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見
衛彎彎掀開車簾往外望,簾外是一座雄偉壯觀堪比皇宮的府邸。
浮漚銅釘,朱紅高門,院牆從門兩側延伸開來,一眼望不到盡頭,竟似占了整個坊區似的。
這裏是曾經的魏王府。
不過,魏王早沒啦,聽說是兩個月前就被人砍了腦袋,而砍他腦袋的人,就是如今這座府邸的新主人。
殿前都指揮使陳起。
也就是她要去伺候讨好的那位“殺神”。
衛彎彎還在看,眉娘已先下車與門前護衛交涉。
然而卻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撓。
“吾等聽從大人命令,只知衛家要将嫡女送來,并無其他閑雜人等,這位夫人,請回。”
護衛不許眉娘随同進府。
本來,那些伺候衛彎彎的丫鬟婆子便已随着空轎子去了山上掩人耳目,眉娘便是如今衛彎彎如今的倚靠。
但卻連眉娘也帶不進去。
任眉娘磨破了嘴皮子也無用。
衛彎彎聽了一會兒,便下了車。
她一下車,門前的人便都望過來。
十來歲的小姑娘,個頭小小,骨頭細細,還不到門前護衛們胸口高,外披雪白狐裘大氅,裏頭是一身茜色衫裙,深紅至紫,是日暮時被夕陽染紅的天空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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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白相映,便顯得她益發地白。
她慢慢地走來,巴掌大的臉上雙眼清淩淩好似山泉水,純稚清澈。
像是剛從哪裏的賞花宴走出的嬌嬌。
與這兇神惡煞、威嚴肅穆的都指揮使府是如此格格不入。
“眉娘,你回去吧。”衛彎彎對眉娘說。
“可是——”眉娘擰着眉。
衛彎彎搖搖頭,緊了緊身上大氅,已經擡腳往門內邁去。
“等等!”
眉娘見事已至此,只得跺跺腳,又快速跑回轎子裏。
拿了那個妝匣,塞到衛彎彎懷裏。
“我住在清水街香粉鋪,有事找我!”
說是這樣說,但一進這門,何時能再出來,誰知道?
但衛彎彎沒有說什麽,她乖乖點頭,抱着妝匣,走進這座不知深幾許的深宅。
往後,真就只有她一個人了啊。
日暮時分,天邊燒成茜草色,殿前都指揮使府門前的大道上響起整齊有力的馬蹄聲。
一隊黑甲騎士穿街而行,如無聲湧動的黑色長河,所過之處,人聲闌寂,除了馬蹄聲再無雜音,為首的騎士腰佩橫刀,全身着甲,甚至連面部都戴着遮蓋全臉的面甲,一眼望去,看不到分毫面容,只看得出身形十分高大,即便坐在馬鞍上,也比其他騎士高出許多。
有孩童好奇地向他看去,小聲問母親那人是誰,好威風——話未問完,便被母親驚恐地捂住了嘴。
黑色河流不為所動,繼續前行。
直至殿前都指揮使府。
陳起翻身下馬。
守門護衛忙禀報:“大人,衛家送人來了,說是衛樞之女,如今就安置在荷風苑。”
陳起還未說話,身後跟着的下屬中,偏将宣明已經驚訝出聲:“我靠,還真送來了?這衛樞不就一個閨女,也舍得?是親生的嗎?”
說罷,胳膊戳戳陳起,“要不咱一塊兒去看看?這個衛小姐我聽人說起過,是個美人呢!”
陳起面甲後的眼冷冷地掃了宣明一眼。
“不去。”
“你也不許去。”
如護衛頭領所言,衛彎彎被安置在了荷風苑。
穿過昔日雕梁畫棟,如今卻因為人去樓空,顯得有些荒寂的衆多庭院,最終到了宅邸後方、距離大門十分遠的一座小院。
小院其實不小,中庭有一個池塘,池塘裏種滿荷花,圍繞着池塘,林林總總分布着許多房屋,只不過,如今這些房屋都是空着的。
院門上寫着荷風苑。
“此處原是前魏王姬妾居所。”帶衛彎彎前來,自稱姓孫的管事對衛彎彎道。
孫管事是衛彎彎見到的唯一一個仆役模樣的人,至于府中其他人……衛彎彎一路走來,只看到披堅執銳的護衛,一個個看着都像是剛從沙場下來,至于什麽丫鬟小厮仆婦,愣是一個也沒見到。
那個人,好像不需要人伺候。
所以門衛不讓她帶人進來,似乎也不是故意為難她?
這麽一想,衛彎彎便笑起來,覺得總算有點安慰。
孫管事不由看了她一眼。
衛彎彎便在荷風苑住了下來。
她以為自己很快會見到那個人。
畢竟衛家又不是偷摸送人來的,送她來之前,衛家打了招呼,所以,那人是自個兒點頭,自然也知道她來了的。
所以,衛彎彎在心中預演了上百種接下來可能經受的遭遇:
言語羞辱啦,嚴刑拷打啦——雖然她也不知道對方拷打她有什麽用,床笫折磨啦……
每設想一種遭遇,衛彎彎便握着拳頭給自己打氣:不怕,不怕,衛彎彎不怕。
謊話說了一千遍就會變成真話,不怕說多了,衛彎彎便覺得自個兒真不怕了,哪怕那人明日就要砍自己腦袋,為其手下無數死鬼中再添一個小小的孤魂野鬼,她覺得自個兒也能慷慨赴死,引刀成一快。
然而——
第一天,衛彎彎沒能見到他。
程蕙娘為她精心描畫的妝容、搭配的衣物以及衛家侍女巧手梳的發髻,都沒派上用場。
第二天,衛彎彎依舊沒見到他。
衛彎彎自己照貓畫虎畫的蹩腳妝容、蹩腳發髻以及搭配地勉強像樣的衣物,仍舊沒派上用場。
第三天,衛彎彎還是沒能見到他。
經過前一天的鍛煉,自覺梳妝技術有長進的衛彎彎再接再厲,又倒騰出的妝容發髻衣物搭配……又又又沒派上用場。
第四天第五天……
衛彎彎一直沒能見到人。
嗯,不過,後面就沒有什麽浪費了。
因為衛彎彎已經不折騰了,眉不描了,唇不畫了,發髻反正也梳不好,便直接兩根發帶一綁,不披頭散發就行,衣裳更是怎麽穿着舒服怎麽來。
她覺得她可能被忘掉了,不管等多久,都不會有人來見她。
因為別說那人,她甚至見不到除了孫管事外的任何人。
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身邊沒有一個人,想做什麽都沒人管,這感覺對衛彎彎來說很新奇。若不是還有任務壓在身,衛彎彎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其實還不錯。
就是有點無聊。
她還維持着早睡早起的好習慣,每日天蒙蒙亮便起,以前在衛家,她會讀書,會彈琴,會下棋,總之總不缺事兒幹。
可如今,這荷風苑空蕩蕩的,沒有書,沒有琴,沒有棋,更沒有看她讀書,聽她彈琴,陪她下棋的人。
衛彎彎無聊地把她娘和眉娘教的東西都複習了一遍,溫故而知新,自覺已成馴男加那啥大師。
複習完了,衛彎彎就又無事可做。
不過很快,她又給自己找到活兒幹。
數螞蟻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荒廢日久,這個荷風苑,長了好多好多螞蟻窩。
三天時間,就讓衛彎彎弄清了,荷風苑共有一百七十八個螞蟻窩,其中還有一個頗為壯觀、高達半米的,衛彎彎懷疑給它足夠時間的話,它能長得比自己還高。
這就有點不能忍了。
衛彎彎蠢蠢欲動,想要在區區螞蟻窩竟敢高過自己之前,給它來點小破壞。
然後在不小心被窩裏一只螞蟻咬到手指然後手指腫成胡蘿蔔足足兩天後,偃旗息鼓。
數完了螞蟻,還不能禍害螞蟻,衛彎彎很傷心。
更傷心的是,那麽多天了,她沒有聽到外面的任何消息。
只有一日三餐時能見到孫管事,除此之外,就連護衛也離荷風苑遠遠的,周圍壓根沒有什麽守衛力量,害得衛彎彎就算想跟人拉關系套近乎,也鞭長莫及。
像是篤定了她不會跑也跑不了似的,頗看不起人。
不過……
看不起就看不起吧,想想那些護衛人高馬大的樣子,衛彎彎慫慫地想。
她永遠害怕,哦不,是讨厭!長得高的人!
像孫管事就很好。
孫管事個頭不高,眼睛不大,一笑起來幾乎就像沒了眼睛,衛彎彎雖然覺得他眼神經常陰恻恻、好像不懷好意似的看着她,但鑒于孫管事是她能見到的唯一一個活人,而且還難得是個跟她一樣的矮子,便還是不吝惜對他的笑容。
衛彎彎笑起來時很甜。
這話不是衛彎彎自吹的,是她爹衛樞說的。
她爹可從來不是什麽慈父女兒奴,能讓衛樞說出這話,可見衛彎彎笑的是真甜。
笑起來甜甜的衛彎彎笑着求人的時候,幾乎無人可以抵擋,只不過以前,衛大小姐有自己的骨氣,怎麽會為區區小事求人呢?甭說外人,就是對着自己爹娘,她也慣喜歡板着一張小臉——然後還因此被稱過一句穩重端莊。
然而,俱往矣啊。
如今的衛大小姐:骨氣是什麽?能吃嗎?
見不到外人的情況下,孫管事便掌控了衛彎彎的一切。
她能吃什麽,喝什麽,知道什麽,全都取決于孫管事。
在荷風苑待了十來天,沉迷數螞蟻窩的衛彎彎一擡頭,終于發現,自己的夥食,似乎越來越差了。
從開始的不說金脍玉炙吧,起碼也有魚有肉。
到漸漸的,沒了魚,沒了肉,漸漸連青菜也變少,再然後佐餐的只剩鹹菜,最後,竟連鹹菜也沒有了,只剩一碗疑似過了夜的發黃的米飯!
衛彎彎再傻也發現了不對。
看着孫管事不高的個頭,衛彎彎意識到了人心的險惡。
矮子怎麽能欺負矮子呢?
衛彎彎一邊悲憤人心不古,一邊不得不對孫管事低下了高高,哦,矮矮的頭顱。
反正只是說說好話笑一笑,又掉不了一塊肉。
衛彎彎無師自通了拍馬屁技能。
馬屁效果十分之好,起碼孫管事很受用,拍過馬屁的第二天,衛彎彎的夥食就變成了了新鮮的白米飯和一碟小鹹菜。
衛彎彎再接再厲!
于是青菜回來了,肉回來了,魚也回來了!
甚至偶爾還有如蜂蜜這般她以前當零嘴如今卻要耗費好多句馬屁和幾乎笑僵的臉才能換來的稀罕物。
抱着蜂蜜罐子,衛彎彎小小哀嘆了下自己一去不回的骨氣。
她還想着讓殺神為她折腰呢。
結果,為了一口吃的,自己卻先對殺神手下,區區一個小管事折了腰!
嗚呼!
但蜂蜜真甜。
衛彎彎拿着蜂蜜罐子幸福地舔舔。
如果孫管事能再告訴她點外面的情況,就更幸福了。
可惜不能。
衛彎彎逐漸意識到,馬屁的作用是有極限的。
馬屁可以讓孫管事給她好吃好喝,卻換不來真正對她處境有改善的消息,比如如今外面怎樣,衛家怎樣,這座宅邸的主人對她态度又如何,孫管事一概不提。
衛彎彎好像個聾子瞎子,或者那些螞蟻窩裏的螞蟻,一輩子只在一個還不到她高的螞蟻窩附近打轉,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這難道是種新型刑罰嗎?
這就是種新型刑罰吧!
她預想了自己可能遭受的上百種遭遇,竟然唯獨沒想過這種,大意了。
所以現在要再對自己說什麽才能提振自己的士氣?
衛彎彎苦思冥想。
然而,還沒等她想到,就發現,當她以為情況已經夠糟時,它卻還可以更糟。
作者有話說:
今天開始真的真的就正常更新啦,用我的存稿保證!(沒錯,我終于也有存稿了!)
以及明天更新之前留言都有紅包,感謝等待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