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盛歡傷勢漸好的這段時日,溫鳴玉找來了幾位老師,讓他們教導盛歡讀書。自從那天盛歡說出了自己的願望,溫鳴玉雖沒有同意,但也沒有明确的反對過。根據眼下的情形來看,他似乎真的打算把盛歡當做繼承人來培養了。
幾個老師年紀各異,教國文的那位足有五十餘歲,須發半白。不過這幾人雖負着老師的名頭,卻由于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緣故,對待盛歡不敢端起半點老師的架子。所幸盛歡作為一個學生是省心的,教他什麽,他便一心一意地去做,從不發表異議。溫鳴玉偶爾來過問盛歡的功課,得到的都是一片贊聲,唯有那位老先生小心翼翼地提了個意見。
他拿着盛歡的幾張筆跡,遞給溫鳴玉,說道:“尚需勤練。”
溫鳴玉端詳片刻,當即失笑。盛歡這一筆字橫平豎直,棱角分明,每一道筆畫都像是鋼筋鐵塊嵌上去的,倒有種倔頭倔腦的稚氣。
盛歡雖被人教過認字,可寫字是從來沒人教導的,他也沒有時間去琢磨這門功夫。從前在春華巷,識字的人已是難能可貴,更沒有幾個去挑剔字好看不好看。然而現在行不通了,盛歡被那位老先生委婉地提點了一番,老先生又布下一項課業,讓他每天下午都必須練兩小時的字。
由于天氣漸熱,盛歡練字的地方搬至了溫鳴玉的書房。這裏除去管家外,沒有任何人可以踏入,就連佩玲都不進來。這種清淨恰好稱了盛歡的心,溫鳴玉數天前去了貞祁,要回來已是一星期後的事了,對方臨走前特意叮囑盛歡需好好練字,他回來是要檢查的。
這間書房臨水而立,邊上栽着一片竹林,一推開紅木格扇窗,便有細長翠綠的竹枝從檐上懸落,垂下一片陰涼的影子。風從澄碧的湖面上刮過來,也帶着水汽的清涼。書房裏又是十分古樸雅靜的布置,兩壁懸着數幅山水圖,案上擺了一只鎏金蓮花香爐。溫鳴玉的書極多,有些據說是屬于溫老先生的,還有一部分由溫鳴玉的母親遺留下來,安安靜靜的陳放在架上。
盛歡幾乎沒有翻閱過架上的書,因為看不懂,倒是旁邊抽屜裏的電影雜志翻動的多一些。
這天他又在臨字帖,書房裏留有不少溫鳴玉廢棄的信件公文,溫鳴玉給了盛歡随意翻閱的特權,盛歡倒不客氣,直接抽了一張作範本,對着它一字一句地臨摹。
溫鳴玉的字和他的作風極為相似,遒麗秀逸,鋒芒畢露。對于一個初學者來說頗具難度。盛歡剛艱難地寫了半張紙,一名下人忽然來傳報,說是有客人拜訪。
來訪珑園的客人,八成是來找溫鳴玉,兩成是佩玲的牌友。不過現在溫鳴玉出門在外,佩玲又早早地與人看電影去了,盛歡猜不到還有什麽人執意要留下,還特意通知自己,便問了一句:“來的是誰?”
那下人倒是對那人很熟稔似的,立即答道:“是岳家的七少爺。”
盛歡在溫鳴玉身邊待了許久,知道他有個姓岳的好朋友,這岳七少爺,或許就是那一位的家裏人。然而知道了這一點還是無濟于事,盛歡思索片刻,還是去了。
珑園建的極大,從東苑走到最前面的會客廳,盛歡竟花了數十分鐘。他剛進去,就見一名身姿筆挺的陌生青年坐在沙發裏,捏着勺子攪弄一杯咖啡。那青年眉目英朗,眼角微微下垂,顯出幾分邪氣,他擡頭一看見盛歡,便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對方的笑容莫名有一點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不等盛歡細思,那青年先一步站起身,走向盛歡,笑道:“我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你忘記了嗎?”
一聽到對方的聲音,盛歡頓時記了起來,他被溫詠棠騙去晚宴的那一次,這人正是站在溫詠棠身邊看戲的那位。盛歡臉色一沉,冷聲問:“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那青年無奈地嘆了口氣:“嗳,我又不是詠棠,沒必要處處為難你,不用對我這樣兇吧。”他慢慢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我是岳尚英,今天只是奉家父之命,來探望探望你。從前的事,我先給你賠個不是,好不好?”
盛歡不回應,尚英就将手一直懸着,半點都不覺尴尬。兩人對視半晌,盛歡懶得再計較下去,便道:“抱歉,我不喜歡握手。”
尚英無所謂地把手收回去,又低下頭,視線從盛歡受傷的那條腿上掠過,随口道:“聽說你受的傷要比詠棠嚴重,可好的倒比他快許多。”說完,他又露出了笑容:“詠棠現在還不敢一個人睡呢,每天晚上都做噩夢,一直在喊叔叔,真可伶。”
他的語氣仿佛藏着一縷模糊的惡意,就像毒蛇倏然吐出了信子,又快如閃電地收回去。盛歡瞥了他一眼,漠然地回應:“關我什麽事。”
尚英道:“溫叔叔的生日,詠棠必定是要回來的。要是那一天他又來找你的麻煩,還請你包容他一點。”
這是句毫無道理的話,溫詠棠數次糾纏盛歡,都是對方不依不饒,盛歡從未占過上風,要說包容,簡直是過于擡舉他了。剛到珑園的那幾天,盛歡從管家的口中得知詠棠已回晉安念書,倒松了口氣,對于那個驕縱的少爺,盛歡已經完全失去了耐心。
想到這裏,盛歡回道:“與其勸我,你不如管束好他。”他摸了摸手心的傷疤,認真地開口:“他要是再來惹我,我不會再客氣了。”
尚英眉頭一挑,有些驚訝。比起初見的那一次,眼前的少年似乎沒有什麽變化。頂多是瘦了些,其餘的還是和從前一樣,漂亮冷淡,看似順服,實際藏着滿身的戾氣。可如今聽到他說這句話,尚英終于發覺,盛歡的确變了。
他的鋒芒看似更加明顯,但從前那身看一眼都要紮人的戾氣卻收斂許多,就連這句威脅,聽起來都很平和。
至于變化的原因,尚英也可以猜到。
因為盛歡有了底氣,他不需要再用這最後的一線鋒芒來保護自己,至于他的底氣從何而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你就那麽篤定,你的父親會給你做靠山嗎?”尚英問得自己都有一點懷疑:“詠棠可是在你父親身邊待了十一年。”
但盛歡好像并沒有同樣的困擾,他神色不改,只道:“不需要靠山,我只要講道理。”
這一句話瞬間紮中了詠棠的死穴,詠棠的确從來都沒有道理,只是一味仗着長輩的縱容和寵愛胡鬧。那個人天生就沒有骨頭,從前詠棠靠溫鳴玉的袒護才能立起來,假使溫鳴玉抽身而去,那他還會目中無人地站着嗎?
尚英忽然地微笑起來,竟有一點期待。他是看戲的人,無論結局怎樣,他只要安然等待謝幕,說不定其中一位傷心失意的演員,就要因此投進他的懷裏了。
尚英道:“那就祝你早日康複,我們下回見。”
盛歡無意挽留,只盡了一點主人的責任,把人送至門外。尚英離去時,兩人各自點了點頭,客套的很。等到汽車開走了,一個老媽子捧着大大小小的禮盒,詢問盛歡該怎樣安置。
倒真的像是一次禮貌的探訪,盛歡打發了那老媽子,獨自回到書房裏。他抽了一張嶄新的稿紙,卻不急着落筆,只想着方才和尚英的對話。
盛歡原以為尚英和那位在綁架事故中慘死的矮少年一樣,是詠棠的擁護者。可是經過這次接觸,尚英完全打翻了這個印象,他刻意告訴盛歡詠棠即将回來,是讓盛歡做好準備,他期待詠棠打一場敗仗。
不過盛歡對尚英的目的沒有興趣,也不想變成臺上的一只鬥雞,用輸贏去取樂觀衆。他照着溫鳴玉的筆跡寫了一個字,這次像了一些,盛歡又寫下一個,他很清楚,自己心中在意的,也只不過是那麽一個人而已。
幾天很快就這樣過去,盛歡練字所用的紙張不知不覺已堆了厚厚一疊。放在溫鳴玉的書桌上。盛歡預備着什麽時候拿去銷毀掉,他練字時理直氣壯,然而想到可能會被那個人發現,一張一張地翻看——那又是很難為情的事了。
星期天的下午,佩玲又打扮得明豔光鮮,紫紗長裙,擁着披肩,雪白纖細的肩半露,耳邊兩顆鑽石耳墜光芒四射,正準備出門去。她從包裏取出粉鏡子,朝着它左右顧盼了一番,又拂了一下鬓邊卷曲的發絲,對正準備回書房去的盛歡道:“小朋友,你要吃奶油蛋糕嗎,我回來時給你帶呀。”
她像溫鳴玉一樣喚他小朋友,縱使盛歡已經比她高了。不過溫鳴玉叫這三個字時,總是帶着一點玩笑般的親昵,佩玲僅是因為她不喜歡這個“盛”字。盛歡不怎麽計較別人對自己的稱呼,于是輕輕應了一聲,當即看見佩玲娉娉婷婷地遠去了。她這幾日常常出去約會,總是滿面春風地出去,半夜才回來,家裏的傭人們偶爾會偷偷議論,說五小姐一定是新交了男朋友。
但五小姐交男朋友就和吃飯飲水一樣平常,沒人會驚奇。盛歡更加不會好奇佩玲的感情生活,他去了溫鳴玉的書房,今日時候尚早,盛歡連着練了數天的字,不免有些無聊,便在幾個書架子間轉了幾圈,想要找一本書看。
他選中了一本小說,那本書置在最頂層,盛歡行動不便,要取它花了些力氣,不料剛把書抽出來,他用的力氣太大,不慎将旁邊一本厚厚的冊子一并帶出,那冊子嘩啦一聲,在空中攤開了,灰頭土臉地撲在地上。
盛歡連忙彎腰去拾,捏着打開的兩邊翻轉過來,不由一怔。
那冊子竟是一本相簿,黑白泛黃的照片貼在漆黑的底頁上,左右共四張,都是位年輕女子。照片有些陳舊了,那女子的美貌卻依然粲然奪目,宛如一朵不會謝的花,盛放在薄薄的相片上。盛歡看了兩眼,無端地感到心驚,這女子看起來頗為眼熟。
她手持團扇,半掩起一張雪白細致的面容,烏發盤了個光潔的髻,眉眼細長,睫毛濃黑,那雙清豔的鳳目含着微笑,光憑這一眼,都可以覺察出她的溫柔。
盛歡翻了一頁,還是那位女子,側坐在沙發椅中,雙手交握,搭在膝蓋上。她長裙的下擺有幾尾蕩曳的鯉魚,是幾十年前的款式。
再看了幾張,盛歡驀然醒悟,抓住了那縷似有若無的熟悉感。
她有一雙和溫鳴玉一模一樣的眼睛!
盛歡的心跳又快了起來,他做賊似的,捧着那本相冊轉入內室,裏面有張供人休息的床。盛歡踢掉鞋子,往帳子裏一縮,繼續翻看那本相冊。
再往後,相冊中就出現了一個幼童。三四歲的年紀,玉雪光潔,玲珑可愛,唯獨冷着一張臉,被女子抱在懷裏。照片旁題了一行風流端秀的小字,“明月三歲整,與靖珊于豫山攝”。
盛歡不禁擡起手,用手背堵在唇邊,咬了一下,既緊張又期待,仿佛窺破了一個極大的秘密,急切地翻到下一頁。
那孩子穿錦衣絨袍,站在一叢細竹旁,模樣又比前一張小了些,被一只纖手扶着,手的主人在鏡頭外,這張題的是“明月兩歲三個月,珑園”。
他看得全神貫注,渾然不覺時間,正翻了半本,半張臉忽然被光照亮了,有只修長的手掀開了帳子,熟悉的嗓音在外面問道:“大白天的,躲在這裏做什麽?”
盛歡被這聲音震得險些跳起來,不知溫鳴玉是何時回的珑園,居然一點消息都沒聽見。他是真的被吓到了,慌慌張張的,只顧着把那相簿往身後推。溫鳴玉立在帳外,一身剛從宴會上歸來的裝束,頭發攏向腦後,眉目冷峻,領帶上扣着一枚冷光熠熠的鑽石針,正蹙着眉打量他。
帳中昏暗,盛歡只穿着薄薄的綢衣,臉頰緋紅,這樣子實在不能教溫鳴玉不想歪。他見盛歡手忙腳亂地藏着一本冊子,更加疑心大起,還以為誰給這孩子看了什麽不幹不淨的書,溫鳴玉立刻将面孔一板,沉聲道:“拿出來。”
盛歡本沒有做什麽見不人的事,然而眼下他心慌意亂,又被對方這樣嚴厲地一喝,更加害怕了。他拽過薄被,将那相冊一蓋,挪坐到前面,望着溫鳴玉道:“我、我沒有看什麽……”
溫鳴玉怎會被這種欲蓋彌彰的舉動糊弄過去,對方一彎腰,直接将半個身子探了進來。盛歡來不及躲避,腰間一緊,旋即竟被溫鳴玉單手抱起了,對方摟着他,輕而易舉地把那本相簿翻出。拿到手後,溫鳴玉霎時愣了愣,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盛歡自覺丢臉,又怕溫鳴玉怪罪自己擅自翻動他的東西,只把一顆頭深深地埋下去。他仍被溫鳴玉抱着,兩手無處安放,想要摟溫鳴玉的脖子,又不敢,唯有局促地放在身前。這裏被床帳與外界隔離,自成一個幽秘的,狹窄的世界,盛歡一偏頭,就能嗅到溫鳴玉`頸間清淡的苦香,似乎還有點酒氣,他愈發地不安,像只無處可逃的小動物,只能等待另一個人的處置。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只有一分鐘,盛歡忽然聽見一聲輕笑,貼着他的耳畔響起來。
溫鳴玉攬着他往床上一放,自己也靠了上來。床榻狹窄,被這樣一擠,盛歡幾乎和溫鳴玉肩貼着肩,腿靠着腿,連一絲縫隙都沒有。溫鳴玉自顧自地把相冊翻了幾頁,指尖搭在那女子的笑靥上,輕輕撫了兩下,動作十分溫柔,他問道:“知道這是誰嗎?”
語調聽起來不像是在生氣,盛歡緊繃的身軀慢慢放松下來,先是小心翼翼的擡起頭,打量溫鳴玉的面孔。對方微微側過臉,朝他一瞥,眼神裏含着一點怪罪,而這怪罪裏無奈的成分居多,也就失去了威懾力。盛歡終于松了口氣,答道:“你的母親。”
“沒禮貌。”溫鳴玉教訓他:“要叫祖母。”
盛歡哪裏會不知道這個稱呼,他就是不願意說出口,又怕溫鳴玉非要他叫一聲不可,便顧左右而言他:“你說要一個星期才能回來,怎麽到的這樣早?”
溫鳴玉把他的心思猜的清清楚楚,卻不與小孩子計較,順着盛歡的話答道:“我怕有人在家裏偷懶,不好好練字,于是趕着回來看一眼。”他的聲音一頓,又慢慢地補充:“結果真的在偷懶,倒躲到這裏偷看我的照片了。”
明明這裏不止是他的相片,他非要只說他的相片,盛歡雙頰燙得發麻,頭又垂了下去,良久擠出一句:“我每天都在練字的。”
其實溫鳴玉剛進書房,已經翻閱過了書桌上那疊稿紙。他想到盛歡坐在這裏,對着自己的字跡笨拙地模仿,想笑又想嘆。盛歡根本不打算掩飾自己的一腔心思,就算他以銅城鐵壁來抵禦,盛歡亦能在上面熔出一道缺口,氣勢洶洶地探進來——一探進來,他便束手無策,無從招架了。
有時候,溫鳴玉都不知道該拿盛歡如何是好。他知道這時候最好的做法,就是狠下心來,幹脆地斬斷所有不該有的心思,逼迫盛歡和他做清清白白的父子。但他好不容易把這孩子的逆鱗撫順,讓對方信任自己,盛歡的安全感來之不易,要是再把它摧毀,溫鳴玉根本舍不得。
于是只好這樣暧昧地相處下去,彼此心知肚明,都不願揭穿。揭穿的後果,就等到揭穿那天再說吧。
盛歡許久沒聽見溫鳴玉說話,轉頭看他,發現對方正對着相冊裏的女人出神。他以為溫鳴玉想起了他的生母,正在因此難過,連忙轉換話題,指着一張幼童的照片問道:“這是你嗎?”
溫鳴玉擡了擡眉,不置可否。盛歡又起了新的興趣,繼續追問:“那為什麽照片上題的名字——”
說到這裏,他自己反而先一步反應過來,霎時住了口,一動不動地望着溫鳴玉,不敢出聲了。
出乎他意料的,溫鳴玉好似并不介意這個問題,坦然地回答:“那是我母親起的乳名。”
已經很久沒有人和他談論起這個詞了,溫鳴玉往下靠了靠,又把相冊往前翻,說道:“我的母親十七歲就嫁入了溫家,她是名門閨秀,處處完美,卻因為愛慕父親,甘心在他身邊,只做一房妾室、”
這是溫鳴玉第一次提起他的身世,盛歡聽得很認真,忍不住問:“那你父親對她好嗎?”
溫鳴玉略一思索,笑道:“或許很好,他對自己的每一個女人都不差。”
聽了這句話,盛歡便知道溫老先生的妻妾必然不少了。他記起前段時日溫鳴玉曾對自己說過,他親手殺死了他的兄弟,當時溫鳴玉沒有談說下去,現在盛歡又想起來,不禁有些心驚,又問:“那你的父親,對你……”
“他原先最看重大哥。”溫鳴玉接下了他未說完的話,提起父親的時候,溫鳴玉的神情就不如之前那樣溫和了,變得有一點冷淡:“我從小體弱多病,他以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也不怎樣在我身上花費心思。在我十三歲那年,就被母親送去了法國,交由她的一個表哥照料。”
盛歡本以為溫鳴玉這樣厲害的一個人,必定從小就被精心培育,在萬千關愛中長大,可真相和他的設想完全不一樣。他聽得也有些不高興,想到溫鳴玉只有十三歲,就被只身送往國外,他心思敏銳,立即從這一句話中覺察出了不對勁,問道:“送你去讀書?”
溫鳴玉因他的話笑了一笑,只道:“不是。”
真實的原因是,若不送他離開,溫鳴玉就會有性命之危。當年溫家三個兒子,大哥雖被父親寄予厚望,天性卻溫厚懦弱,無法繼承家業。溫家大太太急于扶持自己的小兒子做将來的主人,于是暗地裏使了許多手段,其中有一次,就險些讓溫鳴玉喪命。
他的母親別無他法,唯有把兒子遠送出洋,想要躲避這些紛争。溫鳴玉在國外待了兩年,他的四弟仍然不肯放過他,便送來了一位心腹,那心腹借着自己的妹妹,策劃了一出綁架案,所有人都以為是他的妹妹因愛成狂,實際只有溫鳴玉知道,那人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他的命。
溫鳴玉的父親從小就教導他,讓他達人知命,遵從本分,專心輔佐自己的兄弟。可溫鳴玉對這一說法不以為然,若世上真有命定之事,那人人也不必争奪,不必為前途奔走忙碌了,只要端坐家中,等待命運的安排便是。
十六歲那年,他的父親意外身亡,母親病逝,大哥死于四弟之手。溫鳴玉就在那時回了國,了結了四弟的性命,父親的命定之說被他親手打破,到最後,溫家的主人還是他。
盛歡靜靜地靠在他身邊,一言不發,直至看到溫鳴玉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才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試探着喚了一聲:“明月?”
他的聲音雖輕,響在溫鳴玉耳中,卻引發了巨大的反應。溫鳴玉驀然一震,睜大眼睛看向盛歡,他首次在盛歡面前露出這樣受了驚吓一般的神情,怔怔地盯着對方,像是話都忘了說。
盛歡得寸進尺地靠上前,直視着溫鳴玉的眼睛,又喚了一聲:“明月。”
叫的人沒有不好意思,聽的那個卻別開頭,溫鳴玉試圖維持長輩的尊嚴,訓斥道:“沒大沒小,誰準許你這樣叫的?”
盛歡還要往前湊,那張玉一樣精致的少年面孔緩緩貼近,溫熱的氣息吹拂到溫鳴玉的臉上,這是個危險的距離,溫鳴玉心知自己應該避開,身體卻沒有動,他不願動。
就在這點距離終于也要消失的時刻,溫鳴玉匆忙擡起手,往兩人之間一擋,面無表情地開口:“你再胡鬧,我就要罰你了。”
盛歡睜着一雙亮盈盈的眼睛,毫不畏懼地迎着他的目光:“我不怕。”
實在是難以應付,這一次,溫鳴玉幹脆地認了輸,他将盛歡推開,很快就從床上下去,堂而皇之地做了一個逃兵。
若是再不逃,他下一刻就要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