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盛歡身體動的比思緒更快,一下就将對方的手打落了。他回過身,看見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站在身後。居然是溫佩玲。她穿了一身西裝,施着薄妝,即便在這美人如雲的宴會上也有着奪目的光彩,吸引了許多男子頻頻往這裏望來。

那天回到北苑,盛歡已從張媽口中得知這是溫鳴玉年紀最小的妹妹。他看了一眼溫佩玲被自己打紅的手背,頓時尴尬起來,輕聲道:“對不起,我……”

說到這裏,盛歡又哽住了。他的來因實在有些難以解釋,如果詢問的人是溫鳴玉,他或許還會多作幾句解釋,但面對陌生的溫佩玲,盛歡卻又不是那麽願意開口。

十六歲的盛歡已經高過了溫佩玲許多,他低垂着頭,面孔雪白,長而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眼睛清澈又冰冷,神情裏那點戒備卻給他增添了一番銳利的豔色。溫佩玲本要責備他不懂事,可一看見盛歡的臉,又感到很不忍心,最後只道:“算了,你跟我過來。”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語罷轉身就走。盛歡覺得與其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大廳裏亂轉,還不如委托對方設法送自己離開,于是老實跟在了後面。

兩人一路往樓上走去,有賓客與他們相遇,便停下腳步打趣道:“五小姐從哪裏找到這樣漂亮的小朋友作陪?”

溫佩玲粲然一笑,回答他:“告訴你做什麽,你可不許打他的主意。”

盛歡被那人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心裏十分不舒服,臉色因此變得更加冷峻。那賓客看在眼裏,竟感到一種莫名的眼熟,不等他回想清楚,溫佩玲又帶着盛歡遠去了。

他們來到三樓,這裏非常安靜,燈光幽幽地照着走廊,半個人影也不見。溫佩玲打開一間廂房的門,示意盛歡進去,輕輕合上門後,她轉過身來看着盛歡,繼而輕輕笑了笑:“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盛歡不解地看着她,點了點頭。

“按道理,你該叫我一聲姑姑。”說道這裏,她略有停頓,若有所思地瞥了盛歡一眼:“可我覺得三哥不太想要你這樣稱呼我。”

這話雖是事實,但溫佩玲的語氣,卻有一點諷刺的意味。她的視線釘在盛歡臉上,态度變得嚴厲許多:“就算你再不分輕重,也不能來這裏胡鬧!今天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人物,要是惹出了麻煩,你還指望三哥來幫你收拾嗎?”

這話就說得極重了,盛歡讨厭這種不問緣由的指責,但又不想惹怒溫佩玲,也就沒有反駁,第二次向她道歉:“對不起,五小姐。”他擡起頭,看着因這個稱呼顯得有些驚訝的溫佩玲:“我也不想惹麻煩,所以您可以送我出去嗎?”

他這個态度,倒弄得溫佩玲一陣啞然。她清了清嗓子,剛要回答,門忽然被急急敲了幾聲,有人在外面呼喚:“五小姐,有一位姓孟的先生說要見您。”

一聽到孟先生這三個字,溫佩玲臉色頓變,立即露出了笑容。她應道:“告訴他我馬上過來。”便看一看盛歡,對他吩咐:“你先在這裏等我,千萬不要亂跑。”

溫佩玲步履輕盈地離去了,只剩盛歡在廂房裏。按照盛歡以往的做派,他絕對就要趁機逃走了,但他剛将門打開,又記起溫佩玲剛剛說過的話,步子慢慢縮了回去。

盛歡別的都不怕,唯獨害怕在溫鳴玉面前丢臉、如果真因為他貿然的行動引發了騷亂,讓溫鳴玉産生誤解,那真比打他一頓還要難受。

溫佩玲這一去就是一個多小時,盛歡在沙發上坐着,看見窗外的餘晖漸漸被夜色替代,樓下的音樂已換過許多首,對方仍沒有出現。他望着頭頂的電燈,想的卻是方才在樓下看到的各式糕點,他已經很久沒有挨過餓了。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盛歡終于聽見有腳步聲往這裏靠近。但這腳步聲雜亂不堪,倒像是好幾個人一起同行,他警覺起來,靠在門邊聽了聽,便聞一名少年罵道:“兩個廢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們還有什麽用!”

這竟是溫詠棠的嗓音,盛歡臉色沉了下去,猜想他大概正在責罵那名聽差與司機。

又一道聲音響起,正是那聽差:“少爺,我們的确将他帶來了,守門的人可以作證呀!”

“那你們現在告訴我他在哪裏!”溫詠棠的聲音拔高了些,帶着鮮明的怒氣:“其他人看見有什麽用,要抓他的人是我!”

聽差與司機畏懼地連連求饒,此刻又有一名陌生人開口:“我倒覺得你們在撒謊,那小子是溫家的新少爺,誰知道你們會不會為了讨好他,故意将他放走。”

“新少爺”這三個字應是狠狠地刺激了溫詠棠,他半晌沒有說話,許久之後,才冷冷地問道:“我再問你們一遍,他在哪裏?”

那聽差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啊!”他的話說到半途,陡然變成了一聲痛呼。

溫詠棠道:“我有沒有說過,不将他帶到這裏,我就打斷你們的腿,你們以為我在開玩笑嗎?”

随即又是一陣混亂,聽差嘶聲竭力的喊叫,拳腳與肉`體碰撞的聲音,兩者與樓下輕柔的音樂混合在一起,吵的盛歡心煩意亂。先前那名說話的人興許也覺得過于吵鬧,便發出命令:“你們去把他的嘴堵上,讓他別叫了。”

聽差的慘叫很快變成了含混不清的低鳴,樓下的人或許不能聽見,盛歡卻聽得依舊清楚。他知道自己應該什麽都不管,安靜待在房間裏就好,可幾分鐘過去,他們的毆打還沒有結束,溫詠棠顯然把滿腔怒火全部發洩在了這兩個人身上,倒真有些不打斷兩條腿不罷休的意思。

盛歡頗為意外,他本以為溫詠棠只是個嬌生慣養的少爺,竟沒料到這人能夠這樣殘忍,他終于無法再忍受那聽差斷斷續續的哭聲,推開門走了出去。

溫詠棠一衆就在走廊拐角處,臨着樓梯口,約有六七人。溫詠棠穿着潔白的晚禮服,秀麗的面孔略帶醉意,抱臂靠在牆邊。一名青年與他并肩而立,青年身着白襯衫,灰色馬甲倒敞開着,容貌英俊,只是一雙眼睛黑沉陰郁,教人不敢招惹。

那人最先發現了盛歡,他挑起眉,眼睛在盛歡身上梭巡幾回,便屈指在溫詠棠肩頭敲了敲,說道:“你要找的人——是他嗎?”

他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立時落在盛歡身上。溫詠棠一雙眼睛迸射出火焰般的光芒,讓人分不清他是在憤怒,還是在得意,他一腳踢開倒在腳邊的聽差,對盛歡一笑:“我說怎麽都找不到你,原來盛公子躲到這裏做起老本行了。”

一名身穿西裝的矮個子少年随他一起笑出聲來,不懷好意道:“當下人也不至于躲躲藏藏的,這房間裏該不會還有別人吧?”

聽他聲音,就是方才挑撥溫詠棠動手的那一位。盛歡沒有理會他們惡意的調侃,只看了一眼正在痛苦呻吟的兩名家仆,道:“我已經在這裏了,沒有必要再為難他們。”

溫詠棠掃了一眼被幾個保镖踩在地上的聽差,又看着盛歡,發出輕蔑的嗤笑:“你是要在我面前逞英雄嗎?”

他說話時,幾名保镖同時圍攏過來,堵在盛歡身前。盛歡從小到大,倒是很習慣這種場面,便往後退了幾步,答道:“不敢。”

溫詠棠一見他這副逆來順受的姿态,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初見盛歡時,他倒真被對方這樣子騙過一回,很快就吃了一個大虧,這次溫詠棠自認不會再上當了,瞪着盛歡道:“把這副假惺惺的樣子收起來吧,叔叔又不在這裏,你裝給誰看?”

盛歡迎着對方仇恨的目光,只感到莫名其妙。自從他來到珑園,既沒有分走溫鳴玉半分關注,也毫無和溫詠棠争權奪利的資本,根本不知對方這深切的恨意從何而來。站在一旁的那名矮少年見他沒有回應,又踢了跪在地上的聽差幾腳,問道:“喂,盛公子說我在為難你們,我有這樣做嗎?”

聽差哀哀地叫了幾聲,到處躲避他的踢打,不住搖頭。

那少年看了盛歡一眼,神情惡毒又挑釁:“來我們這裏救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

說罷,他一擡腳,竟把聽差從樓梯上踹了下去,摔出一串悶響與痛呼。少年大概認為這場面極為有趣,竟哈哈大笑起來,又要把另一個家仆如法炮制。那司機吓得滿地亂爬,盛歡再也看不過去,當即喊道:“住手!”

看他想要沖過去,幾名保镖趕緊伸出手來阻攔。盛歡格住一人的手臂,曲肘擊在他肋下,将他打得躬下`身去,同時踹開圍過來的另一人,迅速從制造出來的縫隙中鑽出,一把抓住矮少年的肩膀。

對方被他吓得臉色煞白,擡腿不住踢打盛歡,那抱臂旁觀的青年見狀,終于“喂”了一聲,抓住盛歡的手腕,冷眼看着他:“你是想鬧得所有人都來參觀你們打架嗎?”

盛歡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片刻,慢慢放開了手,又道:“把你的手松開。”

那青年一笑,很爽快地照辦了。溫詠棠似乎對他們的交流非常不滿,現出怒氣沖沖的樣子,然而不等他說話,那位矮少年似乎不甘于落在下風,大叫着又沖向盛歡,一頭朝他撞來。

盛歡一側身,那名少年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碰到,直直往前面沖去。溫詠棠見到這一幕,霎時變了臉色,叫道:“世璋!”

他們正對着樓梯口,少年這一沖,立刻失去平衡摔落下去。盛歡離他最近,來不及多想,匆忙抓住了那少年胡亂揮舞的手臂。饒是他力氣再大,也無法承受一具人體跌落時的重量與慣性,同時被帶得跄踉幾步,腳底踩空,狠狠地崴了一下。

一陣刺骨的刺痛從右足直竄而上,盛歡咬緊了牙,疼得額上立即冒出冷汗,他無暇顧及傷勢,擡手抓住樓梯的扶欄,硬生生把那少年拉回了身邊。

矮少年被這場變故吓壞了,在被拽上來的過程中,他的手在欄杆上劃破了一道口子,血淌滿了整片手背。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眶一紅,竟哭了起來。

這裏的動靜終于驚動了樓下的賓客,許多人都湧來這裏,那矮少年的父親同時趕到,他衣着華貴,神情高傲,似是頗具地位的人。看見淚流滿面,正在流血的兒子,此人顯得十分震怒,對那幾名保镖問道:“怎麽回事?!”

保镖們面面相觑,不敢說出實情,溫詠棠見了,忽然對盛歡勾起一道詭秘的冷笑,轉而換上嚴肅的神情,指着盛歡道:“是他。”

“我們想要來這裏坐一坐,結果遇到了這個人。”溫詠棠說的不緊不慢,是十分可以信任的語氣:“世璋因他擋路,罵了幾句,結果他直接就與世璋動起手來,我們來不及阻攔,才讓世璋受了傷,”

聽見他滿口胡言,盛歡終于有了一點怒意,擡頭瞪向溫詠棠:“你在撒謊!”

溫詠棠後退幾步,無辜地開口:“我為什麽要撒謊,你做了錯事,難道還不想承認嗎?”

他是溫家名正言順的少爺,說出來的話沒有幾個人會懷疑。矮少年的父親盯着盛歡,臉色變得十分陰沉,他見盛歡穿着一身侍者的服裝,理所當然的把他認作了一名下人,便大步走上前來,擡手往盛歡臉上掴去。

盛歡雖不願将事情鬧得更大,但也不肯白挨這一下,于是後退一步,躲開了對方的襲擊。

“你找死!”對方沒料到他會躲,額角凸起青筋,轉頭對着保镖喊道:“把他給我抓回去!”

正在這時,看熱鬧的人群忽然嗡嗡嘈雜起來,自覺從中分出一條寬闊的道路,一行人穿過這條人工制造的大道,走向了這裏。

看見最前面那人時,盛歡如同被重物迎面擊中,心重重往下一墜,臉色變得慘白。

溫鳴玉穿着黑色西裝,皮鞋漆亮,一條細長的銀質表鏈從馬甲口袋內垂墜而出,系在紐扣間,襯得他腰身修美,莊重之外又有幾分風流。周圍不停有人出聲向他致意,溫鳴玉只稍稍點了點頭,态度溫和又冷淡,腳步沒有停頓,一路行至盛歡面前。

盛歡頭一次感到了害怕,心跳得厲害,無措地擡頭看向溫鳴玉。

在兩人視線短暫相接的瞬間,溫鳴玉眉心一蹙,像是個不耐煩的神态。

就算先前被溫詠棠嘲諷,被他污蔑,盛歡都沒有放在心上。但溫鳴玉只這樣看了他一眼,便瞬間擊垮了盛歡的防線,讓他難過得不敢再正視對方。他拖着刺痛的右足,往後挪了挪,想要盡可能地離溫鳴玉遠一些,又聽見溫鳴玉問:“在吵什麽?”

矮少年張橫跋扈的父親見到溫鳴玉,立即變得拘謹局促,他牽起兒子,将他的左手向溫鳴玉展示,指着盛歡道:“這小子弄傷世璋,我只想給他個教訓,沒想到驚動了您,真是不好意思。”

溫鳴玉掃了那仍在啜泣的少年一眼,又看着溫詠棠,道:“還不過來。”

溫詠棠立刻跑到他身邊,抱住溫鳴玉一條手臂,拖長音調告狀:“叔叔,他不僅打傷了世璋,還把珑園兩個下人打得不成樣子,在你的宴會上做出這種事,怕是故意在搗亂呢。”

這恐怕就是他今日将盛歡騙來的真實目的了,不知為什麽,這些平日盛歡完全可以忍耐的構陷,在溫鳴玉面前卻變得刺耳無比。他擡起頭,臉龐脹熱,視線卻冷銳如冰,牢牢盯着溫詠棠,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沒有!”

在當事人與溫詠棠的指控面前,盛歡的辯解蒼白無力,矮少年的父親冷笑一聲,顯然對他半分都不相信。

溫鳴玉聽罷,倒是很平靜,只對那矮少年的父親道:“今日讓令郎遇見這種事,也有我的一份責任,抱歉了。”

對方得他一句抱歉,竟像犯了大錯一樣惶恐,連聲對溫鳴玉道“不能怪您”。

溫佩玲從下人口中聽見這件事,連忙話別了那位年輕俊朗的孟先生,匆匆地趕來了。她先是看了一看盛歡,又往兄長那邊望去,對方卻并不看她,只低着頭聽溫詠棠講話,沒有半點搭理此事的意思。

但她多少也清楚,即便溫鳴玉再不喜歡盛歡,他也是兄長的親生骨肉,如果放任他由外人處置,則顯得太過荒謬了,況且會發生這種意外,也要怪她太過疏忽。想到這裏,溫佩玲踏前一步,對矮少年的父親道:“杜先生,說來見笑,這孩子是我帶來的。他确實不懂規矩,令郎今日受到的傷害,我會盡力補償,只希望你看在我的薄面上,放這孩子一馬。”

杜先生呼哧呼哧喘着氣,臉漲的通紅,他顯然很不滿意這個結果,但礙于說話的人是溫鳴玉的親妹妹,不敢發作出來。

溫佩玲也清楚這一點,當即喝道:“你站在那裏做什麽,還不過來向杜先生和杜公子道歉!”

盛歡得到她的維護,卻沒有半點感激的力氣。他看向溫鳴玉,那個人除了來時看過他一眼,就再也沒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大概已經徹底不想理會他了。盛歡捏緊了手指,慢慢走到杜先生面前,迎向那雙憤怒的眼睛。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今天來這裏,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想惹麻煩,但是沒有做到,對不起。”大概是這段話太長,他中途歇了幾秒,深深吸入一口氣:“錯是我犯的,想要個交代,那也不必麻煩其他人了,就讓我自己來吧。”

語罷,他扣住自己的左肩,指下狠狠用力一拗。

伴随一道清脆悚然的關節錯位聲,盛歡臉上的血色全部褪盡,左臂軟軟垂落下去,他分明疼得額角挂滿冷汗,神情卻沒有分毫變化,仍冷靜地、漠然地注視着面前的人:“這樣夠不夠,如果不滿意,我還有一只手。”

那杜先生沒料到他能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竟被震懾得呆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開口:“算、算了,看在五小姐的面子上,這次我放你一馬。”

盛歡點了點頭,他的手腳都疼得鑽心,讓注意力也無法集中。但他實在不想繼續待在這個地方,便轉過身,往前邁了幾步,也不知在跟誰說話,只道:“那我走了。”

他竭力地維持着平衡,讓自己行走時不顯得異樣。不管溫鳴玉在不在看,盛歡都不想在對方面前表現出半分狼狽。

這也是他所能維持的,最後的尊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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