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沒有錯
吃過夜宵,三個人就各自回房間睡覺去了,度假別墅裏房間數不少,誰都不打擾,各自占了一間。
但也許是因為懷揣着心事,季書言睡得并不安穩,一直在做光怪陸離的夢,等他從夢裏驚醒的時候,拿起手機一看,發現才半夜三點。
他才睡了不到四個小時。
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卻發現自己已經睡不着了,看了會兒手機也沒用,幹脆起床,決定去院子裏坐一會兒。
現在正是秋夜,外面安靜宜人,天氣也不算冷,也許走動走動,累了反而能睡着。
他披了件外袍,輕手輕腳地出了卧室。
可他剛走到一樓的玻璃門那裏,還沒有來得及推開門,只是稍稍敞開了一條縫,卻發現院子裏已經有人了。
半夜三點,院子裏一片濃黑,只有幾盞暖黃色路燈點綴在草叢裏,在一片濃霧般的夜色中散發出微弱的光亮,也照出了坐在院內牆邊沙發上的孤高身影。
段執還穿着黑色金紋的浴衣,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夾了一支半明半滅的煙,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而他的另一只手則握着手機,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
季書言一愣,推門的手頓住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但他還沒想好,他就聽見段執冷冷地笑了一聲。
“改不了就是改不了,你們恨我也好,接納我也好,我都是這樣子,” 段執語氣很淡,“我就是喜歡男人,改不了,你想打死我随便,但要我低頭認錯,不行。”
卧槽。
季書言差點一頭磕在門上,慌忙地捂住了嘴。
他這是撞上了段執的出櫃現場嗎,這語氣一聽就是在和家裏人通話。
他頓時有點後悔出來瞎溜達了,他本就不愛摻和別人私事,段執又自尊心很強,被他撞上這麽丢臉的一幕,想來是會很不舒服。
他輕手輕腳松開了門把手,準備離開,但指尖剛松開,就聽見門外的段執又道。
“對,我有喜歡的人。但你放心,世界上沒這麽多變态,人家不喜歡我。”
季書言不由一怔。
他聽不出段執是否傷心,只覺得這句話說得尤其冷,情緒沒有起伏,平淡又冷靜,只是在陳述一個自己早已接受的事實。
可他卻聽得有點難過。
那邊不知道有沒有再說什麽,但段執已經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沒意義的話就別說了吧,再見。”
季書言一慌,怕被段執發現,迅速準備開溜,但他在匆忙裏碰到了旁邊厚重的窗簾,底下的窗簾墜子啪得一聲甩到了玻璃門上,在深夜裏發出一聲清晰可聞的脆響。
這要沒聽見就是耳聾了。
段執在庭院裏轉過了身,嘴上還叼着煙,眉頭輕皺,眼神裏帶着一點還未散去的惱火,正跟在玻璃門後的季書言四目相對。
空氣一瞬間就安靜了。
兩個人面面相觑,只有桂花清甜悠遠的香味融化在空氣裏,風一吹,便黏在了人的發梢眉間。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也就沒有躲藏的必要了。
季書言破罐子破摔,拉開了玻璃門,猶豫着沖段執打了個招呼,“晚上好?”
段執挑了挑眉,嗤得一聲笑了出來,他坐的是靠着庭院邊緣的長型沙發,随手拍了拍軟墊,“要過來坐坐麽?”
季書言想了想,走了過去,他走近了才發現段執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幾罐啤酒,已經喝掉了兩罐,空氣裏一股淡淡的麥芽香。
段執問他,“你是睡不着嗎?”
“嗯,” 季書言說,“本來想出來轉轉,沒想到你也在這兒。”
段執笑了笑,知道季書言多少聽到了他剛才的談話內容,他心裏也沒多不自在,反正他在季書言這裏,早就不清不白,但剛和他爺爺還有姑姑吵了一架,心裏也說不上多痛快,又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你聽到多少了?” 他漫不經心地問季書言。
季書言猶豫着,“沒聽到多少,我不是故意聽的,就聽到了最後兩句。”
但就這兩句,信息量也夠大的。
他看了看段執在柔和月色下也鋒利冰冷的眉眼,又問了一句,“你是為出櫃跟家裏吵架嗎?”
段執 “嗯” 了一聲。
他望着院子裏那棵桂花樹,想起自己家的院子裏也有這樣一棵桂花,就開在他的書房門外,從春到冬,四季常在,也不知道現在那棵樹開花了沒有。
他能感覺到季書言在旁邊欲言又止,像是想安慰他又組織不好語言,他笑了笑,主動開口道,“不用安慰我,我既然會跟家裏出櫃,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這一切都在我承受範圍,” 他轉頭看着季書言,“其實現在比我想得還好一點,我暑假就跟家裏攤牌了,因為他們忙着給我相親,我就在家族聚會上直接說了我喜歡男人,把我爺爺氣得發瘋,拿着拐杖在揍我。叔伯都在要我向爺爺認錯,姑姑倒是舍不得罵我,卻一直在哭,好好一個家被我搞得烏煙瘴氣。這中間幾個月他們都沒再聯系我,直到剛才,我爺爺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改了沒有。”
他回答沒有。
改不了,他這輩子都不會改。
他又喝了口啤酒,看見旁邊季書言神色凝重,還開了個玩笑,“季叔叔,你這麽嚴肅幹嘛,是覺得我太荒唐了嗎?”
對季書言這種克己受禮,一輩子都規規矩矩,把照顧好家庭當己任的人來說,他的行為大概足以稱之為輕狂孟浪。
明明有更好的解決方式,明明可以拖着慢慢軟化,他卻偏要選這種不留後路的方式。
可他天性如此。
季書言盯着桌子上那兩罐已經被喝空的酒,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剛才這一段話裏,段執始終沒有提起他父母的态度,他提及了爺爺,叔伯,姑姑,可他的父母卻像是消失了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他知道段執的父母已經離婚了,跟段執也不算親密,但這麽大的事情,父母總不可能一無所知,更不應該沒有只言片語。
只是這個問題不适合在今夜刨根究底,段執不說,他也就不想問。
但他望着段執笑得漫不經心的臉,心裏卻堵得慌。
他想,段執不是不傷心的,這個年輕人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出個櫃也輕狂桀骜,滿不在乎。
但他知道段執并非外表這樣心冷。
他嘆了口氣,輕輕摸了下段執的頭,“雖然這話輪不到我一個外人來說,但我覺得你沒有錯。”
他這個動作裏是包含着憐愛的,就像小時候安慰考試失利的季圓。
他也是家長,雖然年輕了一點,但是季圓也是他一手帶大的,他這樣愛這個孩子,從來舍不得季圓受一點委屈,所以他也不能明白,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掃地出門。
他低聲道,“家長跟你們并不總是意見一致的,我跟季圓也不可能永遠認同彼此的觀點,但我愛他,我們可以互相包容,不管他做了什麽,我都舍不得不要他。你的家長暫時沒有辦法理解你,這是因為他們的思想更為固執,生長環境也不一樣,可以理解。但你們作為晚輩并不需要永遠順從我們,你沒有逃避,沒有因為性取向去傷害任何人,這已經比很多人勇敢。你不需要道歉。”
他不知道段執的家長有一天會不會跟他和解,但這個令人心醉的帶着桂花香的秋夜,他能做的也只有告訴段執——你沒有錯。
段執怔怔地望着他。
月明星稀,季書言穿着青灰色的外袍,露出天鵝般的脖頸和蒼白清瘦的手,他沐浴在月光裏,像古寺裏修道的高僧,溫柔又悲憫。
但段執卻只覺得心頭像燃着一把火,來勢洶洶,眼看着就要把季書言也卷入進去,一起淪陷到地盡頭。
他真是看不懂季書言,嘴上嫌他輕浮,浪蕩,說他不靠譜,惹是生非,可也是季書言,從來沒有真的拒絕過他,一次一次地對他例外,對他溫柔以待,在這個夜晚極盡所能安慰他。
他就一顆心,早就全部淪陷,完完本本地交給季書言了,實在不知道還能再怎樣去愛他。
他笑了笑,莫名其妙地鼻子有點酸,手上的煙已經燃盡了,燒到末尾的煙頭不小心燙了手,卻也不覺得有點痛。
“季叔叔,” 他神色複雜地望着季書言,“今天不是我而是別人坐在這裏,你也會這樣去安慰他嗎?”
季書言沒預料到這個問題。
他認真地想了想,“不會,我對你是有所了解的,但我對其他人并不熟悉,又為什麽要開口呢?”
他說得理直氣壯,一點也沒了剛才慈航普度的樣子。
段執笑得更厲害了。
他扔了一罐啤酒給季書言,“反正都睡不着,要不一起喝點酒吧?”
季書言盯着啤酒看了好一會兒,自從上次酒吧裏中招,他幾乎沒碰過酒精。
但是看了看身旁的段執,他還是點了點頭,“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