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給予行動反應比話語直接也更安全。葉辭不怎麽回複這種簡訊, 已是一種習慣。
不多時,董事長和萬以柔談完,傳喚他過去。
會客室一側視野極好, 但夜晚也只能看見灰藍色霧霭般的海面。室內陳設講究,從古董到盆栽皆是在堪輿大師指點下擺放的。
比起其他地方,香江富豪似乎尤為相信風水。室內坐西向東的一座翡翠觀音像是葉辭初次上門送的,之後萬家運勢一路走高,董事長認為這座觀音像帶來了鴻運, 偶爾瞧見它也念起葉辭的好來。
葉辭每回進會客室便站或坐在能讓董事長瞥見觀音像的地方。
當下, 董事長萬骞讓葉辭坐,葉辭一反常态地在另一側的位置落座。
萬骞微微蹙眉, 呷了口茶,指茶桌上倒扣的空杯子, 說是哪位朋友送的新茶,讓葉辭嘗嘗。
葉辭揀起暗綠釉瓷茶杯, 用鑷子夾着放入盛了淨水的器皿中清洗, 然後把杯子放到桌上準備倒茶。
這時, 萬骞卻先提起了茶壺。葉辭擡眸看了萬骞一眼,忙一手握茶杯, 一手微攏住西服衣袖,接受老爺子給他倒茶的殊榮。
“多謝阿爸。”葉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而後擡眉,露出欣然之色。
“好茶。”
萬骞了然道:“就知我們阿辭會鐘意。一會兒我讓人送過去,你和阿柔早茶也可以飲。”
葉辭說:“阿爸真是好心系我們。”
“是啊,我挂念你們, 挂念阿柔。你們平時忙嘛, 難得上我這邊來, 和你們坐着飲杯茶也好啦!”萬骞笑笑,眼角皺紋如魚尾搖擺,頓使一張威嚴面孔柔和許多。
“是我們疏忽了。”
“年輕人,我理解的。只是老奶奶也常常想你們,要回來看看奶奶才是。”
“是,這一點不會忘記的。請阿爸寬心。”
萬骞飲了口茶,從杯沿上方朝葉辭看過去,“那麽你們最近在忙什麽呢?阿柔在集團做事,倒是偶爾能聽到她的消息,你呢?”
“阿爸也知,我雖然沒什麽要緊的事,但投資項目多,流程繁雜,常常抽不開身。”葉辭嘆氣,“時間不知不覺就這樣浪費了。”
“怎麽這麽說?你也算這幫後進裏領頭的人物了。”萬骞擺擺手,“不過呢,你們那些派對實在是太多,剛才阿柔還跟我講她好擔心你身體,雖然是年輕,也三十好幾了,要注意休養才是。”
葉辭點頭稱是,“我們的話是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是啦。不僅是身體健康,身心都要健康,兩個人一起彼此照顧,你們這樣隔三差五不見面,旁人看了還以為相隔兩岸,其實就那麽近,對不對?”
葉辭停頓片刻,說:“阿爸,我明白你的期望,可感情的事也不是我一個講了算的。”
萬骞眉目一凜。
在他面前葉辭向來畢恭畢敬,有時還裝作緊張的模樣,但萬骞見過的後進如過江之鲫,就是親兒子萬以儉那樣玩世不恭的二世祖,面對他也不會像葉辭一樣游刃有餘。
他從來就覺得葉辭這孩子心思深沉、陰郁寡毒,只是還敬畏他,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如今葉辭竟敢頂撞他,看來事情非同小可。
葉辭錯開視線,俯身給老爺子添茶水,溫聲細語道:“阿爸,運勢再旺,也不會萬事如意的。”
這話令萬骞陡升怒意,他猛拍茶桌,茶杯翻到,暗黃的茶水淌出來,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
“葉辭!”
“阿爸,別打濕了你的衣服。”葉辭卻從容起身,摸出手帕收拾桌面,“這倒是小事,身體要緊,你方才講過,對吧?”
萬骞咳嗽了幾聲,指着葉辭說:“你一個孽子,做了乘龍快婿——”
葉辭将濕漉漉滴水的手帕丢在一邊,複坐下,“話可不能這麽講,你們是認我這個二公子的,這樁婚事,你們将好處拿盡了,我也伏低做小這麽多年,怎麽都算仁至義盡了吧?”
“葉辭,瑾瑜——”萬骞忽然冷笑,“聽聞你想把瑾瑜送回北京?找了瑾瑜的生母這麽久,沒想到根本沒這個人!”
葉辭一怔,不語。
“親子鑒定你們只是一般親緣關系。讓我來猜一猜,瑾瑜是誰的女兒,你大哥、妹妹,還是瑾瑜根本就是你妹妹?”
葉辭哂笑,“要不要這麽誇張。既然你們做到這一步,我也沒什麽好講的了,我和萬以柔的事還是不要過問了,免得傷及無辜。”
萬骞看了他一會兒,平靜地說:“我的女兒我好清楚,手段辛辣,這樣一個人這麽些年都沒做這件事,你覺得是為什麽呢?不敢嗎?”
“我怎知。”
“葉辭啊,你還年輕,講話做事不能這麽決絕。有的話講了、有的事做了,再好的感情也不一樣了,無可挽回。”
沉默良久,葉辭說:“受教了,不過這終歸是我和她兩個人的事。阿爸,我走先。”
萬骞欲言又止,終是任葉辭離去了。
不止萬家需要這樁婚姻,于葉家也百利而無一害,但到了萬骞這個歲數,這些不再首要了。兒子混不吝,女兒,女兒似乎被虧欠太多。
“阿爸同你講什麽?”
葉辭走出來見萬以柔還在,頗覺詫異。
“沒什麽,我還有事。”他頓了下,補充道,“等阿爸的茶送到了,給我打電話陪你飲茶。”
然後一陣風似的走出大宅,上了車。
萬以柔伫立原地,直到二姑母喚她才回過神來。
車行駛在柏油馬路上,葉辭陷于昏暗的後座中,手撐住眉心,遮住了一只眼睛。
這一刻難不教人想起舊事。
好多年前了,葉辭才二十五六歲,漂在美國,就像葉家放出來的風筝,命運被風筝線緊緊扼住,是前程、人脈、財富,也可以說是瑾瑜。
葉辭初出茅廬,每天聽這個會見那個人,卻還要當奶爸照顧牙牙學語的瑾瑜。饒是三頭六臂也顧不過來。
三天就睡幾個小時,晚上又飛去邁阿密參加酒會。葉辭頭昏,打翻香槟塔,推開人群走出來,差點又跌進噴泉池水。他狼狽極了,更狼狽的是一位見證者正在嘲笑他。
萬以柔穿一襲墨綠絲綢長裙,冷豔、端莊,烏發高盤露出纖細的脖頸。她手裏端着一杯香槟,眼神睥睨,好似看不知哪兒來的無名之輩。
當時葉辭确是寂寂無名,他要憑自己成事,從不将家父和爺爺的名頭搬出來。
不過萬以柔還是有那麽點兒恻隐之心的,朝同樣有着華人面孔的他伸出了援手。葉辭站起來,轉而依靠愛奧尼柱式的圓柱,幾下将浸了酒的燕尾服脫下來。
濕潤的襯衫依然貼在他身上,他又扯下領結。
“我的聖父啊!你不會打算在這裏把衣服脫光吧?”萬以柔驚詫。
葉辭停下動作,環顧四周,盡力讓自己神志變得清晰些。他以眼神示意,從她手中抽走杯子,喝了一大口解渴。
“你知道這種圓柱其實是希臘古典柱式中的一種嗎?”葉辭也不要人回答,接着說,“叫愛奧尼柱式,你看它纖細、流暢的線條,就像靜默柔韌的女性。”
萬以柔覺得莫名其妙,可也覺得有點趣味,便聽男人說下去。
葉辭指草坪那邊另一棟建築的圓柱,似乎覺得不仔細,拽住萬以柔的手腕就走過去,“這種呢是多立克式柱式,基于男性美學的最古老的設計。最初是用在神殿,以紀念男性神靈……”
等葉辭停下滔滔不絕的話語,萬以柔看着他發亮眼眸,問:“你學建築的嗎?”
“我沒機會學建築。”
“什麽叫沒機會?”
葉辭卻說回方才的話題,“這可是邁阿密,海濱出現這種建築設計不突兀嗎?你說建築的主人,或者這個酒會的主人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怪人?”
“Freaky,”萬以柔覺得他才是最怪的那個,索性給他取外號,“你确定你是受邀請來的嗎?”
“當然。”葉辭指了指自己,這才想起作自我介紹。
星星月亮聽見他們的歡聲笑語,在屋檐下久久回蕩。
最後萬以柔将這位落魄公子送回了他的住宅。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他是一個遭遇凄楚的單身奶爸。而她比他小兩歲,正以萬家長女的身份在斯坦福念書。
“是啊,就是這樣子的,他們才在一起的。”
夜晚,通勤路上的食店熱鬧非凡。辦公室出納琪琪攪拌碗中的雜醬面,上唇搭下唇不停歇。
“那Lowy現在和你們一起工作,你們沒有壓力嗎?算是老板娘家人诶。”
“什麽壓力?”琪琪神秘兮兮地笑了下,同好友繼續講下去,“男人帶Lowy去婚禮,是想介紹給家人吧,其實也都知道平時不會被接納,才想趁人多昭告天下。但是咯,這樣更不會得到認可,好像很慘的……”
“啊……可是這樣為什麽還給Lowy安排工作啊?”
琪琪頓了下,不在意地說:“那就不知咯。反正現在人在倉庫,我們顧問和庫管把雜活都丢給她,沒人覺得她能做很久的。”
喧嚣聲被隔絕在外,地下倉庫的裝修還未徹底完工,地上鋪就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薄膜,燈架和繩索從天花板、牆壁垂下來,假若這時傾倒一桶猩紅色油漆,很難說不是命案現場。
燈光黯淡,莊理從重疊的幾乎圍成房間的木箱之間站起來,用戴着絨線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
倉庫裏還沒有供暖,卻讓人置身桑拿房,她一邊整理一邊對照藏品名錄,生怕磕碰一丁點,把什麽損壞了。
別說趁一個人,近距離欣賞這些畫作和雕塑、裝置了,在她眼裏現在這些全是成千上萬的美鈔,她只想祈求安然無恙且盡快把事情做完。
下午帶過來的一瓶礦泉水已經喝光了,莊理口渴難耐,胃的不适感還一直在提醒她你餓了。
她只好靠在一面什麽都沒有的牆壁上,稍作休息。
從圍裙兜裏拿出手機,關掉信號又重新開啓,還是沒看見新信息進來。
莊理有點不開心。想說都這樣了,發短信竟然不回。又想說,他神出鬼沒的,一定好忙,她自己忙起來的時候也沒空看手機。
莊理想了又想,還是再一次發去了信息。
“看看什麽叫無産階級的生活。(附倉庫照片)”
照片光線很暗,一眼看過去沒什麽特別,将一角放大才見一個簡筆畫的括弧臉,括弧照下。是說不高興了,撒嬌呢。
葉辭笑了下,臉上倦意稍稍褪去。
方才是覺得他有什麽事情,收到這條簡訊才想起,便讓司機改道去新倉庫。
途中經過一個常光顧的小店,門前排長隊,葉辭沒麻煩店主,讓司機進去給剛排到號的一桌人一筆錢,同他們一桌下單,最後也提前幫他們埋單。
路上耽擱些時間,葉辭拎着飯盒來到倉庫時,其實不确定莊理走了沒有。他第一次來新倉庫,打電話問謝秘書幾道密碼,這才走入了。
莊理正在清掃包裝垃圾和灰塵,隐約聽見腳步聲,懷疑自己聽錯了,但也感到害怕。
她緊握住掃帚柄,警惕地轉過身去。
手機電筒光打過來,莊理下意識眯起眼睛。下一瞬猛地睜眼,就看見葉辭站在她跟前,仍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樣。
“你……”她不禁嗫嚅,“你怎麽來了?”
葉辭提起紙袋晃了晃,“給我們偉大的無産階級人士送宵夜。”
莊理抿唇,只是看着他。
“沒吃吧?”葉辭低頭确認。
莊理往後挪了半步,“沒有。”
“那正好,一塊兒吃。”葉辭四下掃視,找到一處高度正合适的木箱,把餐盒取出來。
莊理忙剪下一張塑料薄膜拿過來鋪上,“不小心會浸進去的。”
葉辭朝她笑笑,“今兒你怎麽這麽乖啊。”
莊理撇了下唇角,問:“這麽晚了,你也沒吃嗎?”
“我吃了不能再吃麽?”
“……”
莊理看着葉辭将餐盒一一打開,把一雙筷子掰開遞給她。她等葉辭先動筷,說:“你不知道我整理一個人了多久,聽說還沒有全部運過來,你哪來這麽多時間欣賞它們啊。”
葉辭一頓,“一個人?”
“實習生,就是打雜的咯。”
葉辭沒接腔,片刻後說:“我倆回回都一起吃宵夜,膩不膩?”
莊理笑,還有些詫異,“吃飯又不膩,而且看和誰吃啊。你要是膩了就趕緊走。”
葉辭夾起一塊鹵雞翅尖直往她嘴裏塞,“多吃點兒。”
作者有話說:
這兩天忙得稀裏糊塗的,重要的事情忘了說。
一是預收文《四喜》,濕漉漉的港島故事,繼續年齡差,請寶貝們多多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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