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虹

入夜,星辰黯淡,借着夜色的掩護,一個修長瘦削的身影從清歡殿的後院中閃過,避開巡邏的侍衛,潛入書房。

那人用一塊黑色的三角巾遮住了臉,只露出一雙清冷漂亮的眼睛來。他躬身,貼着牆貓兒似的閃到門後,輕聲掩上門。

四周靜得可以聽見呼吸聲,沒有燭火,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花斜斜射入,那黑影飛速翻動案幾上的書卷,并未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便又起身,挨個去翻查書架上的典籍。天實在是太黑了,書卷又太多,黑影翻查了一小半,便聽見書房由遠及近傳來了腳步聲。

來不及繼續找下去了,他飛速将翻動的書籍恢複原位,随即推開窗扇,敏捷地閃了出去。幾乎同時,書房的門被打開了,白靈提着燈盞走了進來。

書房靜谧,典籍書卷完好無損的躺在原處,好像并未被人挪動過。白靈緊蹙的眉頭這才松懈下來,又掩門退了出去,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多派了一批人馬值夜,加強戒備。

月落西斜,旭日東升,又是一個暗流湧動的夜褪去。

第二日,李心玉一到書房,便發現自己的東西被人動過了。

屋內書案整齊,一切都好似原來的樣子,可她就是敏覺地發現了異常。她彎腰,從書案下拾起一枚暗黃色的幹花瓣,對着陽光一照,花瓣上的脈絡清晰可見。

李心玉緩緩地眯起了眼。

她有一個習慣:會在重要卷宗的扉頁邊緣夾上一片小小的幹花瓣,若是有人瞞着她翻閱過,花瓣便會掉落。畢竟她家大業大的,多多少少會記錄一兩樁秘密,不得不防。

“白靈。”她擡手喚來了立侍在外的女侍衛,問道,“昨夜書房這兒,可有異常?”

“昨夜醜時,屬下來查看過書房,并無異常。”白靈唯恐自己失責,便問道,“公主,出了何事?”

“沒什麽,你不必緊張,下去吧。”李心玉将花瓣攥在手裏,輕笑一聲。

她大概能猜到是誰。

李心玉在書房搜尋了一番,還好并未缺少什麽案卷,即使有什麽重要的卷宗,也絕不可能就這麽大喇喇地擺在書房裏任人觀摩。李心玉的性格雖然有些沒心沒肺,但在這種大事上一向是十分謹慎的。

不稍片刻,白靈在門外禀告道:“公主,陳太妃差人來信:今日午時沁心宮做主舉辦珍寶宴,問您是否賞臉前去走一遭?”

所謂‘珍寶宴’,便是宮裏宮外的仕女、貴太太們閑來無事,各帶一件稀罕物當本錢,然後由一人輪流做東,将身帶珍寶的貴女們聚集在一塊兒,以物換物。這宴會有一個規矩,就是不許用錢,想要得到別人的珍寶,就必須用自己的去換,熱鬧是熱鬧,也有趣的很,還可以聽到許多奇人轶事。

李心玉這幾日正閑得無聊,便颔首道:“告訴她,本宮梳洗便來。”

清歡殿,後院。

一個伛偻滄桑的女人推着一輛破舊的泔水車,在清歡殿的角門處緩緩停下。

女人擡起臉,約莫四十上下,風塵滿面,額角有一塊醜陋的黑色烙印。她用幹瘦的手輕輕叩了叩角門,嗓音像是被砂紙磨過般粗粝,道:“大人,奴婢前來收泔水了。”

角門處,一個矮胖的嬷嬷開了門,随即皺眉捏住鼻子,上下打量女奴一眼。她的視線落在女奴臉上的烙印上,神情更是輕蔑嫌惡,沒好氣道:“以往收泔水穢物的,不是那姓張的老太監麽?”

女人垂着眼,灰白幹枯的頭發在風中飄蕩,幹皺的手指不自在地揉搓露了棉絮的破襖子,啞聲說:“張公公病了,以後這活兒都歸奴婢來管。”

嬷嬷嫌臭,不想親自去搬泔水。正巧裴漠從後院中走過,嬷嬷眼睛一亮,忙不疊朝他招手道:“哎,那誰!那個小打奴,将牆角的幾桶泔水給她搬來!”

裴漠清冷的視線落在門口的女人身上,女人攏了攏鬓角垂落的白發,将頭埋得更低了些。

裴漠沒說什麽,沉默的走到牆角,雙臂用力,提起一大桶泔水,将它搬上中年女奴的泔水車。

雜役嬷嬷見裴漠聽話,便犯了懶,坐在遠處的長凳上曬太陽。

“小主公,近來可好?”女奴壓低了嗓音,眼眶有些發紅。

裴漠背對着雜役婆婆,手中動作不停,亦低聲道:“很好。蓉姨,你如何到這兒來的?”

“托三娘子的福,那位大人将奴婢調來此處,與小主公接應。”頓了頓,女奴顯出擔憂的神色,問:“襄陽公主可曾欺辱你?”

裴漠知道蓉姨在擔心什麽。他返身,又搬來一桶泔水,方道:“沒有,她讓我做他的打奴。”

“她可曾對你身份起疑?”

“我不确定。她并不似傳聞中那般無用,我猜不透她。昨夜去她書房中搜尋了一番,沒有找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裴漠回想起來清歡殿的第一個晚上,他被太監劉英下藥,綁去了李心玉的寝房。在被李心玉扯下蒙眼的黑布時,他清楚地看見公主寝房的一整面牆被做成了暗格,擺滿了各色案卷。

頓了頓,他道:“或許,她将最重要的東西藏在了寝房。”

聞言,蓉姨眼神閃爍,半晌才啞聲道:“三娘子讓我告訴你: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妨佯裝順從取得李心玉的信任,再伺機竊取情報。至于要怎樣才能進入她的卧房,還請小主公自己拿捏……”

說着,那雜役嬷嬷打着哈欠過來了,兩人便止住了話題。

将最後一桶泔水搬上車,裴漠轉身進門,女奴顫巍巍推着泔水車離去,清歡殿的銀杏葉紛紛而落,一老一少兩個背影背道而馳,仿佛誰也不曾認識誰。

“小裴漠,過來過來!”

秋陽之下,銀杏翻飛,李心玉一身繡金的水紅色宮裳,立在雕梁畫棟之下朝裴漠招手,美得像是一幅濕淋淋的畫卷。

裴漠有那麽一瞬的恍神,擡步在李心玉面前站定。

他想起了方才蓉姨的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男寵也好,打奴也罷,利用李心玉雪裴家之恨的确是條捷徑,可是……

“小裴漠,今日白靈告假出宮探望老母去了,你陪我去沁心宮走一趟吧!”李心玉笑吟吟地問。

聞言,裴漠擡臂嗅了嗅,單薄破舊的衣服上還殘留着一絲泔水的馊臭味。

李心玉似乎料到如此,手指繞着腰間垂挂的金流蘇,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道:“你穿得太寒碜了。既是本宮的奴隸,也不能丢了本宮的臉,我讓人給你備了幾身新衣裳,就放在床頭,去挑一件穿着吧。”

裴漠回到偏間,半舊的枕頭旁果然放了兩身秋衣和兩身綴了毛邊的冬衣,還有一床柔軟厚實的新被褥。

乘着步辇趕到沁心宮時,陳太妃已和幾位夫人一同備好了酒菜,于花園中擺了十幾張案幾,一邊賞菊一邊賞玩各家珍寶,貴女嬉笑寒暄,好不熱鬧。

李心玉下了辇車,帶着裴漠進了園子。

貴女們立刻停止了交談,除了陳太妃外,十幾個光鮮亮麗的貴女俱是起身行禮,齊聲道:“請襄陽公主殿下安!”

李心玉打小是個美人胚子,臉不敷而白,唇不點而紅,即使不施粉黛,也有着不輸于人的豔麗。她是赴宴的人中年紀最小的,可誰也不敢輕視她,言辭中都帶着顯而易見的讨好。

宮婢引着李心玉落座,裴漠報臂站在她身後一丈遠的地方。

裴漠一入場,就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他本身就樣貌出色,今日又穿了件藏青色的武袍,兩片雪白的衣襟裹住脖子,更襯得他眉目英挺如畫,既有着男人挺拔的身姿,又帶着少年人的青澀,如同将開未開的花朵,有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迷人滋味,新鮮得很。

忠義伯家的夫人性格開朗,最是大膽,調笑李心玉道:“哎喲我的小公主,這是又有新歡啦?”

李心玉是個喜歡熱鬧的,順着話茬沒正經道:“是呀是呀,好看不?”

“好看好看!”忠義伯夫人掩唇大笑道,“今日公主帶來的珍寶,莫不就是這個小少年罷!”

“趙夫人,妾身好不容易才請來了咱們東唐的掌上明珠,你這嘴啊還是少說兩句,別把我的襄陽吓跑了。”

陳太妃畢竟是十九歲就守了寡的女子,年紀也才三十出頭,說話處事沉穩得很。她笑着打住這個話題,又轉而道,“時辰到了,諸位請拿出各自珍寶,一同品鑒品鑒。”

溫家二娘子帶來的是一只藍綠異瞳的純白波斯貓,尚書夫人帶來的是一尊半人多高的紅玉珊瑚,其他夫人也一一亮出了自己搜羅來的寶貝,輪到忠義伯夫人時,她卻賣了個關子,只拿出來一塊破布包着的長條形物件。

打開一看,卻是一柄烏鞘寶劍。

女人們對兵器沒有興趣,紛紛失望道:“趙夫人,你怎麽拿了把破劍來呀!”

忠義伯夫人笑道:“你們不識貨,這可是我托夫君費了好些周折才尋來的。此劍名叫‘青虹’,乃是兵器榜上排名榜首的名劍,廣元三年,先帝施恩,将此劍賜予了裴胡安……”

聞言,李心玉嘴角的笑意一僵,下意識回首看了眼身後的裴漠。

裴漠目光清冷,一眨不眨地盯着忠義伯手中的那柄烏鞘寶劍,眸色晦暗難辨。

“哎呀,呸呸呸!”立刻有女子打斷忠義伯夫人道,“你怎麽當着公主的面提裴家人啊!”

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由于婉皇後的死,‘裴’這個姓氏俨然已成了宮中的禁忌。

忠義伯夫人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幹笑一聲道:“都怪妾身出身武門,一提到寶劍就忘乎所以,忘了這茬!襄陽公主,您可千萬要饒了我這張嘴!”

李心玉單手撐着下巴,一手屈指在案幾上叩了叩,說:“饒了你也簡單,将這把劍給我罷。”

“……那不成,珍寶宴的規矩可不能壞,公主須得用一樣東西來跟我換。”說到此,忠義伯夫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朝李心玉身後的裴漠努了努嘴,“要不,用那個小少年來換?”

“他不行。”李心玉不假思索的拒絕道。

“開玩笑的,妾身哪敢橫刀奪愛呀。”

李心玉瞥了一眼裴漠,對趙夫人說:“我用王右軍的真跡來換,如何?”

“妾身是個舞刀弄棒的粗人,自小就讨厭這些書啊畫啊之類的玩意兒。”忠義伯夫人擺擺手,心生一計,“要不這樣,公主殿下出園右拐行走一百步,将自己遇到的第一個男子帶到這兒與我們一同飲茶,如何?”

大家都知道李心玉喜好美男子,忠義伯夫人的馊主意一出,其他人都争相嬉鬧起哄,連陳太妃也沒有辦法,笑嗔道:“趙環兒啊趙環兒,連公主也敢捉弄,你真是蔫兒壞!”

女人們起哄,李心玉不好敗興,便起身道:“行,一言為定。”

不就是帶個男人來飲茶麽,小菜一碟!

裴漠蹙眉,上前一步嘴唇微張,像是要說什麽似的。只是話還未來得及出口,李心玉卻是自顧自出門右拐,閉眼,扶着雕欄玉砌一路朝院外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一百步。

李心玉睜開眼,發現裴漠就抱臂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麽跟來了?”李心玉訝然,有些惡劣地猜想:莫非是想趁機偷襲自己?

然而,裴漠只是靜靜地望着她,嘴角一勾,認真道:“公主遇到的第一個男人是我,所以,将我帶回去吧。”

秋風襲來,落葉翻飛,李心玉怔怔地望着裴漠,忽覺心跳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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