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會

太醫離去前吩咐,在衛彎彎醒來前,烈酒擦拭和毛巾熱敷不能停,因此宣明一送太醫出去,史大柱便又去取烈酒和布巾熱水,石大夫在府裏有住處,自行回去了,那位頤春堂大夫卻要安排下,史大柱先安置了那位大夫,又趕緊去取烈酒布巾熱水。

再回到荷風苑時,衛彎彎所在的房間亮着燈,卻沒有一點聲音傳來,房門前坐着一個人,正是不知何故唉聲嘆氣的宣統領。

“統領,讓讓,俺要過去。”史大柱也不知道統領愁什麽,史大柱也不敢問,史大柱抱着酒壇子熱水壺毛巾就要進屋。

然後就被突然跳起來的宣明攔住了。

“喲大柱兄弟來得正好,咱兄弟去喝一杯。”

史大柱抱緊酒壇子,滿臉狐疑地看着宣明:“宣統領,俺職責在身,得去照看那小丫頭,不能陪你喝酒。”

宣明一把奪過史大柱懷裏的東西,全堆在房門口。

“不喝酒就不喝酒,那就回去睡覺,裏頭有人,不用你照顧!”

“有人?啥人?”史大柱納悶,不是專門調了他來照顧那丫頭嗎?沒聽說又調了誰呀?

“這你就不用管了,隔段時間來送東西就行了!”

說罷,宣明就硬拉着滿腦門問號的史大柱走了。

所有人離開,門前恢複了寧靜。

少頃。

房門打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出,看見門前地上堆着的東西,頓了一下,随即抱起,又走回了房間。

衛彎彎似睡似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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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走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來路,而此時,四周突然湧現出許多人,黑壓壓的,看不清面孔,朝她湧過來。

他們拖着她,拽着她,要拉她到不知什麽地方去。

衛彎彎悚然而驚。

她驚慌後退,想要逃離。

“不許走。”

“與我們同去。”

“同去同去。”

……

數不清的聲音和面孔和手朝她湧來。

那些聲音陰森,那些面孔模糊,那些手散着腐氣、挂着爛肉。

他們要将她拖入地獄。

“不去,我不去!”

她伸出手胡亂揮打,想要打跑那些腐爛的、腥臭的、冰冷的手,然而,她的動作卻似乎更激怒了那些手,它們揮舞着,抓住她的手,抓住她的肩,抓住她的頭發,它們把她拽進它們之中。

她絕望地大叫。

忽然,她抓到了一只手。

一只寬大有力,有溫度的手。

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抓住那只手。

陳起一只手被死死抓住。

只能用另一只空閑的手将布巾放入熱水,浸透,擰成半幹,折疊,放到她額上。

又用另一塊布巾,沾了烈酒,在她裸露出來的手腳處擦拭。

擦到腿腳處,看着那被包成粽子般腫脹的腿腳,他愣了一會兒。

随即繼續擦拭。

如此不斷反複。

直到燈臺裏的燈油漸漸燃盡,窗外的天光也從漆黑變得漸明。

月亮仿佛變成了剪紙,一張圓圓的白紙片兒,敷敷衍衍地貼在西邊天上,而東方,朝陽還沒升起,晨光先探出頭,潑潑灑灑地把月亮的剪影襯得越發黯淡。

床上的人始終沉沉睡着。

屋子裏,油燈陡然爆出一朵明亮的燈花,然後又倏地完全熄滅。

陳起抓着她的手,下意識用了一下力。

他手勁很大,盡管是下意識地用力,也立刻起了反應,他手中那只柔弱無骨的手,立刻被攥地發白青紫。

他急忙要松開手。

但卻突然感覺到,手中的手動了一下。

然後,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

“……你?”

細如蚊蚋的聲音,病恹恹的奶貓一樣。

那雙勉強半睜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你怎麽……回來了?”

“不是……讓我松手……走了嗎?”

陳起身體僵硬,一動不動地矗立着,如冰封的雪山。

床上的人定定地盯了他好一會兒。

腦袋才終于回過神來。

眼珠轉動,看看頭頂,看看四周,看看窗外的天色,聽聽窗外的鳥鳴。

最後再看看床前的他。

才終于清醒。

清醒之後,她就不說話了。

閉上眼睛,腦袋一個勁兒往被子裏縮,像是要把自己整個縮進去。

抓着他的手的手,也很快松開了。

陳起看着被放開的自己的手。

半晌之後,他忽然起身。

盔甲發出釘釘碰碰的聲音。

床上的人被這聲音吓了一跳。

肩膀抖動,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倏地轉動,缺水的幹涸的唇無意識地舔了一下,整個人又開始往被子裏縮。

陳起看了一眼。

繼續走。

走到床前不遠處的方桌上。

方桌上有待熬的草藥,有烈酒布巾,還有始終保持着溫熱的茶水。

何太醫說,她昏迷太久,醒來後要多喝熱水。

嘩啦啦啦——

水聲響起。

背後的床榻上,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陳起拿着茶杯茶壺,微微側身回頭看一眼,便見她已經幾乎把自己全部縮進被子裏。

……

陳起端着水走回床前。

她已經把大半張臉都埋進被子裏,只露出一小片雪白的額頭,和一大片烏黑散亂的發。

陳起頓了片刻,掀開被子。

被子下的小臉立刻露了出來,像埋在地下越冬的冬蟲陡然被翻出,暴露在北風冷陽下,她驚吓地整個身子一顫,眼皮下的眼珠轉地更快。

陳起無意識地嘴角上揚。

将溫熱的茶水遞到了她唇邊,同時道:

“喝水。”

他的聲音無波無瀾,沒什麽溫度,但是,茶水卻是溫熱而滋潤的。

高燒又昏迷,早就消耗盡她體內的水分,此時唇舌一接觸到熱水,便根本由不得她。

身體的本能促使她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喝水。

等到一杯水全部喝完,她甚至還咬住了杯沿,像是要把杯底的水也舔幹淨一樣。

陳起頓了一瞬。

随即強行将水杯從她口中拽出。

然後就看到,那還閉着眼的小臉陡然憤恨地扭曲了一下。

“再給你倒。”

陳起說。

……

床上的人老實了。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

陳起一直喂了四杯水。

眼看着四杯水喝完,她眼角微眯,臉頰鼓起,好似含了一口水在嘴裏,像好久沒吃肉的小孩子要留最後一口好肉在嘴裏慢慢享受咀嚼似的。

才終于沒有再去倒水。

陳起回到床前。

床前有一個繡凳,是之前大夫看診時坐的,之前陳起也是坐在那上面守着她,但此時,陳起看了眼繡凳,忽然伸出腳,将其踢到了一邊。

床上的人果然又被這聲音驚到,右眼悄悄睜開一條縫打量。

然後,就看到陳起正彎下身軀,蹲在了床前。

高大如泰山的身形忽然矮下,最後只露出比床稍微高一些的頭,恰好與躺在床上的她平視。

若他坐在繡凳上,絕不會只是這樣的高度。

床上的人愣了一下。

随即那只悄悄睜開一條縫的眼睛慢慢越張越大。

另一只眼也越張越大。

兩只眼都盈滿了床前的他的倒影。

然後忽然,眼角就流出了淚。

她似乎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流了淚。

直到那眼淚流過眼角,流到耳鬓,流進枕頭,還在源源不斷地流,甚至差點流進耳朵裏。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她眨眨眼,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

然後就是羞窘,病弱蒼白的臉上泛起紅霞,又用力憋氣,想要控制住不哭。

然而根本控制不住。

越急越氣,越氣越哭。

于是原本只是無聲流淚,很快就變成了嚎啕大哭。

“嗚嗚嗚嗚哇嗝兒……”

因為哭地太狠,就打起了嗝兒,一邊打嗝一邊哭,随着打嗝兒,一個小小的鼻涕泡冒了出來,漲大後又裂開,眼睜睜地在她眼前破裂……

……于是她整個人都好像裂開了一樣。

眼一閉,再也沒有任何顧忌,鼻涕眼淚一起都湧了出來,哭地窗外喳喳叫的鳥兒撲棱棱地全飛走了,哭地窗外只剩最後一絲殘影的月牙都好像晃了晃。

哭到最後,她終于哭累了,聲音越發小地像奶貓兒一樣,又怏怏地睜開眼,看着床前的陳起,開始在哭聲的間隙裏,一邊打着嗝兒,一邊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小聲說話:

“我做了、嗝兒……一個、嗝兒……夢……”

“夢裏、嗝兒……好多、嗝兒……好多人……抓我嗝兒……”

“我不想、嗝兒……不想、走。”

“我不、嗝兒……不想……嗝兒……死。”

“我還、嗝兒……以為、嗝兒……很快、嗝兒……就被殺掉、嗝兒!”

“你認識、嗝兒……那個、嗝兒……殺神……嗎?”

“他什麽時候……”

“殺我……”

最後一句話,她似乎困狠了累狠了,沒有打嗝兒,完完整整,清清晰晰地說出了口。

之後,流了許久眼淚,哭成紅兔子的眼終于閉上。

陳起聽她絮叨許久,沒有回應哪怕一個字,直到此時,她徹底睡過去,朝陽燦爛的光芒透過窗棂,落在她臉上,照地她雪白又狼狽的小臉仿佛一團發光體。

陳起看着這團發光體。

許久之後,他起身,将她因為哭啼而稍稍下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俯身時,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個字: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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