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君子
聚福樓是一幢二層小樓, 衛彎彎行至樓下時,二樓正倚着兩個人影。
“……這次這事兒背後的人,是衛樞那老狗沒錯了, 還真是不可小觑啊,屠了半個京城, 竟還能叫他鼓動起那麽多人,是估摸着皇帝殺地差不多了,出了這事兒,必然會順着他做的局走下去?呵……”
宣明一邊說一邊冷笑, 忽然發現眼前人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 而是看向了樓下。
“看什麽呢?”宣明好奇地也探過頭。
聚福樓下人潮擠擠, 一時之間, 宣明壓根沒發現任何值得注意之處。
值得順着眼前人視線,精準定位到一片小小角落,才倏然發現一個可疑的人影。
矮矮的、戴着帷帽, 衣着并不算華麗,但身後卻跟着幾個明顯是丫鬟小厮模樣的人。
那“顯眼”的身高,以及眼前人的反應, 都讓宣明立刻明了了這女孩子是誰。
怎麽一眼就看到那矮蘿蔔的?這什麽眼力?
“你——”宣明心裏吐着槽, 剛張口說了一個字, 樓下那女孩子忽然掀開了帷帽。
小巧精致,唇白齒紅,不是衛彎彎是誰?
她用力仰頭向上望, 視線恰好落在二樓上。
明明知道眼前擋着紗簾, 她不可能看到自己二人, 宣明還是驚了一下, 拉着陳起就要後退。
但壓根沒拉動。
他無奈, 嘆口氣道:“我叫人引她上來。”
卻不料陳起搖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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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她已經走了。”
咦?
宣明急忙又湊上去。
可不是?
方才掀帷帽只是驚鴻一剎,一眨眼,那個子矮矮的小姑娘已經放下帷帽,轉過身,朝着背向聚福樓的方向而去。
“不是來找咱——找你的?”宣明納悶地問。
聚福樓雖說算得上是個大酒樓,但離衛家不算近,來往的又多是男客,衛彎彎一個千金小姐,沒事兒來這裏,不是找他們還能是順路路過不成?
既然來了,怎麽又不上來?
小情侶鬧別扭?
宣明一腦門兒的問號。
事實上,從昨日他從那衛府下人口中得知衛彎彎要與什麽世子下定的消息,将消息“無意”中透露給陳起,之後陳起不見人影,很快宣明便聽到那什麽世子驚馬受傷的消息,陳起又遲遲未歸,宣明本還以為他再回來時,會帶着那小丫頭。
誰知道最後,陳起還是孤身而回。
問他,他也不說,就冷着一張臉好似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地宣明牙齒發酸,也懶得再管這兩人的事兒。
但如今人家姑娘又跑來了,卻只露了個面便回去了?
宣明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倆人在鬧什麽別扭。
正想着,陳起的聲音忽然響起。
“她情況有點不對……派人跟——不,我自己去。”
宣明:?!
卧槽你還記不記得你現在是個應該被關在刑部大牢的人???
而且怎麽就情況不對了?隔那麽遠你都能發現人情況不對你是人家肚裏的蛔蟲啊?
然而:“陳——”
剛吐出一個字,眼前人便已不見了蹤影。
徒留宣明在原地絕望地招手。
媒人扔過牆啊這是!
衛彎彎自然不知道聚福樓上發生的事。
她只是下意識地走到了這裏,又下意識地摘下帷帽,往那樓上看,但在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後,她立刻又戴上了帷帽,然後轉身離去。
她知道,自己在下意識地想要尋求陳起的幫助。
但是,不應該。
她能怎麽說呢?
說她遇到兩個奇怪的女人,說了些奇怪的話,做了些奇怪的事,她有所懷疑,但卻連懷疑什麽都還搞不清楚,所以要請他幫忙,請他幫她查清……
且不說他能不能幫到她,他又憑什麽幫她?為什麽要幫她?
她的父親正與他鬥地你死我活,而她昨日還拒絕了他。
她已經将自己綁在衛家這艘船上了。
那麽,就不該再猶豫不定,試圖借他這艘船的力。
所以,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後,衛彎彎立刻急切,甚至是慌亂地逃離了。
離開聚福樓,衛彎彎也不想回衛府。
她還在想剛剛在眉娘的香粉鋪遇到的事。
那個漿洗婦人,她說的話,還有那女掌櫃明顯不正常的反應……
眉娘曾說過,她與衛樞是舊識。
衛彎彎知道,她爹年輕時曾放浪形骸、眠花宿柳,認識個把眉娘這樣的人半點不稀奇,甚至她還暗戳戳地想過:說不定眉娘就是她爹的老相好。
“老相好”身邊的人,認識她爹自然也就不稀奇。
但是,認識她爹不奇怪,認識她娘就不大可能了吧?何況——
衛彎彎邊走路邊摸摸自己的臉。
她跟程蕙娘長得并不怎麽像。
雖然程蕙娘也是個身形嬌小面容嬌美的婦人,但稍微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她跟衛彎彎的五官其實并不太相像,因此也斷然不會産生認錯的可能。
那麽,那漿洗婦人是把她認成了誰?
衛彎彎一邊沉思一邊走。
走到有一處喧鬧的地方後,才發現,她竟然到了清安坊。
這次倒不是下意識地想來,而是真的意外了,畢竟聚福樓本來便離清安坊不遠。
不過既然來都來了,她便決定再去看一看郁子清。
衛彎彎運氣不錯。
按說已經考上狀元的郁子清,斷然不會再像以往那般門庭冷落,別說狀元,便是普通進士,登科後的宴飲交游數不勝數,只要願意,能從月初排到年底,衛彎彎這樣不打招呼臨時登門,很可能會撲一場空。
但此時,郁子清卻還在清安坊。
仍舊是上次的那個老仆開門,仍舊是在院中讀書的郁子清。
衛彎彎見到郁子清在很驚訝,郁子清見到來人是衛彎彎更驚訝。
雖然驚訝,但更多的還是喜悅。
“你來了。”郁子清說道,随即微笑着,放下書便迎上來。
衛彎彎也挺高興。
做不成夫妻,還是可以做朋友的嘛。做朋友的話,郁子清是個很好的人選。
不過——
“我以為你不在呢,沒想到……”衛彎彎嘿嘿贊嘆兩聲,“怪不得是狀元郎,真勤奮。”
上次臨時來訪能撞見他可以說是巧合,但這都第二次了,居然又看見他安安分分在家讀書,可見郁子清是真地勤學,中了狀元都沒有像許多進士登科後那般狂歡慶祝,
衛彎彎這般說着,卻忽然覺得空氣有了微妙的變化。
她微愣看去,卻見郁子清神情未變,他身旁那個給她開門的老人,臉色卻顯而易見地難看了些。
郁子清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朝老人擺了擺手:“劉叔,你先下去吧。”
“等等!”
衛彎彎下意識地便開口攔下。
郁子清和那位劉叔都看向她。
衛彎彎咽了咽口水,卻絲毫沒畏懼。
“這位老人家。”她走到那位劉叔面前,“您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
真是的,今天她是撞見什麽邪了嗎,遇到的人全都古古怪怪有話不直說。香粉鋪那兩個女人是,如今這位郁子清的老仆也是。
郁子清皺起眉,“劉叔,下去。”又對着衛彎彎揚起笑臉,欲要說什麽。
卻被那老仆劉叔搶先一步。
他看着衛彎彎,甕聲甕氣、又頗有些陰陽怪氣地開口:“衛小姐,少爺不想讓老頭子壞了您的興,但您但凡多想一想,也該知道,新科狀元的門前不該如此冷落。”
衛彎彎一愣。
郁子清扶額,“劉叔。”
“少爺。”劉叔蒼老渾濁的眼裏忽然湧出淚水,“老奴相信少爺看人的眼光,少爺既與衛小姐來往,衛小姐便自然是好的,與她爹定不是同一路人,既然如此,少爺又何必瞞着衛小姐?難不成要叫衛小姐一直以為她爹是個光風霁月的君子不成?”
衛彎彎:“……”
郁子清見事已至此,長嘆一口氣,又朝劉叔擺了擺手。
這次劉叔倒是沒有再違逆,悄聲下去了。
只是離去前,衛彎彎見到那老人伸手抹了一把眼角。
等到劉叔的人影都不見了,衛彎彎才看向郁子清。
“有什麽話,說罷……”她自己搬了板凳,坐到郁子清跟前,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郁子清又嘆了一口氣。
“其實也沒什麽……只是,因為拒絕參與登聞鼓之事,被……冷落孤立了而已。”
衛彎彎眨了眨眼。
這個答案,倒是完全沒有出乎她的意料,在劉叔開口後,她便有了這個猜想,畢竟這是十分顯而易見的事,之前是因為郁子清表現地十分雲淡風輕,完全沒有一點被孤立的苦惱愁悶,衛彎彎便沒往這方面想,但這不代表她想不到。
劉叔一出聲,郁子清一說,衛彎彎自然也想明白了,不僅想明白了郁子清說的,更明白,登聞鼓一事是由她爹衛樞主導,那麽,如今孤立不願參與的郁子清,罪魁禍首自然也還是她爹。
所以劉叔才會有那番話。
但是——
“只是因為這個嗎?”衛彎彎疑惑地問。
這不是她冷心冷肺,無法對郁子清共情,而是因為,衛彎彎覺得,郁子清這種聰明人,早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應該就想到了這個後果,那老仆作為随身伺候他的人,多少也該清楚一些,怎麽如此沉不住氣?
是想借她解決困境?
但想想老仆方才那句話——
【難不成要叫衛小姐一直以為她爹是個光風霁月的君子不成?】
衛彎彎的心忽然驟然跳動起來。
“郁子清。”衛彎彎忽然開口。
“你到底為什麽讨厭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