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狼
京城的西園胡同裏,住着好幾家人,都是有軍功或者有身份的人。
靠西邊的一家四合院裏,和往常的安靜不同,一群人在吵吵。
秦家老爺子坐在紅木大椅子上,眼皮子都不動一下,任由自己的小兒子和兒媳争吵。
他這輩子金戈鐵馬,殺伐果斷,唯一只後悔一件事,只對不起一個人。
中年喪妻,他不由得多疼愛了幾分自己的小兒子,結果偏偏是最小的兒子,最不像自己。膽小懦弱,偏偏心思又多,但腦子又不長進,丢出去都能蠢死。
這麽個蠢兒子,自己給他找了個更蠢的媳婦,自認為是好姻緣,結果造就了一對怨偶。連帶自己的小孫子都——
想起自己的小孫子,秦老爺子忍不住動容。
“你們是來看人的,還是來我這裏吵架的?玲君,你徐家的家教就是這樣?志鴻,你這是什麽态度?”
秦志鴻和徐玲君瞬間安靜下來,他們結婚多少年,就吵了多少年,雙方根本就沒什麽感情,都在怨恨着對方讓自己不能和真愛在一起。
離婚在這個年代,還是非常丢人的事情,雙方的家長——至少徐家的家長是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女兒離婚的。何況兩家中還有一個秦煥朗,秦家最小的小少爺做聯系。
兩口子這次吵起來不管不顧,結果把秦煥朗給砸破了頭,秦老爺子大發雷霆,把人接回自己的小四合院照看。這夫妻兩倒好,三天都沒來看自己兒子,老爺子一怒之下下了最後通牒,這才見到了人。還沒說兩句,又吵了起來。
真是冤孽。
秦老爺子只覺得心口堵得慌。自己小孫子前天晚上醒來之後,一句話都沒說過,只直愣愣的看着自己流淚,到今天都只喝了碗粥。
自己還記得看到那孩子睜開眼睛的瞬間,那雙眼裏徹骨的絕望和痛苦。那孩子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到底受了多少苦,才會有那種失去一切的悲哀與無助。好像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東西值得他挂心。
“你們跟我來。”
秦老爺子站起身,往院子裏走,警衛員替他撩開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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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電如銀蛇,雷聲轟轟。
走過小院,秦老爺子示意自己兒子兒媳去推門。
“還要我這個老不死的給你們叫門?”
秦志鴻噎了下,一臉嫌棄的看了眼身邊的徐玲君,伸手推門,徐玲君則側身探頭。
屋裏沒開燈,一道閃電,照亮了大地。屋子角落的椅子上,坐着一個少年,額頭上纏着繃帶,單手摸着自己額頭,鮮血染了半張臉,襯衣領子都紅了。
秦志鴻開門徐玲君探頭的時候,少年直直瞪向門口,閃電一照,徐玲君的尖叫和雷聲一起響徹。
“好!好好!!好好好!!”
秦老爺子怒氣反笑,看着自己兒子和兒媳閃到一邊,自己跨步走進屋子,警衛員趕緊将房裏的燈打開。燈光刺激得秦煥朗忍不住眯起眼睛。
“小六,你這是怎麽了?”
秦老爺子看着孫子半臉的鮮血,一臉平靜的樣子,只覺得胸口一陣絞痛,他幾步上前,顫抖着手去摸自己孫子的臉。
“疼不疼?”
秦煥朗看看門外不敢進的父母,再看看眼前眼含淚水望着自己的爺爺,手微微用力壓在額頭上,感覺到疼痛了,慢慢揚起嘴角。
“爺爺……疼,是我還活着的證明。”
秦老爺子的淚水嘩一下流了出來,警衛員也紅了眼眶。就看着這個小少爺伸手溫柔的抱住了自己的爺爺,仿佛在抱珍貴的寶物。
“爺爺,別哭啊,我……回來了……”
秦煥朗扭頭看着門口:“爸媽辛苦了,要是沒什麽事先回去吧,我以後就住在爺爺這了。我的東西過兩天回去收拾,不需要你們擔心。”
秦志鴻從被自己兒子吓到的情緒中恢複過來,板起臉:“既然沒事就跟我們回去,不要在這吵爺爺。”
“爸,你弄錯一件事,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我只是在說我的決定。”
秦煥朗微微擡起下巴,姿勢氣勢猶如一位将軍,在喝令部下。秦志鴻臉一紅,下意識的就想開口,秦老爺子轉過身來。
“志鴻,小六現在起,就跟我住,到我老死為止,以後不需要你們兩夫妻管了,知道麽。”
“爸——”
“我是在說我的決定,你只需要回答是。”
“是……”
兩口子這種時候倒是默契,卻更讓秦老爺子生氣,他直接轉過身,“警衛員,送他們回去,幫我打電話叫個車,去人民醫院。”
小車一溜煙把人送到醫院,值班醫生一見秦煥朗的樣子也吓了一跳。
老護士認識秦老爺子,拉着值班醫生到角落嘀咕了幾句,過不多會,放射科的醫生也匆匆趕來了。
無菌室裏秦煥朗頭上的紗布被緩緩拆開,露出額頭上碗口大的傷口,淤血汩汩留着,饒是看慣了傷口的醫生也忍不住皺起眉頭。
這傷不是一次造成的,好像是鈍物多次擊打。放射科主任在傷口被再次包紮之後帶着人急匆匆去拍片洗片。一群醫生護士在走廊裏嘀咕。
“那孩子可慘了,據說傷口是連續打的。”
“多漂亮一孩子,不會被打傻了吧?”
“沒看到爸媽……那是他爺爺吧……”
秦煥朗輕輕靠在床上,閉着眼睛。
活着真不容易啊。
沒想到自己居然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輕輕睜開眼,秦煥朗擡手摸摸自己額頭,低聲笑了起來。
上輩子因為最後的反擊絞盡心力,自己心髒衰竭死亡。結果重生到了小時候被砸破頭的時候,這算是上天垂憐?
秦煥朗想起自己的雙親,以及上輩子裏那些人的嘴臉,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女表子配狗,天長地久。上輩子你們沒弄死我,為了真愛怨恨了一輩子,這輩子我就趁早成全你們。
門有節奏的被叩響,秦煥朗轉頭看向門口,就看見自己的爺爺走了進來,一雙眼紅彤彤的,臉上卻帶着欣慰。
“小六,今晚上在醫院睡一晚,你傷口淤血比較多,醫生說要再觀察觀察,是爺爺大意了,看你額頭包着,竟然——”
說了幾句秦老爺子再也說不下去,心底怨恨自己兒子兒媳的時候,也在唾棄自己。
說什麽嫌棄兒子兒媳不照看孫子,自己也不是個有心的。當時只看到蒼白着臉的小六,看他傷口包得嚴嚴實實,光顧着生氣,都沒想起來把孩子再送到醫院查看下。更沒想到孩子傷得這麽重,好在剛才拍了片子,說是腦子裏沒有淤血了。
但是人腦子就是個精怪地,戳不得碰不得,醫生沒說出口的話秦老爺子也懂,就怕後續有什麽不妥。
就這麽看着,秦老爺子看出了幾分不對味。
他的小六太安靜了,安靜得可怕。
小臉現在沒自己巴掌大,眼睛黑黝黝的,沒小孩子那股子靈氣。
秦老爺子三兒兩女,大兒子二兒子分守天南地北,孫子們也是小時候帶了半年,後來都跟着自己爸媽去了地方。外孫和外孫女一個在滬地一個在金陵。空閑了來看自己都精神得很,從頭到腳有着一股子精氣神。
他最小的小六沒有。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的小六再也不哭不鬧,就一個人在角落。
今天,自己看着那雙眼睛,壓根感覺不到生氣。
好像一個老年人,經歷了生死,看透了紅塵,沒有生的追求。
秦老爺子心裏一緊,他想起了當年一起過雪山的戰友,有不少就是快過雪山之後,這麽沉沉的安靜着,永遠醒不過來。
“小六?小六……”
老爺子顫聲喊着。
他看過報紙,現在有種說法,人如果受到刺激,很大可能會在精神方面出問題——自己的小孫子,好像确實受了很大的刺激……
秦煥朗扭頭看着自己的爺爺,那個板着臉能吓哭小孩的老人,兩鬓鬓白,額頭皺紋快擠成了一堆。一臉擔憂的看着自己。上輩子不求回報對自己好的,也就是這個老人了。
只是自己當時太懦弱,力量太小,直到爺爺去世,才強硬起來。上輩子自己複仇成功,但是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這輩子自己就好好孝順爺爺,當好有權有勢的秦家小少爺。
秦煥朗伸手:“爺爺,我好痛……”
秦老爺子眼淚落了一臉,趕緊伸手握住自己小孫子:“小六乖,爺爺在呢。”
“爺爺,我就跟着您好不好?反正爸媽有我沒有也一樣……”
與其成為父母指責對方的工具,相互撒氣時候的炮灰,不如自己就老實在爺爺身邊呆着,也更有機會,更快達到權力與財富的高層。
“乖孫,以後爺爺陪着你。”秦老爺子抱着小孫子滿是心疼。他懷裏的狼崽子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