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是一個無月無風的夜晚,雲濃得像沒有扯散的棉絮,一團一團地壓在天際。空氣潮濕又燥熱,仿佛帶着重量似的,壓得人胸口十分憋悶。

兩名守衛站在緊閉的倉房外,正無聊地在抽煙,沒有多久,又有兩人從一旁的月門裏慢吞吞地走出來,迎向他們。幾人見面,彼此打了個招呼,大概是熟識的,守門的那兩人道:“今天怎麽時間不到就來換班了?”

對方答道:“李二有些事要交代你們,你們快去吧。”

那兩名守衛不疑有他,立即就離去了。留在倉房外看門的其中一個,立即摘下了帽子,看面孔正是先前送飯的那名瘦子。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迅速将鎖打開,十分麻利地扯下纏在把手上的鐵鏈,鑽進了門內。

裏面一片漆黑,瘦子往前走了幾步,待眼睛能隐約看見東西了,立即找到盛歡,拍着他的肩膀道:“盛公子,我們走吧。”

那個人被他拍的渾身一震,猛地回過頭來。兩人一照面,瘦子頓時覺察出不對,這是一張陌生的秀麗面孔,只是身形和盛歡相似,導致他認錯了人。瘦子眼神一凜,繃緊了臉,悄悄把手往腰後探去。他剛握住匕首,還沒掏出來,又聽一道清朗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別動手,你們把他帶出去,不用管我。”

瘦子看了看那少年,又看向坐在另一邊的盛歡,他腦袋精明,很快就猜到了盛歡的用意,登時色變,驚道:“這怎麽行!盛公子,這是關系你我性命的事,我可容不得你胡來,你快跟我走!”

說着,他就伸手要去抓盛歡,盛歡向後一躲,堅持道:“我不走!你快點帶他離開!”

那瘦子急得不住頓腳,小聲哀告:“敬淵先生反複吩咐過我,讓我務必将您完完整整地帶到他面前,我要是辦砸了,是要受重懲的呀!小少爺,算我求求您,您就當是救我,行不行?”

盛歡聽着他懇切的言辭,不禁咬了咬嘴唇,心中泛起一絲愧意。但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只好硬着頭皮道:“你要是不答應,我現在就把其他人引過來!”

他都抛下了這樣的威脅,那瘦子自然無法推脫,登時一咬牙,恨恨地嘆了口氣,說道:“盛公子,你也太傻了。”語罷,就抓着溫詠棠往外走。溫詠棠一直沒有作聲,瘦子一拉,他也老實地跟在後面,沒有掙紮。

又有一個人探進頭來,問道:“好了沒有?”

瘦子應道:“好了!”他瞪着詠棠,眼神兇惡,指了指門外的那人:“去跟他把衣服換了,待會兒老實跟在我後面,一聲都不許出,聽明白沒有!”

詠棠被他吓得往後一縮,臉色也難看起來,不過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乖乖與另一人換了衣服。

臨出門的時候,詠棠忽然回過頭來,望了一眼被抛在身後的盛歡。對方的身影融在黑暗裏,但他知道,盛歡此刻一定在看着自己,用方才那樣直白的、不容動搖的目光看着他。盛歡同樣也是害怕的,他們交談的時候,他能察覺對方的聲音裏帶着掩飾不住的顫抖,可盛歡作出決定的那一刻,又半點都不曾猶豫、也是在那一刻,溫詠棠才發現了盛歡的一個秘密。

一個他們共同掩藏在心底的秘密。

天際滾過一陣悶雷,厚重的雲層裏隐隐有電光閃動,樹葉嘩啦嘩啦地響起來,詠棠面上同時拂過一陣涼意,起風了。

瘦子把那人連同盛歡一起鎖好,帶着詠棠穿過月門,外面又守着數人,瘦子便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伸出一條手臂挽着他的腰,半拖半抱地将他帶到外面。詠棠的臉埋在瘦子肩窩裏,聽到有人驚道:“喲,這是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他晚上吃過了飯,沒多久就嚷着肚子疼,現在站也站不穩了,我先把他帶回去。”瘦子讪笑幾聲:“麻煩兄弟先代我守一守門,我去去就回。”

對方嬉笑道:“比大姑娘還嬌貴,去吧去吧。”

詠棠被瘦子挾着往外走,緊張得雙腿發軟,身體不住發抖。等到他們又走了一段路,瘦子才推開他,此刻的詠棠,已是臉色慘白,頭發完全被汗打濕了。瘦子看見他的模樣,忍不住譏诮地啐了一口:“看你這慫樣子。”

他們站在一條長廊的盡頭,前方通向一座園子,那處被燈泡照着,裏面人影幢幢,似乎也有不少守衛。瘦子拉着詠棠,走到一堵背對着園門的白牆下,蹲下`身子,對詠棠道:“快點,踩着我上去。”

詠棠望着高高的牆頭,咽了一口唾沫,膽怯地後退幾步:“我、我上不去。”

“上不去也要上!”瘦子額角爆出了青筋,低喝了一聲:“你還想不想活命了!”

一道紫紅色的閃電撕裂雲層,短暫地照亮了漆黑的天空,襯着眼下的情景,顯得格外可怖。詠棠抽泣幾聲,他怕摔跤,卻更怕被綁匪抓住,情急之下,唯有爬上了瘦子的肩膀,任對方深吸一口氣,把他托了起來。

詠棠顫顫巍巍地往上爬,看見底下黑咕隆咚的,也分不清是泥地還是草叢。他剛探出半個頭,下面忽然窸窸窣窣地響了幾聲,吓得詠棠失聲驚叫,再也站不穩,仰面跌了下去。

“什麽人!”園子裏即刻有人喝道,幾道光柱同時打向這裏。瘦子暗罵一聲,抓起詠棠,拼命胡亂把他頂上牆頭,叫道:“你快走!往西邊跑,不要走大路,那裏有道門——”

又是一陣雷聲滾過,詠棠雙手雙足都扒着牆,幾乎要哭了:“我會摔死的!”

好幾道急促的腳步聲正往這裏靠近,瘦子從腰帶裏拔出一把槍,往牆上狠狠踹了一腳:“快走!”

詠棠雙手一松,像只麻袋般從牆頭墜落。他想大叫,又被失重的恐懼逼得腦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句話。

我會摔死的!

下一刻,他重重落在地上,只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詠棠失魂落魄地往身下一摸,是軟的,全是被壓倒的蒿草,毯子一般厚厚鋪了一層。他的手腳仍舊虛軟無力,只因還記得牆那邊的追兵,最後還是搖搖晃晃地把自己撐了起來。頭頂又有電光閃過,詠棠突然聽見遠方傳來幾聲模糊的巨響,是槍聲。

那幾聲未竟,這堵牆的對面也有一道大喝炸雷般響起:“站住!你是誰!”

繼而砰的一聲,這道槍響離得極近,仿佛開槍的人就站在詠棠身後。詠棠被驚得跳了起來,像一只受驚的羊,撒腿往前面狂奔。

哪裏是東,哪裏是西,他全然分不清楚。身後的槍聲很快就變得暴雨一般密集,與轟然炸裂的雷鳴一起,震顫着詠棠的鼓膜。遠的地方有人開槍,近的地方也有人開槍,這個世界好似哪裏都是槍響。詠棠已經無暇惦記那瘦子的死活,也顧不上回頭看看有沒有人發現自己,他的背後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推動着,只能竭盡全力地往前奔跑。

從小到大,詠棠最怕的就是槍聲,當年他躲在角落裏,眼睜睜地看到父親連中三槍,死在他的面前。那一幕猶如一場鮮明的噩夢,即便已經過去了十一年,依舊深刻地印在詠棠的腦海裏。從那以後,溫鳴玉要教他拿槍,他就又哭又吐,鬧得對方沒有辦法,最終放棄了。

詠棠一想起溫鳴玉,就牽起這幾日受到的委屈,忍不住一邊跑,一邊小聲的抽噎。

沒有多久,詠棠遠遠地看見了一道門,它半開着,門外沒有一點光亮。

他記起瘦子的話,欣喜若狂地朝那裏奔過去,可離近了,他驀然剎住腳步——門口站着四個人,正打着手電到處巡視。其中一人恰好轉身,明晃晃的光線射在他臉上,那人霎時喊道:“誰?”

看見那人拔出槍,大步走向自己。詠棠喉嚨發幹,慌忙向後退,不料對方還沒有逼近,又是一道槍響,那人頭頂應聲爆開一朵血花,軟綿綿地癱倒下去。

只是片刻,剩下的幾個守衛也被一一擊倒,一行人從門外卷入,他們踢開幾具屍體,同時看見了呆呆立在原地的詠棠。

“少爺!”為首一人立即叫道:“你怎麽在這裏?”

雷音在雲間轟隆隆地滾動着,旋即雪亮的電光一照,所有的聲息剎那間已被暴雨撲滅了。盛歡坐在倉庫裏,許久都聽不見一聲槍響,不禁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心頭壓着沉沉的憂慮。

槍聲為什麽停了,是詠棠逃走了嗎,還是他們被抓住了?

他想起先前勸說詠棠的時候,對方起初很不信任他,根本聽不進他的話,要麽在哭,要麽在冷嘲熱諷、盛歡被逼得急了,直接揪住詠棠的衣領,狠狠給了他一耳光。

“你要麽活着逃出去,要麽等明天溫鳴玉來救你,大家一起炸死在山上!”盛歡知道當時自己的神情一定是很可怕的,詠棠吓得瞪圓了眼睛,一動不動地呆望着他。

盛歡冷笑一聲:“還是說,你只敢坐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溫鳴玉為你送死,指望他下輩子還這樣照顧你?”

聽到這句話,詠棠驀地打開他的手,氣得漲紅了臉:“你最好不要騙我。”他吸了口氣,依然是一臉怒容,眼睛裏卻有水光滾落下來:“你要是騙我,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們對視了一陣子,是詠棠先錯開目光,擡起手背胡亂擦着臉。盛歡似乎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一點熟悉的東西,他不敢确定,可回想起對方以往種種由來不明的敵意,假若是那樣的話,它們都可以解釋了。

盛歡瞪着詠棠,覺得荒謬可笑,又對他有了一種同處困境的可憐。

他怔怔望着那扇小窗,每逢閃電亮起,就會映出窗外茫茫的大雨。溫鳴玉被盛雲遏囚禁的那幾天,是怎樣的境況,他又是怎樣逃跑的呢?他被挑了腳筋,還能殺掉守衛逃出去,盛歡不自覺地蜷起腿,指尖撫着腳跟後的脈絡,心頭慢慢浸了一層冰涼的恐懼,想道:那一定很痛罷。

當時他一腔心思都想要阻止溫鳴玉上山,可等到送走了詠棠,盛歡像是才意識到這樣做的後果般,背上一直冒着冷汗,連坐都無法坐得安穩。但若要讓他再選擇一次,盛歡還是會放走詠棠。溫鳴玉曾給過他許多幫助,他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報答。或許這點恩情對于那個人不算什麽,可要沒有遇上溫鳴玉,盛歡或許還深陷在那一段黑暗的過往中,淪為了比盛雲遏還要不堪的人。

更何況……他這一條命都是溫鳴玉給予的,現在還給他,或許以後見到對方,他就不用那樣難堪了。

如果他還可以見到溫鳴玉的話。

倉房突兀地一亮,被電光照徹了,盛歡正在等待即将來臨的雷聲,卻聽“嘭”的一響,倉房的兩道門豁然洞開,冰冷的夜風立刻卷着雨水撲面襲來,與風一同闖入的是幾名怒氣沖沖的綁匪。那青年走在最前面,抓起倉房裏的兩個人看了一遍,他的手在顫抖,面孔扭曲着,托起盛歡的臉反複的看。

下一刻,他摔開盛歡,嘶聲竭力地吼道:“溫詠棠呢!”青年又在倉房裏轉了一個圈,抓起盛歡,藉着一點微弱的光,盛歡看見他的眼白上爬滿血絲,神情宛如一個瘋子:“溫詠棠去哪裏了!”

與此同時,豐松山下,一輛汽車從空曠的馬路飛馳而過,拐過山道盡頭,再彙入城門大道時,已有數輛車靜靜地停在前方,似在等待它的到來。兩方相遇,那輛汽車猛地剎住,輪胎濺起大片泥水,車門很快也打開了。

一名高大的黑衣人冒着大雨下車,叫道:“三爺!”

前方的另一輛車上下來數人,幾個撐傘,剩下的把車門拉開,溫鳴玉邁下了車,聽見對方興奮地壓着聲音禀報:“三爺,我們把少爺帶回來了,他就在車裏!”

溫鳴玉神色一動,登時大步往停在那裏的汽車走去。他步伐飛快,引得打傘的那幾人亂了陣腳,頃刻之間,溫鳴玉已被淋得濕透了,卻渾不在意,徑自把車門拉開,坐了進去。

詠棠就縮在後座裏,身上裹着一層毯子,緊閉着眼睛,臉色慘白,不知是不是昏過去了。溫鳴玉剛靠過去,詠棠立即睜開眼睛,看到他的同一時間,人已撲了過來,一頭撞進溫鳴玉懷裏,嚎啕着喚道:“叔叔!”

他哭得身體簌簌發抖,手指緊緊抓住溫鳴玉的衣襟,樣子委屈極了。溫鳴玉喉頭一哽,什麽話也問不出來了,只能沉默着,一遍一遍撫摸詠棠的腦袋。

正在這時,司機忽然開口:“三爺,我們去救少爺的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溫鳴玉的心突兀地一跳,像是預兆到什麽似的。他拍了拍詠棠,沉聲問:“什麽意外?”

司機道:“照理說,您支使黃紹桐的手下襲擊黃紹桐,引去他的注意,應只有一處地方有槍聲才是。”他頓了頓,皺起眉頭:“可我們還沒有闖進小公館,卻發現有兩處槍響。而且、而且少爺是自己逃出來的!”

“我們剛打死守門的幾個人,就遇到了少爺,他只有一個人,就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司機撓着頭發,一臉不解:“我們覺得這事有點蹊跷,就特地禀告您一句。”

聽到他的描述,溫鳴玉已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除去他派去營救詠棠的那些人外,還有另一夥人躲在小公館裏,正是他們救出了詠棠。

他一時亦猜不出那夥人的身份,剛要叫起詠棠來問一問,卻發現對方已伏在他懷裏昏迷過去,半點聲息也沒有了。

溫鳴玉不忍在此時叫醒對方,他沒有再停留,讓司機直接将汽車開回珑園。不料剛進城門,司機忽然低罵一聲,減緩了速度,怒道:“不要命的東西!”

雪亮的車燈照亮了漆黑的街道,溫鳴玉應聲擡起頭,發現前方不遠的地方,有一道小小的黑影正跪在街道正中,兩眼望着他們的方向。

這場景似曾相識,不待那司機出聲,溫鳴玉已搶先下了令:“停車!”

姜黎眼睛被車燈刺得睜也睜不開,他擡起手臂,擋住前方的光線。不多時,他聽見剎車的聲音,還有腳步踏在泥水裏的細響。車燈霍地熄滅了,他的前方霎時只餘下路燈的微光,薄薄地。纖細地照亮了姜黎身前的那一方土地。

幾名男子舉着傘,把一名穿黑色西服,披着大衣的青年圍在中間,慢慢走到他面前。姜黎被人指示着來到這裏,不須細看,就已猜到那青年的身份。他怕得不停打抖,用膝蓋行了幾步路,挪到青年身前,對他磕了幾個頭,哭道:“溫先生,我是盛歡的朋友,求求您。求求您救盛歡一命吧。”

隔着響亮的雨聲,姜黎聽見了一道沙啞低柔的嗓音響起:“說清楚。”

“小盛在幾天前被人綁走了!”他忍不住擡起頭,眼淚混合着雨水從眼眶摔落下去 :“我等了他好幾天,他都沒有回來,溫先生,只有您可以幫他了!”

一道凄厲的電光閃過,在轟鳴的雷聲裏,姜黎看清了溫鳴玉的臉。那是一張精致蒼白的面孔,眼睛比雨夜裏的天幕更加漆黑,裏面映着雨水的光,正冷冷地、凜冽地望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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