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 (1)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你的故事流傳了下來,我從一本話本中知道, 杜十娘, 十三歲破瓜, 十九歲從良跟随李甲離開了妓院,也就是說你落入風塵長達七年之久, 在這七年之中你迎來送往想必也練就了一副玲珑心智,看人定然也有幾分章程, 我來問你,那李甲便無一可取之處了嗎?那李甲果真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畜生嗎?”
杜十娘怔然,即刻應答,“自然不是!”
“他若無一可取之處當初我也不會認定了他, 想和他百年好合共度一生。”杜十娘喃喃道。
她神情凄迷, 仿佛又陷入了百年前和李甲相戀相知又遭背叛的甜美又苦澀的時光,故此忽而笑忽而又怒。
“你可曾真心愛過李甲?”
“自然!”杜十娘铿锵有力的回答。
“李甲可曾真心愛過你?”
杜十娘先是滿面怒色,張張口想要說“沒有”, 可最終又糾結煩惱起來。
“看你的模樣李甲是曾真心愛過你的。”
賈琏定定望着杜十娘,笑道:“十娘,你可曾聽過情出自願,事過無悔這八個字?”
“情出自願, 事過無悔……”杜十娘緩緩站了起來,眸色恍惚, “情出自願,事過無悔……情出自願, 事過無悔……”
“原來,竟是我錯了嗎?”杜十娘猛然拉住賈琏的手,泣淚落地滾成血珠。
“十娘,李甲早已煙消雲散了,說不得他已投了無數次胎,重新做了無數種人,他早已離開,早已忘記了你,放下了這段情,只有你還沉浸在過去的時光裏出不來,執念不散,化為豔鬼蹲守在這曲江尋那份最純粹的情愛。我所料不錯,你和李甲第一次相遇便是在這曲江,對嗎?”
賈琏擡手輕輕捧起杜十娘豔美的臉,柔聲似水,“十娘,情出自願,事過無悔,不論結局如何,當初相愛時那份情是真的,難道那不就是你游蕩曲江百年之久所要尋找的純粹的愛嗎?
你要的愛情一直都在,只是你不敢承認那份愛不完美,你不敢承認自己淪落風塵七年磨砺出的心智所選定的人不完美,對嗎,杜媺?”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杜十娘滾淚,血珠如豆,眼睛望着賈琏,拉着賈琏的手使勁的搖頭。
“鬼,是人死後化成的,若滞留人間被人間的濁氣日複一日的污染便會失去心智,脫離人性,若無奇遇便會被消磨的煙消雲散,我觀你得知你死亡之地并不是什麽風水寶地,更沒有修成什麽邪法,你的魂魄早已風流雲散了,滞留人間游蕩不去的不過是你的執念。”
“不是這樣的!”一聲尖嘯,從杜十娘體內爆射出了無數蒼白的光芒。
“你什麽都不懂,什麽情出自願,事過無悔,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可我不甘心,憑什麽愛情終究抵不過現實!
我本是官宦之女,走投無路落入風塵,風塵七年,我受盡屈辱,看盡人情冷暖,世态炎涼,我積攢下百寶箱只想尋一個一心一意只愛我這個人的男人過下半輩子,我偏不告訴李甲我有百寶箱為的就是試探他的真心,可男人啊,男人的真心在金銀面前就是土雞瓦狗,為了一千兩白銀他就把我賣了。
人都笑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可在我眼裏男人比婊子戲子更不如,他們為了錢什麽都會抛棄,他們才是金錢的奴隸!
我恨李甲,我恨和李甲一樣的男人,我要戲弄他們,挑逗他們,然後再把他們狠狠的殺死埋到江心,我要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一句一句,字字都爆射出無窮的力量,銀芒炸裂,上沖雲霄,下激蕩起巨浪滔天,翻出無數白骨。
剎那,江上花船劇烈搖顫,随浪翻倒,驚的船上花娘金客無不變色,慘叫連連,落水者無數,而當人一落水便有水鬼拽着人的腳脖子往水底拉扯,“咚”的一聲就沉沒了。
“杜十娘,風塵裏游蕩七年你打從心裏就不信男人,更不信這世上有純粹的愛,你的心在你落入風塵的那一刻就死了,活下來在青樓陪客的不過是一具游戲人間的行屍走肉!”
賈琏反握住杜十娘的手,從身體裏爆出金光,金光形成一片柔軟的水幕企圖把肆虐傷人的銀芒包裹,可是那銀芒卻是杜十娘執念的力量所化,杜十娘執念不散,銀芒只盛不敗。
“杜十娘,你想要一個怎樣的了局?”
杜十娘哭道:“我要我自己從未落入風塵,我要父親沒有被殺頭,我要一切都回到最初,我站在秋千上歡笑,父親在廊下讀書,母親在一旁彈琵琶。”
“時光不會倒流,已經發生的事情無可改變,媺兒,你該放下了。”
“我放不下!”杜十娘長嘯,嘯聲再度掀起狂風大浪。
頓時,曲江之上,除了賈琏杜十娘所在的這條船,其他花船都散了架,不幸的人被水鬼拉走了,幸運的則死死扒着漂浮的木板痛哭嚎叫。
“該結束了。”賈琏猛然把杜十娘摟在懷裏,金芒璀璨的手掌放在她的頭上,低聲絮絮如在講述一個溫情甜美的故事。
“你閨名媺兒,乃是杜氏夫妻的掌上明珠,這一世你的父親官至大學士,一生平安順遂,你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公子,公子臉龐俊俏,性情溫柔,婚後你二人比翼雙飛,如膠似漆,很快你就生下了一雙兒女,公子待你一心一意,一生無二色,兒女孝順聽話,如此,百年易過,你與公子相約下世再遇還做夫妻。”
金芒一點點滲透到了杜十娘的身體裏,在她的身體裏給她編織了一個幸福美滿的人生。
她像純真無邪的孩童一樣趴在賈琏的懷裏笑了。
銀芒剎那消散,江上風平浪靜。
明月西落,別枝驚鵲,賈琏懷裏遍體生豔的美人化作星星點點的銀光,散去了無蹤。
一聲嘆息不知是從誰嘴裏發出的,賈琏擡頭就看到魏文羨扶着腰慢慢從甲板上站了起來。
“都記下了嗎?”魏文羨問道。
“記下了。”雙手雙腳抱住船柱子的盧靖把毛筆放在嘴裏舔了舔又加上了一筆,念道:“情出自願,事過無悔,這八個字極好。”
賈琏笑笑,一指冒出水面的白骨和剛被淹死的嫖客們,道:“有勞魏兄善後了。”
杜十娘的執念散了,被她害死又因她的怨恨而形成的水鬼仆從也就失去了活力,因此都從水底浮了上來。
賈琏只負責收鬼,剩下的事都是魏文羨的,因此在岸邊酒樓接了張妮妮領着賈蓉便直接回家去了。
對張妮妮,雖知這丫頭一旦打定了主意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但他還是想着等她再大幾歲再說,因此給她留下後悔的餘地,不令她過早的抛頭露面。
如此,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官宦子弟失蹤案便告破了。
于魏文羨,政績又添一筆。
于賈琏,國師之名更盛,額外收獲了一枚腦殘粉,那就是永興節度使馮胖子的嫡長子馮子文。
此後,常蹭着和賈蓉的關系往賈琏跟前湊。
——
這日秋光晴好,枝頭飛來數只麻雀,于晨光熹微時在窗前叽叽喳喳的啼叫,仿佛在用鳥語拉家常。
賈琏推開雕花窗,打了個哈欠,穿着一身雪緞睡衫就摘下挂在牆上的寶劍走出了西裏間。
小孩子睡得早醒的也早,芃姐兒在西裏間正和苒姐兒嘀咕話呢,聽見賈琏起床的動靜,興沖沖就往床下爬。
“我的姐兒,咱們先把衣裳鞋子穿上。”
賈琏聽見裏頭青兒的說話聲就笑道:“不忙,爹爹等着你們。”
“爹爹等我~”芃姐兒奶聲奶氣的喊。
“好。”
苒姐兒有毛她是不用穿衣裳的,因此就扒着門框露出了一顆腦袋來,黑珍珠似的眼睛晶亮的望着賈琏笑。
“來。”賈琏拍拍自己的肩頭。
苒姐兒一喜,順着賈琏的大腿就爬了上去蹲坐,吱吱叫着和賈琏說話。
賈琏笑道:“行,回頭也帶你出去長見識,只是曲江水面上冒出那麽多白骨是許多人都親眼所見的,那裏現如今已寂寥了,明年中秋節不一定有今年的熱鬧。不過人都是健忘的,緩和兩年那裏就會重新繁華熱鬧起來,那一片流水清澈,岸邊桃花爛漫,渡口寬闊,常有船只往來,是絕不可能荒廢的。”
“你說妮妮呀,她正和我賭氣呢,嫌八月十六那夜說好了帶她出門歷練,到了地方又反悔,把她騙到了酒樓雅間裏關着,讓她氣着吧,才不去哄她,你瞧,妮妮氣鼓鼓的模樣才有人氣呢,平常她太高冷了。”
苒姐兒深表贊同,猛點狐貍頭,尾巴在後頭掃來掃去。
“爹爹,我來啦~”芃姐兒一下撲到賈琏腿上咯咯笑起來,也不知她笑什麽。
孩子臉,六月天,說晴便晴,說下雨也就下雨了。
芃姐兒今日穿了一件鴨黃色對襟蝴蝶排扣褂子,一條魚游荷葉底的百褶小裙子,腳上穿着一雙鹿皮小靴子,梳着兩個花苞頭,左右兩邊簪着流蘇小金釵,配上她粉雕玉琢的小臉,讓她看起來萌氣十足。
賈琏心肝一顫,一把就給抱了起來。
“走,咱們晨練去。”
“嘿,哈!”芃姐兒在賈琏懷裏就開始施展拳腳,還給配了音效。
“噓,你媽睡覺覺呢,懷着你弟弟辛苦。”
王熙鳳自打懷了孕就有些嗜睡,老太太二太太大太太那裏早已免了她的晨請。
“媽媽辛苦了。”芃姐兒猛點頭。
蹲在賈琏肩頭的苒姐兒也忙不疊的點頭。
父女三個親親熱熱來至寬闊的庭院便見早有人在那裏練劍了,不是勤學苦練,高冷生悶氣的張妮妮又是哪個。
賈琏摸摸鼻子,假裝咳嗽一聲就也開始練自己的太極劍。
“青兒姐姐,我的劍,我的劍。”芃姐兒連忙沖着青兒喊。
“在這裏呢。”橙兒笑着連忙送到了芃姐兒的小手上。
“你們都退後,刀劍無眼。”芃姐兒握着自己的小木劍,一只小手背在後面,皺着眉頭小大人似的吩咐。
“是。”青兒橙兒禁不住笑,紛紛蹲身行禮,順從的挪後三步。
芃姐兒滿意的點點頭,一邊瞅賈琏的一舉一動一邊有模有樣的模仿。
張妮妮見賈琏無動于衷,于是重重哼了一聲,收劍回屋,一句話也沒跟賈琏說。
“大逆不道啊。”賈琏笑嘻嘻的感嘆。
芃姐兒指指張妮妮離去的方向,唉聲嘆氣的學舌,“大逆不道啊。”
賈琏笑噴了,抱起芃姐兒就親了一口。
“有渣渣。”芃姐兒笑呵呵的搖晃腦袋,一只小手“啪”的一下子就蓋到了賈琏的臉上。
賈琏一摸自己的下巴,連忙不再親,“爹爹又該刮胡子了。”
這時孫美嬌孫美娥姐妹洗漱完畢,穿戴整齊從跨院裏走了出來,紛紛笑着上前給賈琏請安。
賈琏樂呵呵的道:“起來吧,你們也跑會兒去。”
“青兒,去把四姑娘喊起來,離了二太太的抱廈那小懶豬慣會睡懶覺,今兒我得給她立立規矩。”
青兒一笑便去敲廂房的門。
惜春可以睡懶覺,惜春的大丫頭入畫卻不可以,聽見庭院裏熱鬧的動靜便把自己拾掇好了,聽見賈琏叫起,入畫就急忙開了門。
“起了,我們姑娘這就起。”
青兒笑着一指繞着庭院跑步的孫美嬌姐妹,“瞧瞧,嬌姑娘娥姑娘已開始鍛煉了,四姑娘可是該起了。”
入畫替惜春臉紅,道:“在二太太那邊抱廈裏住着時我們姑娘可不這樣,都是大爺嬌慣的。”
青兒捂着嘴笑起來。
那邊芃姐兒興頭起來,正拽着孫美娥的袖子搗亂呢,笑聲咯咯的,歡快之極。
躲在羅漢床上蒙頭睡覺的惜春再也睡不下去了,紅着臉下床穿鞋,叫了入畫進去服侍穿戴。
一時晨練畢,孫美嬌孫美娥姐妹臉蛋紅紅,芃姐兒瞎鬧騰累出了一身汗,耍賴不願意走路讓青兒抱回了屋。
晨光落了芭蕉滿身,負責喂養八哥和畫眉的小丫頭把鳥籠子挂到了倒挂楣子上。
一身黑羽的八哥就叫道:“笑語檀郎、笑語檀郎。”
賈琏尚沒聽出什麽,屋裏頭的王熙鳳就了不得了,急忙走至窗前拿了佛手就擊。
佛手把鳥籠子撞的東倒西歪,八哥吓的黑羽亂飛,撲棱着翅膀大叫,“今夜紗櫥枕簟涼,紗櫥枕簟涼,涼涼涼!”
“你再叫一個試試,拔光你的毛炖湯喝!”發鬓歪斜,紅衫半裹的王熙鳳兩手掐腰挺着肚子兇巴巴的呵斥。
“炖湯喝,炖湯喝。”
賈琏反應過來,笑個不住。
原來昨夜夫妻兩個閑話,說着說着便相互調戲起來,賈琏就念了一首李清照婚後做的《采桑子》,全詞如下: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绛绡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沒防備被窗外的“小賊”偷聽了去。
王熙鳳豈能不惱羞成怒。
“罷了罷了,夫人啊,饒這小畜生一回吧。”
王熙鳳狠狠嗔了賈琏一眼,“嘭”的一聲摔上了窗。
“豐兒進來。”
豐兒早已準備好了王熙鳳洗漱的用具等在了窗外,一聽王熙鳳在裏頭叫進就含笑領着彩哥彩明并幾個捧盆的小丫頭陸續而入。
這時攏月抱月也從食堂提了早膳回來。
賈琏自己穿戴整齊之後已坐到了飯桌前的椅子上,問道:“今兒早膳都有什麽?”
攏月笑道:“回大爺,有您愛吃的皮蛋瘦肉粥、三絲春卷、油煎包子,還有大姑娘愛吃的南瓜餅、紅豆卷、紅豆雙皮奶,大奶奶愛吃的韭菜雞蛋盒子、蝦肉鍋貼、紫米甜粥。”
在攏月禀報的時候,一旁的抱月就把早膳一一擺上了桌。
青兒分別把芃姐兒、苒姐兒抱上了她們專用的椅子。
在王熙鳳洗漱完畢坐到了賈琏身畔以後,孫美嬌孫美娥姐妹才行禮後就坐,惜春是最後一個坐下的,拿起筷子時還氣喘籲籲的,才跑完步回來。
“吃吧。”賈琏夾起一個三絲春卷笑道。
王熙鳳、芃姐兒,惜春等人這才開始動筷子。
依着賈琏是絕沒有這樣的規矩的,他也說了幾次,奈何她們依然如故,賈琏只好由她們。
膳畢,早早等在窗外的興兒就進來笑道:“大爺,永興節度使馮家派了四個家人來送謝禮,馮大爺也跟來了,現正請在廳上喝茶呢,已派了小幺去東府叫小蓉大爺。”
一提到馮子文賈琏就連忙道:“讓蓉兒招待便可,我就不見他了。”
王熙鳳就笑道:“還是大爺有本事,我又得一個便宜兒子。”
那馮子文也是有趣的人,自打被賈琏折服就上趕着要認賈琏做爹,随賈蓉來請安趕着王熙鳳親親熱熱的喊娘,一張甜嘴哄的王熙鳳滿臉生笑。
賈琏哭笑不得,道:“按理說他爹馮胖子和我是一輩的人,認他做個幹兒子也使得,只是我的幹兒子卻不是那麽好認的,一個兒子便是一段因果,我哪兒那麽多精力護着這個又護着那個。”
“今兒還有什麽事兒?”
興兒忙道:“還有昨兒老太太交待下來的,今兒齊國公府要來人納彩,外勤部已準備妥當了。”
“知道了。”
自當日二太太帶着迎春赴了齊國公府的賞花宴,齊國公老夫人對迎春極滿意便托了理國公府柳芳的母親韓氏來探問,說自己有個讀書種子的重孫子,自小養在身邊親自教導,現已是舉人了,品貌端正,性情溫柔,心存志向,問賈母滿意不滿意。
賈母便笑道:“當日四王八公是一家,和我投契者只一二人,齊國公老夫人便是其中之一,既是她從小養在身邊的,我便是不打聽也滿意。”
遂,兩家就商定了今日行納彩之禮。
都知道今日是迎春的喜日子,因此用膳畢,王熙鳳就領着女兒們和惜春去了迎春的院子。
賈琏則在府上各處轉悠着消食。
自打成立了辦事廳,全府上下便都有了規矩,形成了一副蒸蒸日上的興旺氣象。
又因有了考勤制,不論是守門的還是掃地的都不敢偷懶耍滑,見了賈琏都恭恭敬敬的或行禮或回避。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夾道子,迎頭撞見一個歪紮着一條粗辮子的婦人,賈琏便轉身往回走,誰知那婦人反追了上來,綴在賈琏身後,嬌聲媚氣的道:“大爺出來逛呢?”
賈琏蹙眉,瞥她一眼,見她一身軟骨,走路扭腰如蛇,便道:“你是哪個?”
賈琏以前是有偷摸婦人的名聲的,因此這婦人見賈琏問她是誰,她心肝一顫以為自己得了造化,越發矯揉造作起來,把玩着自己的辮子道:“他們都叫奴家多姑娘,常贊奴家鮮嫩多汁。”
鮮嫩多汁……
賈琏一陣無語。
好嘛,竟然碰上紅樓夢裏大名鼎鼎的多姑娘了。
“你男人是哪個?”賈琏故意問道:“在何處當差?”
多姑娘就媚笑道:“人都叫他多渾蟲,最是個軟弱無能的孬種,他可管不得奴家做什麽。”
說着話就要去勾賈琏的袖子,賈琏甩袖挪開,擡腳就往辦事廳走去。
他若記得不錯,多渾蟲是個下等廚子,是晴雯的姑舅表哥,原本流落在外還知勤快謀生,自打因晴雯被買進榮國府以後,一朝安樂就醉生夢死起來。
多姑娘雖生就一副水性楊花模樣,卻不是個蠢笨的,見賈琏往辦事廳去,那裏都是大管事,她不敢放肆,轉腳就想溜,賈琏也不管她,到了辦事廳,諸部門總管事全部出來迎接。
待賈琏坐定就道:“有個叫多渾蟲的,把他的檔案冊子拿來我瞧瞧。”
現如今平兒是人事部總管,全府上下兩三百口子人的檔案幾乎都在她的腦子裏,乍然聽見多渾蟲三個字她一下就反應了過來。
忙道:“大爺說的可是晴雯的姑舅表哥吳貴?”
“他有個老婆叫多姑娘,才在夾道子裏碰上了,竟和我說起胡話來,糊塗油泡爛了心的東西。我允你們婚姻自由,卻不是讓你們胡搞亂了府上風氣,現成的規矩放在那裏,你們私下裏交流,确認了就往人事部打報告,府上自有婚假婚禮祝福你們,似多姑娘這樣的風氣不能開。”
平兒在辦事廳日久早已練就了一副不輕易臉紅的心智,于是就忙道:“大爺稍等,奴婢馬上去把吳貴的檔案冊子尋來。”
“去吧。”賈琏揮手。
平兒一去,麝月、周瑞、林之孝等人就都勸賈琏息怒,賠笑奉茶,無不小心翼翼。
不一會兒平兒回來了,把吳貴夫妻的檔案冊子都放到了賈琏手邊的茶幾上。
賈琏翻了翻就道:“這個多渾蟲是天王老爺不成,一個月的考勤他有半個月遲到早退,更有下頭人實名舉報他做菜不幹淨,吃出了沙粒子死蟲子,這樣的人怎麽還沒攆出去?”
賈琏看向平兒,平兒羞愧的臉紅,“攆過一次,晴雯找了寶二爺來說情,那吳貴又指天發誓的說改,奴婢便想着下不為例。”
賈琏一時沒說什麽,又翻看多姑娘的檔案,氣笑了,“這個多姑娘倒是有趣,不遲到不早退,分派給她灑掃庭院的活兒做的也幹幹淨淨,看這檔案竟還給評了個甲等仆婢。”
平兒麝月林之孝等人紛紛跪下了,屏息凝神都不敢言語。
“活計做得連我也不知說什麽,只是私生活太亂,給她個警告,若是再犯發下契書沾親帶故的一家子都攆出去,去拿大警告印章。”
平兒連忙應“是”,起身就去端放置各色印章的盤子。
這些印章都是張妮妮刻制的,賈琏辨認了幾個就拿起了一個青田石方章在多姑娘的頭像上重重蓋了一下。
而後又把多渾蟲的檔案直接擲到地上,道:“去職待用,沒有準許不得進府。”
“是。”平兒急忙應和。
“給那個晴雯記一次小過,再有下次直接貶出榮慶院。”
“是。”
賈琏雷厲風行,吓的辦事廳衆人噤若寒蟬,府中風氣再度一清,守門的婆子更是輕易不放生臉入府。
那多姑娘哪裏知道只因自己一時情動的幾句話就惹出了這樣一番風波。
此事傳出,晴雯臊得慌,半個月都沒出榮慶院的門,在寶玉身邊完全被襲人壓制了下去。
襲人卻依舊悶悶不樂的,只因她婉約抛給寶玉的情意,寶玉全都沒有接,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雖依舊憐她敬她,卻無一絲男女之間的暧昧。
卻說迎春院中,熱鬧極了,尤氏便連尤二姐尤三姐都帶了來沾喜氣。
“說是憑自己考上的舉人?”尤氏低頭俯就的詢問王熙鳳。
“是。”王熙鳳敷衍的應了一聲,因她拿惜春讨好賈珍之事,王熙鳳不怎麽願意搭理。
尤氏倒像是沒事人一樣,上趕着找王熙鳳說話,于是就笑着又問,“品貌如何?性情如何?”
“這門親事是大爺也點頭同意的,必然樣樣都好。”王熙鳳擡起眼皮夾了尤氏一眼懶懶的說了一句。
尤氏一點不覺沒臉,依舊待王熙鳳親親熱熱的,笑道:“怪不得,想來大爺是給二姑爺看過相的?”
王熙鳳驀地撇開尤氏揚起笑臉迎到了門口,“秦妹妹快進來,外頭秋風冷。”
尤氏見狀勾唇歪笑了一嘴,轉身就扒着李纨說話去了。
人都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迎春像是換了一個人,雪膚花貌,清純靓麗,她沉默的坐在一邊翻看王熙鳳交給她的賬本,周身都是溫柔似水的氣韻,不見絲毫市儈,倒像是在看書一般。
王熙鳳走至她跟前打趣道:“可看進去了?”
迎春擡起臉對王熙鳳羞澀的一笑,一垂眸,長睫輕顫。
秦可卿笑道:“二姑娘老實,你別欺負人家,今兒可是她的喜日子。”
“說了什麽人家就喜歡的你們這樣。”尤三姐坐在一邊的玫瑰椅上,一邊大口吃香蕉一邊翻白眼。
王熙鳳沒理她,反而對尤氏道:“這屋裏站的人太多了,你領着人到榮慶堂坐坐去吧。”
尤氏也怕尤三姐發潑惹惱了王熙鳳,忙不疊的就把尤氏姐妹籠絡走了。
人走遠,留下的人也沒有說什麽,各自閑坐。
迎春性情沉默,并沒有知心的親密姐妹,探春等人又素來知道她面皮子薄,便都沒有開口打趣,只陪着說些閨閣中雅致的典故。
寶釵更是撿起迎春放在多寶閣上的針線笸籮,就着迎春用眉筆畫出的迎春朝陽花樣子安靜繡了起來。
不一會兒便有丫頭傳話進來,說是林姑娘到了,諸女便都迎了出去。
林黛玉見王熙鳳挺着肚子也來迎她,心裏感念急忙扶住,嗔怪道:“嫂子真個多禮,往常一個人時也不見你是這樣的,現如今是兩個人了反而多禮起來,你便是坐在上頭我還能挑你的禮不成。”
王熙鳳輕輕一捏林黛玉白嫩透紅的臉蛋,笑道:“這些日子不見,黛玉妹妹這張嘴越發厲害了。”
史湘雲笑嘻嘻湊上前來道:“回頭必得一個厲害的林姐夫才能治她。”
因林如海沒死的緣故,林黛玉和史湘雲便不是同病相憐了,因此并沒有凹晶館聯詩交心的時候,卻又因寶玉嘴裏時常念叨林黛玉如何如何好惹得史湘雲醋意在心,今兒逮着機會自然要打趣一番。
“史姑娘這樣清楚,莫非已有了史姐夫?”林黛玉罥煙眉輕挑,清清淡淡的笑望。
史湘雲噘嘴,“我沒有史姐夫,卻有一個寶哥哥時常念叨你的好。”
史湘雲的醋意不是男女之間的醋,而是青梅竹馬的小哥哥有了新玩伴,她心裏失落的不平衡。
她又心直口快,因此直接就說了出來。她卻不知老太太二太太之間在選擇寶二奶奶這件事上存在的矛盾,更不知林黛玉的煩惱。
林黛玉心較比幹多一竅,看出史湘雲有口無心,所以只眉頭輕蹙了一下就放過了。
王熙鳳見狀就笑着讓林黛玉坐到了迎春身邊。
繡花的寶釵看了史湘雲一眼,微微笑了笑。
不一會兒翠縷進來,笑嘻嘻的和史湘雲嘀咕。
寶釵笑問,“你們主仆在嘀咕什麽,說出來也讓咱們大家開心開心。”
史湘雲就笑道:“二哥哥在院子門口的石墩子呆坐呢,讓他進來他又不進來,說什麽你們女孩兒家聚坐一堂,香氣氤氲,他貿貿然闖進來就熏臭了屋子。只要允他坐在院子外頭,靜靜的聽一聽咱們的說笑聲他便歡喜了。”
寶釵笑着望向林黛玉,道:“怕最想聽的笑聲是一個人的。”
探春推搡了寶釵一下,笑着描補,“二哥哥越發知禮了,這些日子安穩的讀了不少書。”
有親生父親撐腰的林黛玉,沒有讓自己渾身長滿刺,變得刻薄小性,聽見一般二般的打趣都一笑置之。
似寶釵這樣的暗指,她就更不能對號入座了。
微微一笑便問道:“聽聞寶姐姐來京是為了待選,不知如何了?”
寶釵笑道:“待選不過是碰運氣,我是粗苯的資質,狠有自知之明,入京實則為的是清查舊賬目,這卻是我哥哥的事兒了。”
林黛玉見寶釵這樣大方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又過一會兒司琪氣喘籲籲的跑了回來,一進門便喜笑顏開,“是、是一對活雁。”
依照古禮納彩要用活雁,但有的男方家為了給女方家下馬威會給死雁或木雁。
對方是齊國公府的嫡出子孫,又是考中了舉人大有前途的男子,迎春嘴上不說也怕自己配不上人家,她也讀了不少書,更知納彩男方若給了活雁便是重視女方的意思,因此迎春一聽就羞的扭身對牆而坐去了。
王熙鳳道:“你這丫頭,二姑爺又不會跑,你急的什麽,喝口水慢慢說,相貌如何可瞧見了?”
司琪接過待書遞給她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一氣,歇了一口氣就忙忙的笑道:“眉眼看起來極溫柔,面善,比不得咱們大爺俊美,一身書卷氣卻也不讓先時的珠大爺。”
司琪話落就知自己說錯話了,下意識的看向默不作聲的李纨。
李纨笑道:“恭喜二姑娘了。”
司琪見狀就大着膽子笑道:“聽官媒人說是陳公子親自去打的雙雁。”
李纨更笑道:“了不得,咱們二姑爺還是文武雙全呢。”
迎春的臉早已燙的能煮蛋了,羞極了就恨聲道:“你們都不是好人!”
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惹得衆女都笑起來。
司琪又撇嘴道:“我在榮慶堂還看見尤大奶奶娘家的妹妹了,我們都躲在屏風後頭看,偏那個三姐性急,八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鬧騰的把屏風都推倒了,丢人現眼,我都替她臉紅,偏她還理直氣壯的點評我們二姑爺說也不怎麽樣啊,我心裏那個氣啊,但想着我終究是奴婢她再賴也是主子的妹妹,只好忍氣吞聲。”
王熙鳳哼了一聲道:“那陳公子是何應對?”
司琪馬上笑道:“屏風一倒,老太太也沒驚着就笑着和官媒人道:‘這不是我們家姑娘,不過是遠房親戚’。
二姑爺一聽不是二姑娘,原本緊皺的眉頭一下就松開了,拱手告罪之後就轉過了身去,把那個三姐氣的跳腳大罵,罵二姑爺有眼不識金鑲玉,她比二姑娘長得美多了。
尤大奶奶見她鬧的實不像樣,立馬吩咐了婆子上去捂住嘴就拖拽了下去。”
說完司琪就哈哈大笑起來。
王熙鳳也笑了,拍拍迎春的肩膀道:“你瞧,這便是你大哥也點頭同意的姑爺,一準錯不了。”
迎春羞的捂臉,越發不敢見人了。
王熙鳳湊到迎春耳邊低聲道:“你大哥哥讓告訴你,那人叫陳也俊,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也,俊逸超群的俊,若有機會便讓你們婚前見見。”
迎春知道私下相見是違了規矩的,更不是好女孩該做的事情,但不知怎的她就是張不開口拒絕。又想着,長兄如父,既是哥哥安排的又有什麽關系呢,便沒有作聲。
又陪坐了一會兒,衆女便告辭離開了,迎春呆坐在床上,望着床頭賈琏讓送來的時令鮮花青釉插瓶,不知為何就淚流滿面。
是從什麽時候改變的呢,是從那金項圈被奶嬷嬷偷走,大哥哥尋回,告訴她從此以後萬事有他撐腰,還是在更早的時候呢,其實大哥哥不是不管她而是沒有本事管她,等大哥哥一有了本事就馬上來保護她,一定是這樣的。
大哥哥……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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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賈琏托忠信王得了一根百年的桃木,閑來無事就坐在太陽底下細細的削,芃姐兒苒姐兒繞着賈琏玩丢手絹的游戲,笑聲如銀鈴,張妮妮就擺上了自己的一套小桌椅,跟着賈琏學符。
王熙鳳躺在廊檐蔭涼裏,輕撫着自己的肚子,望着賈琏認真的模樣,女兒們歡快的模樣,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這時賈珍來了,滿臉賠笑。
賈琏笑道:“我一瞧珍大哥這個模樣就知一定沒有好事。”
賈珍笑道:“不是為了我自己的事兒,我是受人所托,前些時候東平郡王不是請你去過一趟嗎,他還想請你去一趟,他知道沒有聽你的話惹出了禍事沒臉見你只好托我做個說客。琏兄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