈發得漂亮,去家裏的客人的目光越來越多集中在他身上,包括溫家的男主人溫從戒。

這讓趙岚生了一些不安的心思,但後來證明,她誤會了她的丈夫。

一日,溫從戒把溫墨叫到了書房,出了書房溫墨幾乎是淚流滿面跪在趙岚面前,祈求趙岚不要讓溫從戒将他送給那個有性虐癖的商會老會長。

“太太,”他抓着她的手,苦苦哀求,“我會一輩子好好侍奉太太的,求您。”

趙岚第一次見他哭得這樣可憐,不由也起了些憐憫的心思。于是她去找了丈夫,略有些不滿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然而丈夫什麽也沒說,只是把一份意向合同推到她面前。

戰争爆發以來,聯邦的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他們已經快要支撐不起目前體面的生活,而那份合同上的金額足以讓他們幾年無虞。

趙岚沉默了,她因為當了一只omega的母親,讓剛硬的心腸軟和了不少,但生活還要繼續,犧牲一個略帶愧疚感情的孩子,用來保證她家庭的富足體面,并不是一件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她想,她對他挺好的,溫墨應該識相些,不該讓她這麽為難。

她無端端有些生氣,于是連心底的那點愧疚都沒有了——她幹脆拒絕了他的求見,并且讓孫媽好好看住他。

如果不是發生了後來的事情,溫墨将會被順利送到那個老頭的床上,直至他們順利簽下那份正式合同。

但世事就是這麽難以預料,幾天後,溫墨被送上了另一個不同量級的權貴的床。

趙岚呼吸有些顫抖,她忍不住對溫墨,又像是對自己說:“小墨,這些年,我們待你并不薄。”

溫墨什麽話也沒有說,只又笑了一笑,那個極淺的笑裏,好像連譏諷都懶得帶了,他只是拿了餐巾,擦了擦手,像是丢棄垃圾一般丢在桌上,旋身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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