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民意
衛彎彎第一次見郁子清, 是在她爹衛樞舉辦的詩宴上。
衛家是書香門第,衛樞年輕時放肆浪蕩,但自從收斂心性後, 倒在文人儒林裏闖出了不小的名聲,常與文人士子詩歌唱和, 編纂付梓的文集詩選都出了好幾冊,又曾數次擔任科舉主考官,便頗有些門生,地位和名望都頗重。
而去年夏, 趕赴秋闱的舉子陸續抵京, 衛樞便在衛府舉辦詩宴, 不拘出身來歷, 廣邀應考舉子。
郡望無名的寒門貴子郁子清,便也因此得以被邀入席。
彼時,正被自家娘押着今兒相看這個公子, 明兒相看那個侯爺的衛彎彎,又被她娘拉着,躲在詩宴旁的小樓上, 悄悄打量那些舉子們。
“那個紫衣玉冠的, 是于尚書家的小公子。”
“那個圓領璞頭的, 是魏王世子!沒想到他今日也來,彎彎,你快看!”
……
衛彎彎懷疑正在相看未來夫君的不是自己, 而是她娘, 不然怎麽她娘能激動地臉都發紅呢。
近日已經明裏暗裏相看了太多人, 程蕙娘剛剛所說的那兩人, 更是早已看過許多次, 衛彎彎便很有些興致缺缺,目光漫不經心地一掃,從那些天潢貴胄們身上掃過,最後視線卻定在角落裏一人身上。
“娘,那個藍色道袍的,是誰?”
程蕙娘聽聞,目光看過去,随即擰眉,“不認得,外地舉子吧。”相比之前說起于公子魏王士子時的熱絡,語氣已經明顯冷淡。
衛彎彎倒不在意這份冷淡,興致勃勃地看向那藍衣道袍的年輕人。
他很年輕,才十七八歲,身形瘦弱,長相斯文,最重要的是身量不高,正是這點一下吸引了衛彎彎的目光,但是,場內身量不高的舉子可不止他一個,能讓衛彎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自然還有別的原因。
這個原因便是——他沒有像場內其餘舉子一般,用十足熱切地目光看着衛樞。
他自斟自飲,不往衛樞身邊湊,亦不跟着其餘舉子那般對衛樞舌燦蓮花,大加頌揚,甚至,衛彎彎居高臨下地看着,竟然還從他眼裏看到一絲冷冷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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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彎彎頓時就……興奮起來了!
恰此時,衛樞作了一首詩,滿座舉子皆拍手叫好,恨不得把那短短一首小詩從詩題到詩尾裱進金框裏誇。
然而,一直盯着他的衛彎彎,分明看到他借着喝酒時酒杯的遮掩,輕輕吐出一個字:
“呵。”
詩宴結束後,衛彎彎便打聽到他的姓名來歷。
郁旋,字子清,今科舉子,河東人氏,家中從前也算小有薄田,但父親早喪,家道敗落,由寡母撫養長大,日子漸漸艱難,在郁子清取得秀才功名前,母子兩人甚至是靠郁母打短工度日。
妥妥的寒門貴子。
是絕不會進入衛家小姐擇婿名單的人物。
但偏偏,衛彎彎對這人好奇地緊。
衛彎彎不是沒見過寒門貴子,也不是沒見過一身傲骨,不事權貴的清高狂徒,但這人跟尋常的寒門貴子和清高狂徒還不一樣。當時宴上亦有其他品級高的官員,然而無論是對其他官員,還是同科舉子,他始終斯文禮貌,既不拘謹,亦不卑怯,很是落落大方。
可見他不是對誰都狂,他只是對她爹不屑。
衛彎彎十分好奇其中原因。
于是,打聽到這人來歷居處後,她便打扮成尋常百姓家的女孩子模樣,在他暫時租住的院落門前的小巷裏,制造了一場堪比碰瓷的“偶遇”。
相撞,跌倒,崴腳,然而,還沒等衛彎彎實施下一步計劃,剛剛擡頭欲哭,就聽郁子清道:“衛小姐,可有傷到?”
?
“什、什麽衛小姐?我姓程。”
不得不說,那時候衛彎彎道行還是太淺,一被道破真實姓氏,便心虛地眼神都躲閃起來。
郁子清就微笑地看着她。
看得衛彎彎不打自招。
“我就是衛小姐,怎麽樣!”
“不怎樣,衛小姐可有傷到?若是傷到,在下送您到醫館,若是無事,在下便告退了。”
衛彎彎自然是無事的,已經被識破的情況下,還要她硬裝模作樣,也太難為她了,于是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
郁子清便告退。
“既然如此,在下便告退了。”
說着,就要走。
衛彎彎急了:
“你不喜歡我爹?!”
郁子清轉過了身,清澈溫柔的雙眼春水般蕩漾。
“不,不是不喜歡。”
“是厭惡。”
之後衛彎彎又去了幾次清安坊。
尤其被程蕙娘逼婚逼地緊的時候。
她已經十四了,過了年就十五,及笄之年,可以出嫁,程蕙娘早早便開始為她尋摸婚事,将京中豪門權貴家适齡的男子看了又看,選了幾個如意人選。
尚書公子,魏王世子,尤其魏王世子,是程蕙娘心中最如意的女婿人選。
魏王有望得登大寶,而魏王世子,屆時自然也就是将來的太子。
然而衛彎彎都不想嫁。
“這幾位你都不想嫁,那你想嫁什麽樣兒的?難不成還想嫁皇帝?”
程蕙娘被她氣得心口疼。
衛彎彎小聲嘟囔,“于公子長得太高,魏王世子後院好幾個美人了。”
程蕙娘又是一番生氣,苦口婆心說她不懂。
衛彎彎的确不懂,她只是覺得,如果聽從她娘的安排,往後的日子想想都窒息。
煩悶之下,她便跑了好幾次清安坊。
她就是想知道,郁子清為何會厭惡她爹。
“沒什麽理由,人與人之間講究緣分,我一見他就心生不喜。”郁子清眉眼彎彎地對她說。
衛彎彎撇撇嘴,一個字都不信。
不過,郁子清不喜歡她爹,這點是實打實的。
就因為這個,衛彎彎覺得,她跟這人肯定處得來。
——畢竟她也不喜歡她爹。
郁子清也很快發現這點。
他有些驚訝,但也并未大驚小怪,甚至,衛彎彎明顯感覺到,察覺她也讨厭她爹後,郁子清與她相處時,更多了一分真誠。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嘛。
讨厭着同一個人,的确是促進友誼的良方。
于是兩人很快熱絡起來。
郁子清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他聰明,會說話,無論說話做事都很溫柔,不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而且身形身高都很符合衛彎彎的癖好。
簡直是成為衛彎彎朋友的最佳人選。
于是,再又一次被程蕙娘逼着與魏王世子“偶遇”時,衛彎彎突發奇想。
“郁子清,我嫁給你怎麽樣?”
反正郁子清已經對她的情況門兒清,而且是個嘴嚴的,衛彎彎便也不裝,連自個兒擇偶不順的事兒都跟他說。
此時更是突發奇想,說出這樣不羞不臊的話。
或者也不算太突發奇想——若錯過郁子清,她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和她一樣不喜歡她爹的夫婿了。
說的人不羞不臊,聽的人也無波無瀾。
“好啊。”郁子清說。
“不過,待到我高中之後再說吧,不然,你爹娘可不會把掌上明珠嫁給我這樣的人。”
他笑眯眯地道。
“那說定咯?明年春闱後,你來我家提親!”
“嗯,說定了。”
兩人就這樣,兒戲般地“私定”了終身。
程蕙娘隐約得知了一些,自然對郁子清的條件甚是不滿,直接對衛彎彎嚴加看管,讓她再沒有溜出府去見郁子清的機會,同時也已經跟魏王妃搭上線,雙方攤明了結親之意。
彼時魏王正在拉攏衛樞,對這樁婚事樂見其成。
甚至直言,待他登基,定許以衛樞首輔之位。
眼看,這樁“正經”婚事就要由雙方父母定下,衛彎彎和郁子清那私底下的“戲言”,便好似從不存在一般,若一切順利,衛彎彎會順理成章地嫁給魏王世子,哪怕魏王世子喜歡的是高挑豐滿的美人,對衛彎彎這個小豆丁沒半點興趣,而衛彎彎對魏王世子,也是一百個瞧不上。
但只要大人們覺得好就好。
然而,計劃沒有變化快。
秋闱方罷,老皇帝病危,秦王入京,京城變天。
衛家押錯寶,程蕙娘看好的那位魏王世子,更是頭顱都被砍下,扔到城外亂葬崗任野狗亂鴉啃食。
之後便是長達數月的清洗屠戮。
為求自保,衛家将她送給陳起,被送來前一晚,衛彎彎寫了紙條 ,讓程蕙娘幫她送去清安坊。
紙條上寫的,是取消跟郁子清的“婚事”。
雖然只是兒戲般的約定,但衛彎彎是個有始有終的人,單方面毀約,她還有點不好意思。
盡管那時候,她覺得郁子清應該一點也不想娶她,但既然人家沒先說毀約,那毀約的就是她。
直至如今。
衛家仍舊前途未蔔,但已經快入夏的時節,皇帝竟然又開了恩科,而那位跟她定下婚約的郁子清,高中狀元。
衛彎彎覺得,這實實在在地證明了,她的眼光比她娘好。
可惜現在不是炫耀這個的時候。
唉。
她看着小院裏身着紅衣,帽插紅花,整個紅通通好似新郎官的郁子清,舉手一笑:“好久不見呀。”
“不過我沒有太多時間敘舊,我跟同伴失散了,要快些找到他們,不然他們該着急了。”
郁子清聞言并不驚訝,溫溫一笑。
“你說的同伴,難不成,是指陳起?”
衛彎彎沒有多驚訝。
對外,衛府一直宣稱是将衛彎彎送到寺廟為祖母祈福,但作為曾經的“婚約”締結方,寫解除婚約的小紙條時,衛彎彎還是隐約透露了些。
郁子清一個能考上狀元的聰明人,結合時事猜到真相也不難。
不過衛彎彎當然也不會直接承認,只笑着看着他。
郁子清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失。
“看來,你不需要我上門提親了。”
衛彎彎竟然從他聲音裏聽到一點點失落。
她撓撓頭。
正想着要不要安慰安慰他大丈夫何患無妻之類的,就聽郁子清又說:
“但你的同伴若是陳起的話,我勸你此時還是不要出去。”
“嗯?”衛彎彎疑惑看他。
郁子清嘆了一口氣。
“就在剛剛,新科進士聯合上千太學生,披發素服,敲響登聞鼓,奏請皇上鏟除奸佞,解百姓之憂怖,還盛世以清明。”
衛彎彎嘴唇微張,似乎有些理解不了他話中之意。
“奸佞?”她問道,“誰啊?”
京城大官都快被禿嚕幹淨了,還有哪個能有這麽大牌面,激起這麽大“民憤”啊?
郁子清看向她的眼神複雜難辨。
“自然是,陳起。”
“進京後不過幾月,他抄家三十六戶,屠戮男女老幼數千口,兇名赫赫,為京城上下所有人畏懼,三歲小兒都不敢言其名,此時的‘奸佞’,除了他,還能有誰?”
圍觀狀元游街的百姓還未散去。
依舊熱鬧的清安坊,忽然街角又傳來一陣騷動。
“官府辦事,閑人回避!”
有人高聲喝叫着,上百披堅執銳的兵衛,神情謹慎戒備地巡視四周,兵衛正中,則是一個被帶上了手铐腳鐐的高大人影。
他原本似乎穿了一身盔甲,但此時盔甲半數已去,露出盔甲下單薄的夏衣,衣裳下時堅實鼓脹的肌肉,看着便叫人心驚,但更令人心驚的,是那張臉。
金發,碧眼,惡鬼般燒毀的臉。
僅僅是這般異樣的容貌,就足夠百姓們竊竊私語,更不用說,此時正有數條人影竄入圍觀百姓中,四處與人閑話。
“看到了嗎?那就是鼎鼎有名的殺神!殺了成千上萬人的殺神!”
“以前城東那個樂善好施的鄭老爺知道吧?可憐喲,一家老小就是全被這人給殺了!”
“這是終于遭報應了,老天有眼啊!”
“聽說是剛剛游街的進士老爺們,和上千太學生,看不慣這殺神屠戮百姓的行徑,敲響了登聞鼓,奏請皇上誅殺此賊!”
“幹得好!”
“看他那長相,分明是胡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
……
圍觀的百姓們起初還懵懵然,聽着這些話語,逐漸開始點頭,附和。
“原來他就是那殺神?怪不得,這長相,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鄭老爺家我知道!去年還給護國寺添了十萬香油錢呢!”
“老天爺不收好人,這就是老天有眼啊。”
“剛剛的進士老爺們都去告這人了?那定是沒冤枉他了,咱們小老百姓不懂,人家考上進士的老爺們還能不懂嗎?”
“咱們也去支援進士老爺們吧!”
“起初就不該重用這人,胡人怎能為官?”
……
殺神其人,大多京城百姓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聽聞的事跡,也只是時不時聽說某某大戶人家又被殺神帶兵抄了雲雲,但除非與那些被抄人家關系緊密的,大多平頭百姓,其實也只是當做坊間傳聞聽聽而已。
畢竟,誰也沒聽過殺神會拿平頭百姓開刀的。
于是此時也有人說:
“這人又不殺咱們,關咱們小老百姓啥事兒?”
“我倒覺得,這幾個月街上的小偷小摸、流氓賴子都少了許多,聽說是因為懼怕那殺神名聲,不敢出來,如此想來,那殺神倒也算做了好事。”
“那鄭老爺家……前些年不還鬧出了個族中子弟強搶民田打死人的事兒嗎?再說給護國寺添那麽多香油錢,咱們又沾不到光……”
……
但這樣的聲音終究是少數的、微弱的。
輿論如風,有心人揮舞巨扇,平地扇起風波,裹挾其中的衆人以為是自己主導了風向,實際不過是随風起舞的微塵。
或許有那麽幾粒微塵生出別樣的意志,想要逆風而行,但終究寡不敵衆,寂寂湮沒。
“大人看到了嗎?這,就是民意啊。”
上百兵衛的正中,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張林,對着身旁的陳起,他昔日的頂頭上司,輕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