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松手

月兒高挂,殿前都指揮使府護衛的門房忽然被拍響,正守着門的門前護衛頭領史大柱,突然收到了一道命令。

今天起,他不用守大門了。

他被調到了荷風苑。

——荷風苑?

史大柱腦袋轉了好幾轉,才想起這是個什麽地方。

史大柱不承認自己腦子不好記性差。畢竟,距離衛家将女兒送給陳起大人那事兒,都快一個月了,而這一個月,什麽都沒有改變。

府上只有他們這些大老粗,守門的守門,巡邏的巡邏,打退了幾波連大人油皮都沒蹭到的廢物刺客,廚房火頭軍燒的飯還是那麽難吃,不當值時從外面買燒酒鹵肉開葷,店家一聽送到殿前都指揮使府上,臉色依舊像死了爹娘似的難看……

當然,這是他的日子,衛家女兒又不是送給他的,影響不了他也是應該,但史大柱瞅着,他們大人,也分明沒受一點兒影響。

白天出門殺人抄家,晚上回府悶頭睡覺。

一點不帶耽擱的。

至于那什麽荷風苑的美人,史大柱可從沒聽說大人有提起乃至去看過。

他們大人就不是那種會為美色所迷的人。

想用美人計誘惑他們大人的,不是呆瓜,就是蠢蛋。

所以,呆瓜蠢蛋送來的那個小姑娘,乃至小姑娘待的荷風苑,老早就被史大柱抛到了腦後。

直到此時。

“現在就去。哦,還有,叫個大夫,那小丫頭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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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達命令給史大柱的人如此說道。

史大柱不敢不聽。

因為說話的人是宣明宣統領,陳起的心腹偏将,這大半夜的,宣統領來傳這話,當然不可能是他自個兒心血來潮憐香惜玉,而是,這是大人親自下的命令。

雖然肚子裏藏了一堆問號,但當兵的嘛,最重要的就是聽話。

史大柱麻溜兒地去了荷風苑。

順路還把府上常駐的軍醫石大夫從被窩裏揪了出來。

石大夫氣得胡子亂跳,走一路數落史大柱一路,唾沫星子噴了他滿臉。

史大柱死豬不怕開水燙,任這小老頭跳腳。

倆人就這麽鬧騰騰地到了荷風苑。

石大夫進了屋。

史大柱在門外等着,目光随意打量着這個院子,于是便發現,月光下竟肉眼可見地就有好幾個螞蟻窩,此時,那些窩裏的螞蟻傾巢而出,在院子裏密密麻麻地爬動着,仿佛一條條黑色的小溪,配上冷冰冰銀色的月光,就——

說不出地陰森滲人,跟七月十五小鬼兒過路似的。

“呸呸呸!”

史大柱趕緊吐了口唾沫,再一打量眼前的院子,更加不滿了。

這破院子,螞蟻多地滲人就算了,廊下屋下,竟也沒點一個燈籠。

史大柱忽然就想起一個月前,看到的那小丫頭的模樣。

那個個頭小小的小丫頭,就在這鬼地方住了一個月?

還有,宣統領說她受了傷?

平白無故怎麽會受傷?

史大柱腦子裏冒出許多問題,心裏又想着,明兒就把這院子裏的螞蟻窩都給端了,再給廊下挂一排紅燈籠,好歹把院子照亮堂些,不然沒月亮的時候烏漆嘛黑一片,那小丫頭,怕是起夜都吓得要死。

正胡思亂想着。

屋裏忽然傳來石大夫的吼聲。

“史大柱,快去燒熱水!不不不,先取冰塊!冷窖裏的冰塊!哪個兔崽子跟你說的只有外傷?這丫頭發高燒了!”

史大柱沖去了冰窖。

冰窖有門有鎖,鑰匙在管事手上,史大柱又沖去管事睡覺的屋子,一把把管事從被窩薅起來。

好在這管事是個脾氣好的,沒像石大夫似的噴他一臉唾沫,不過史大柱絲毫高興不起來,舀了一大臉盆的冰塊就飛快地往荷風苑沖。

回去的時候,正趕上石大夫給那丫頭腿上的“外傷”。

史大柱手裏的臉盆差一點就砸到自己腳上。

史大柱自然沒見過千金大小姐的腿腳應該是啥樣,但他知道,起碼不應該是他看到的這樣:

從腳踝到小腿,又紅又紫,腫脹地像熟透的紫葡萄,有些地方已經脹裂開,形成一道道紫黑的血紋,而最觸目驚心的,還是腳踝處,那裏綁着兩根粉撲撲還挺好看的布條。

史大柱進屋時,石大夫正小心地剪開那布條。

這并不是個簡單活兒,因為那布條,俨然已經完全勒進肉裏,貼着肉的部分,已經被浸潤成了紫黑色。

史大柱端着臉盆在那愣住,不知道好好一個小丫頭,一個月前還活蹦亂跳的,轉眼就成了這個樣子。

石大夫聽到聲音,頭也不擡地吼道:“傻愣着做什麽!快拿冰塊給她降溫!”

史大柱如夢初醒,急忙拿了冰塊就要往她額頭放,然後又被石大夫吼了一句“你腦子裏裝的是屎嗎?冰塊兒能直接往病人腦門兒上擱?墊布!墊布!”

史大柱:……

史大柱手忙腳亂又是去找布。

等找來布,冰塊敷了沒一會兒,石大夫處理好了小丫頭一只腳,摸了摸小丫頭額頭和脈象,就皺着眉把冰塊扔了。

然後又吼史大柱去燒熱水拿烈酒熬湯藥。

史大柱恨不得把自個兒掰成八瓣兒使。

一通折騰。

終于,石大夫把兩只腳處理好,裹上厚厚一層藥膏,史大柱也把湯藥熬好,給小丫頭強灌下去,然後把熱布巾敷到小丫頭額頭上,再用烈酒擦拭她手腳等所有露出來的身體部位。

“一直擦,熱敷也不能停!”石大夫坐一旁,喘着粗氣吩咐道。

史大柱自然不敢不聽,卻在換布巾時不小心觸到那滾燙的額頭後,不由問石大夫:“這丫頭……沒事兒吧?”

石大夫雖然平時脾氣也不好,茅坑裏的石頭似的又臭又硬,但一般小傷也不會讓他如此暴躁嚴厲,而是只有……病患情況危急時,才會如此。

石大夫皺着眉搖頭。

“總之腿腳廢不了,但旁的……且等明日再看吧,明兒燒應該能退,燒退了,就能活。”

明日似乎是轉眼就到。

史大柱不知道自己換了多少次布巾,只知道那布巾濕了幹,幹了濕,拿來給小丫頭擦身的一壇子烈酒也幾乎用盡,臨近天明,石大夫還又趕他熬了一鍋藥。

這碗藥灌到一半,便已經灌不下去了。

小丫頭牙關緊閉,渾身顫顫,原本雪白的臉透出青灰色。

史大柱使勁兒捏着她的下巴,把她下巴捏出兩道紅指印兒,也沒把她的嘴捏開。

再摸摸額頭。

依舊如同昨夜一般燙得吓人。

明明腿腳處的傷口都處理好了,還消腫了許多,卻偏偏,是那看着不起眼的高熱,始終退不下去。

“不行……”

石大夫臉色難看,向來筆直的身板晃了晃。

“我不行了,這是內虛之症,小老兒我擅長的是跌打損傷,這個我治不了了,得另請高明。”

史大柱差點沒把藥碗摔石大夫臉上。

——治不了你早說啊!

此時已是天色微明。

等史大柱跑到府外,将京城據說最好的醫館頤春堂坐堂大夫從早飯桌上綁來,再回到荷風苑時,已經是天光大亮。

頤春堂大夫本來還牛氣沖沖的,一路上揚言要報官告史大柱,待看到被綁來的地方是殿前都指揮使府,告官的話便立刻咽進了肚子裏,待再看到衛彎彎,臉色便更多了份凄惶。

史大柱也不是傻的,看這大夫臉色,便黑臉一沉:“不能治?”

那語氣,好似大夫一說不能治,便要他有去無回般。

大夫忙點頭。

“能治能治!”

然後又是一通忙活。

重新熬了藥,衛彎彎依舊牙關緊閉水米不進,新大夫倒的确有點本事,拿針在衛彎彎身上紮幾下,衛彎彎就痛呼出聲,緊閉的牙關松開,史大柱便趕緊趁機把藥灌進去。

“然後怎麽辦?”

史大柱黑着臉問。

“然後,就、就等啊……”

頤春堂大夫苦着臉小心翼翼回道。

然而,這一等,就等到日上中天,距離石大夫說的“明兒燒退就能活”,只剩半日。

可衛彎彎,依舊沒一點要醒來的意思。

史大柱終于知道,這已經不是他能處理的了。

他飛奔出去,找到宣明,報告了此事。

報告給宣明,便等于報告給了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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