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米蟲

其實不用郁子清告誡。

衛彎彎只是見識少, 不是傻,聽郁子清說完後便明白,如今的局勢, 衛家和陳起已經是你死我活,作為衛家人, 她不可能為了陳起而捅衛家一刀。

甚至退一萬步說。

就算她想捅衛家一刀,捅得到嗎?

她如今的一切,都是衛家給予的。

夏風徐徐,暖陽和煦。

衛彎彎離了清安坊, 在似乎重又恢複安寧平靜的街道上走着。

耳邊是喧喧嚷嚷的人間煙火, 間或的, 也能聽到那人的名字。

有人得意。

“那個陳起呀……”

“噓!你怎麽敢直呼姓名!”

“切, 直呼又怎麽了?你當他還是那個随便抄家滅門的殺神啊?秋後的螞蚱罷了!”

有人感慨。

“掌櫃的,殺神伏誅,你怎麽還不高興了?”

“嗐……高興什麽呀, 自從那位進了京,我這兒就再沒遇到過鬧事兒的,那些富家纨绔公子哥兒, 都不敢來尋釁吃白食了, 反倒是都指揮使府, 咳,就是那位府上的人,來采買時給錢爽快, 從不拖欠, 也不拿咱當奴才牲畜使喚, 如今想想, 倒覺得……哎!”

衛彎彎聽着這話, 才發覺已經離殿前都指揮使府不遠——雖然如今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這麽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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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定地站了一會兒。

想起曾經跟史大柱閑聊時,史大柱說,府上的大鍋飯吃多了實在膩,所以兄弟們不當值時,便喜歡去外面的酒樓食肆打打牙祭。

可殺□□聲太響亮,京城百姓一聽是殿前都指揮使府上的,都把他們當煞星瘟神一般。

雖然不敢說什麽做什麽,但那畏懼的眼神和動作,也足夠叫人倒胃口。

“俺跟着大人,殺的是敵軍的腦袋,抄的是貪官污吏的家,可從沒對他們這些小老百姓下過手,也不知道他們怕個鳥!”

說起這事兒,史大柱便氣咻咻意難平。

以致在外面買了好酒好菜,也不在外頭吃。

不過,情形似乎在漸漸好轉。

出來看狀元游街的前一天,史大柱還對她說:

“今兒俺常去的賣鹵肉的那食肆掌櫃,竟然朝俺笑了!”

“這就是宣統領說的日久見人心吧!”

衛彎彎還記得,史大柱說這話時,臉上心滿意足的表情。

僅僅是因為一個食肆掌櫃的笑容。

不知道那個食肆掌櫃,是不是就是方才說話的那位。

不知道若沒有敲登聞鼓之事,史大柱會不會漸漸在不遠後的某一天,不再因為殺神屬下的身份而備受忌憚和懼怕。

如果沒有登聞鼓之事……

可是沒有如果。

“衛——小丫頭?!”

衛彎彎覺得自己想的太入神,不然怎麽會恍惚聽到史大柱的聲音?

“丫頭!小丫頭!”

又兩聲喚傳來,哪怕極力壓低了聲音,卻仍舊十分粗犷。

衛彎彎愣住,确定了自己沒聽錯。

她倏然頓住,腦袋飛快地轉一圈兒,然後就看到躲在一棵樹後、雖然化了妝、但因其魁梧的身形,還是被衛彎彎一眼認出的史大柱。

衛彎彎木愣愣地走過去。

問:

“你……你怎麽在這兒?”

“俺還想問你咋在這兒呢!”史大柱拉着衛彎彎躲在了樹後。

旋即又拉着衛彎彎,三步兩步,穿街過巷。

一邊走一邊說:“聽說有個人圍着咱府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把朝廷派來的那些細作都吸引了,俺還想着是誰,誰想竟然是你。說吧,你來做什麽?”

史大柱帶着衛彎彎七拐八拐,沒拐到什麽隐秘的藏身之地,反而帶到了一個死胡同,帶到後,便松開她的手,抱胸站定,那張一慣老實憨厚的臉上,竟然透着狐疑。

對她的狐疑。

衛彎彎一時語塞。

不知道該解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繞着那宅子轉了許多圈。

還是該解釋,她什麽都不想做,不會對他和他背後的那些人有什麽妨礙,所以請放心。

易地而處,若她是史大柱,害得自家大人被關押,害得自己和兄弟同袍們躲躲藏藏的仇人之女突然出現在舊府邸周圍,無論對方說什麽,她恐怕都不會信,甚至還想撓花她的臉。

史大柱對她算是很客氣了。

于是衛彎彎沒有解釋。

只是問:“你們現在還好嗎?那天失散後,大家都怎麽樣了?府裏那些士兵又怎麽樣了?”

說罷,看見史大柱臉色,急忙又補充一句:

“不必告訴我詳細信息,只要告訴我好不好就行了。”

府裏其餘人的下落,衛彎彎其實也打聽過。

所以她知道,出事之後,刑部等三司便聯合封了殿前都指揮使府,而府裏那近千號兵丁,則被移到京北大營,那位似乎跟陳起不太對付的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張林的地盤。

但近千人,總不至于一個都沒有跑掉吧?

衛彎彎心裏一直如此想着,所以真見到史大柱時,并不如何驚訝,甚至有種松一口氣的驚喜。

真好。

陳起且不說,她打心底不希望如史大柱這樣的普通護衛出事。

就跟她不希望衛家如守門的王老頭那般人出事一樣。

史大柱看着這小丫頭,刻意板着的臉不可察覺地放柔了些。

只是聲音還硬邦邦地。

“……我們還好。”

除此之外,果然便沒有再說什麽,到底逃出去多少人,如今在哪裏落腳,全都守口如瓶。

衛彎彎也沒有追問,只點點頭,然後說:

“如有需要,随時來找我。”

史大柱虎目微瞪。

衛彎彎笑。

“作為衛樞的女兒,我還是有幾分用處的。”

說罷,她将身上帶着的銀兩和值錢東西,全都解下,塞到史大柱手裏。

随即轉身離去。

留下史大柱看着手裏的一堆東西發愣。

半晌,巷子旁邊的一扇小門打開,走出一個白衣翩翩,手搖折扇的男子。

正是宣明。

“啧啧啧……”他一邊啧聲一邊上前,翻撿着史大柱手裏的東西,然後突然爆出一句粗口。

“卧槽好有錢!”

他手裏拿着的,是厚厚一疊銀票,粗略一數,得有五千兩左右。

“我現在特別理解,皇帝為什麽想把整個京城的權貴都犁一遍。”

宣統口泛酸氣地道。

實在是太驚人了。

權貴之家的小姐,随意一出手就是五千兩,而他宣大統領,一個月俸祿才不到一百兩……

愣了半天的史大柱卻突然搖了搖頭,“宣統領,她沒你想的那麽有錢。”

“嗯?”宣明不解擡頭。

史大柱:“這是她被送到咱府上時,衛樞給她的傍身錢。”

史大柱說着便微微低下了頭,看着那疊銀票出神。

他被調過去後,衛彎彎時常找他套近乎,甚至曾經還試圖用金錢腐蝕他的意志。

當時她一張銀票一張銀票地掏,掏地他心都快跳出來了,但誰讓他意志夠堅定呢,于是哪怕看着那銀票,都快想跪下沖這小姑娘喊親娘了,最終卻還是富貴不能屈,以無比頑強的意志力移開了視線。

不過事後,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了她,大戶人家的小姑娘都這麽有錢嗎?

“怎麽可能呀。”

“你見過米蟲嗎?長在米堆裏,吃的白白胖胖,但是,你覺得米蟲是那堆米的主人,哦不,主蟲嗎?”小姑娘笑眯眯地對他說。

他誠實地搖了搖頭,直腦筋還沒轉過彎,不知道她突然提米蟲是做什麽。

“像我這樣的,就是養在米堆裏的米蟲。”

“吃喝穿用不愁,看似擁有一切,但那一切,都是依附着別人,被施舍着給予的,所以,如果施舍着願意,他就能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如果不願意——自然也能随時将你從米袋裏丢出去。”

才十五歲的小丫頭,嘩啦啦數着那一厚疊銀票,臉上帶着笑。

“至于這個,可能是施舍者心情好,便給了米蟲一筆上路費吧。”

史大柱這才明白她這一通話的意思,同時心裏有點異樣。

雖然在他眼裏,那些不事生産了無寸功的權貴子弟,的确跟米蟲沒什麽兩樣,但那是男人啊。史大柱對女人倒沒那麽高的要求,雖然也不太看得上那些肩不能擡手不能提的小姐們就是,但他也知道,人家大小姐也壓根不必肩能擡手能提,人家的生活方式,跟他們這種大老粗是完全不同的。

可怎麽她一個小姑娘,也會有這種想法?就那樣大咧咧地将自己比做米蟲,将家人的撫養說成施舍,父親給予的傍身錢,被她說的跟斷頭飯似的……

雖然似乎也不能說錯。

只是,似乎過于清醒了。

他還以為,她這年紀這出身的小姑娘都是傻不愣登的呢。

不過,似乎又确實傻不愣登。

史大柱又看看那疊銀票,嘆了一聲。

不傻不愣登的話,怎麽會把自己一直攢着的錢随手就給了他?

不,也不是給他,而是給他和他身後的人,而他和他身後的人,都是大人的人啊……

她還說,如有需要,随時找她。

明明此時世人皆避大人如蛇蠍。

而她還是大人的仇敵之女,之前大人得勢時,她還不得不屈膝讨好大人,按理來說,此時兩人境況逆轉,她不應該落井下石才對嗎?

不過……

那樣就不是他們大人看上的小姑娘了嘛!

他們大人眼光真好!不僅戰場上無敵,看女人的眼光也無敵!

他們大人太棒了!

宣明正看着銀票沉思,忽然便見史大柱昂首挺胸,渾身的得意和驕傲幾乎要溢出來。

宣明:……

這是驕傲個啥?

宣明表示不明白大老粗的腦回路,最後看一眼那銀票,同時腦袋飛快轉動。

“她剛剛離開時,說如有需要,就去找她,對吧?”他忽然開口。

正為自家大人的眼光分外驕傲的史大柱聞言一愣,點了頭。

“說是這樣說,但她一個小丫頭能幹啥?”

随即又警覺地看着宣明:“宣統領,你不會想着敲詐人家小姑娘的錢吧?那是衛家的錢,她真的沒你想的那麽有錢!”

宣明:……

他沒那麽眼皮子淺謝謝。

不過,某種程度而言,他想幹的事,似乎比騙小姑娘錢更可惡啊。

不過,也沒辦法,都是為了兄弟的幸福嘛!

宣明笑眯眯想着,心裏下定了主意。

作者有話說:

更新,還有,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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