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席常月快死了,此刻約莫還剩一口氣茍延殘喘着。
他是在意識模糊間被人從房中拖曳出來,那人帶着他走了許久……應該是要将他曝屍荒野吧。
席常月臉上勾出一個慘淡的笑來,直至感覺到那人離開、周遭只剩下他一人,席常月才費力地擡起眼看了看四周。
哦……原來不是荒野。
他被丢到了一間破舊的山廟中。
席常月唇邊弧度不減、滿是自嘲地想到什麽。
他該感謝那人還念及往日情分,為他找了個稍微像樣點的地方嗎……
将席常月扔入這山廟中的不是別人,是他自拜入天啓宗、淮言仙尊門下後便最為敬重的二師兄,蘇奕轍。
更可笑的是,他的傷——乃大師兄霍燃親自動的手。
時至今日,席常月還是不明白。
昔日寵他護他的師尊師兄,如今為何那般憎他厭他,親近之人背叛他,家族亦都不再在意他。
師門厭棄、家族放任自流,他席常月循規蹈矩一生,也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正當席常月開始思考究竟哪裏出了差錯時,天邊忽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這間破舊廟宇,也照亮了席常月那張眼下看起來異常蒼白的臉。
天邊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小雨,絲絲雨滴被細風吹拂穿過殘垣鑽入山廟,屋頂傳來碎瓦被逐漸擴大的雨勢拍打的聲音。
席常月感覺到臉上涼涼的,似有雨水打在了臉上,漸漸的,他連那一絲微涼都感受不到……
回顧着前半生的碌碌無為、席常月清晰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一點點消散,恍然間又像是有什麽不屬于他的記憶被灌輸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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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常月用盡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去捕捉到了那些記憶中的關鍵。
原來,那些所謂的憎惡、厭棄、背叛,皆不過是供他人取樂的寥寥幾筆——他的糊塗一世,竟是因為自己活在一本書裏。
他席常月不過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炮灰,輕易便了結了一生。
多麽可悲可笑。
席常月慢慢阖上了雙眸,纖長濃密的眼睫垂下、不再抖動,本就微弱的呼吸也跟着緩緩停了下來。
***
“阿月,你可真笨。”
席常月意識回籠的時候,正聞見耳旁有人在喚他,只是這聲稱呼他已經許久未曾聽到了,不由一陣恍惚。
席常月,字梓沐。
自他取字後,再無人喚他‘阿月’。
那道聲音還在繼續,席常月思緒混亂、卻對這道聲音熟悉起來,他下意識眨了眨眼,繼而微微轉動脖頸看向身側之人。
只見少年眉眼微彎,還未長開的五官已然透着幾分俊逸風流,可以想見未來又是何等風姿卓絕。
然而席常月僅是看了對方一眼便覺眼睛仿佛被針刺過般生疼,胸腔中亦是徒然湧起一股強烈恨意、令他呼吸都變得發緊起來。
席常月眸子一瞬不瞬,死死盯着身側之人,略顯幹澀的蒼白唇瓣一張一合,聲音低緩卻仿佛割裂過的一般從齒縫中擠出,“裴、青。”
這少年不是別人。
正是與他從小一塊長大的發小,是他除家人以外最親近之人,同時亦是上輩子背叛他、污蔑他和魔族勾結,間接導致席常月喪命之人。
若非如此。
大師兄豈會以一句‘為師尊清理門戶’将他重創,二師兄又如何将他扔入破廟自生自滅……死前發生的種種猶如紮入席常月骨血般無法剝離,記憶愈發清晰,令他呼吸不能。
也是此時,席常月忽地又想起了那本書、以及那些以記憶的形式被塞入他腦海中的劇情。
席常月僵住了。
·
待僵硬了好半晌,直到肩頭被人碰了碰、席常月才從回憶中找回思緒觀察現今的狀況,再去看拍了下他肩膀的裴青,席常月不由吸了口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他這是……回來了?
回到了過去。
坐在一旁的裴青見他如此反常的模樣,加之方才的語氣不對,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但兩人自幼一塊長大,裴青很快便大大方方擡手在他面前上下揮了揮,沒有在乎方才他的口吻,亦未再接着剛才的話題,而是關切詢問道:“怎麽了?突然這樣看我。”
裴青沖席常月挑唇一笑,換了個輕松的話題,将方才自己一直沒有告知他的驚喜道出,“今次我與師尊前來天啓宗會待上三五日再走、”
說到此處,裴青驀地停下,又朝席常月眨了下眼,“沒準屆時不夠盡興,師尊還會多留幾日同淮言仙尊論道,我也能再與你多相處幾日。”
聞言,席常月将唇抿成一條直線,面皮緊緊繃着,及至聽完裴青的這番話才算真正确定。
他果然重生了。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正是他身死的七年前,剛拜入天啓宗不久、裴青前來找他。
而這一次的論道三五日也确實不夠,裴青一語成谶。
當日他得知消息後是什麽反應——高興地攬住了對方的肩膀與裴青嬉笑,一如兒時般親密。
席常月眼眸微暗。
如今卻是做不到了。
“我能多陪你幾日,怎麽還不高興了?”裴青見他仍不說話,不禁再度出聲道,說話間、裴青的嗓音裏刻意帶上了幾絲失落,一邊觑着席常月神色,可憐巴巴開口,“枉我那麽想見你。”
當初席常月同裴青一道進入天啓宗,然裴青卻并未通過拜師試煉,轉而投入了與天啓宗齊名的少陽宗,成了鼎钰仙尊座下親傳弟子。
淮言仙尊同鼎钰仙尊乃至交好友,時常相聚論道,故而裴青得以常常跟在鼎钰仙尊身邊來見席常月。
但總歸不是同門,兩人依舊是聚少離多。
席常月聽到裴青的話,心中冷笑,有心想說些什麽,最後卻是什麽也沒說。
眼前人終究不是彼時人,多說無益。
席常月不清楚他們二人是如何走到最終那一步的,不清楚其中是否與那本書有關、才叫他那日如此不顧多年情誼。
但,他清楚自己現在所想的。
他眼下并不欲再與眼前人有過多糾葛。
·
少頃,一方小小亭院之中并肩而坐的兩人相顧無言,裴青也漸漸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唇邊的笑意立時收斂幹淨。
只聽他低聲又問一句:“生氣了?”
裴青側着頭,看着身旁眉目如畫、氣質溫潤的人,就那麽靜靜坐在一旁不聲不響,面色稍顯蒼白,唇無血色,看起來似帶着幾分易碎的精致。
到底是自己的小竹馬,裴青即刻便擺低了姿态,好聲好氣同他道歉,“我不是真的在說你笨……”
此前是天啓宗內門各個親傳弟子間有一場歷練可以下山,但需得通過考核方才得以參與,身為淮言仙尊親傳弟子,席常月自是加入其中。
但好巧不巧,因此次歷練需得進入藥谷采藥、考核中便有以丹方為題的一環,席常月一向不喜藥理、覺得學習起來需要背書十分惱人。
臨到考核時,席常月不出意料的……‘不慎’填錯了藥名落選。
因而,席常月無緣随同師兄弟們一道下山歷練。
剛剛兩人正說起此事,所所以就有了先前那一幕。
裴青算是後悔了,他這嘴快的性子總也改不過來,昔日娘親便老是教育他,每每都會提:“也就是常月性子好,不然誰受得了你。”
娘親說的果然沒錯。
裴青仔細打量起席常月,看出他是真的沒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心下着急,當即就斜過身子朝席常月跟前湊了過去。
裴青的身形并不單薄,比之席常月要健碩許多,湊到他跟前時伴随着陰影壓下,微熱的呼吸緩緩逼近,正值變聲期的少年嗓音略顯得有些粗嘎,沉沉入耳。
“真氣着了?”
裴青低低問了一句。
席常月心中剛得出結論、将事情想通,便見裴青一張俊臉在自己眼前放大。
裴青沒有錯過他臉上微小的表情變化,見他終于肯擡眸看向自己、方才松了口氣,笑了下揚起手,正欲如往常一樣無賴朝席常月下巴勾去,“哥哥錯了,別氣啊。”
‘啪’的一聲,席常月拍開他伸過來的手,斂下眸中情緒,淡淡道了一句,“別碰我。”
裴青被拍一下立馬收了手,另一只手揉了揉席常月拍到的手背,以為他是真的生氣了,終于老實下來,“好好,不碰不碰。”
席常月乜他,心下一時五味雜陳。
這樣的裴青……
為何會背叛他。
恰在這時,兩人所待亭院不遠處的石徑上走過幾名弟子,遠遠看到了席常月,往他這邊喊了一聲,“六師兄!”
·
席常月轉頭。
聽到幾人說道:“大師兄、二師兄……小師兄他們都回來了,我們一起過去吧。”
席常月渾身一震,驀地像是明白過來,他看向裴青。
是啊,裴青怎麽會在七年後背叛他。
當然是……因為他傾慕書中主角——也便是席常月如今的小師弟。
為了替心上人除掉身為絆腳石、欲與對方一同争奪長老位的他。
席常月驀然起身,朝那幾名弟子走去,“好。”
末了,他又同裴青道了一句。
“一起吧。”
去看看,你的心上人。
也去看一看……他的那幾位‘好師兄’。
席常月周身氣息漸冷。
裴青則是還有些懵,不過聽到他總算又理自己了,遂連忙點頭跟上,“哦哦。”
一行人陸續往設有執事堂的洪濟峰行去。
幾位師弟自覺走到席常月後方,身為首座淮言仙尊的親傳,其餘弟子都是要稱其一聲師兄的,禮讓師兄也實屬應當。
裴青走在席常月一側,看到幾人表面恭敬卻又不失親近的态度,不由感嘆,“阿月你可真讨人喜歡。”
他已完全忘了方才兩人發生的小摩擦,在他看來剛剛就是自己嘴欠才惹了席常月不快,此刻還在兀自說着,“應該沒有人不喜歡你。”
這句話似觸碰到了什麽雷區,席常月忽地看他一眼,這一眼沒有什麽感情,“有。”
裴青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怔,只覺有種莫名的疏離感,心下沒由來慌亂了一瞬,還是讷讷接道:“怎麽會有人不喜歡阿月,誰啊。”
誰……
當然是冷眼旁觀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氣——席常月的‘好師尊’。
兩人的交談很快落入跟在他們後面的師弟們耳中,幾人接着問了一句,“是啊,為什麽有人會不喜歡六師兄。”
看得出來他們很喜歡席常月,正當幾人準備再說一句安慰、讓他不必在意的話時。
下一秒,只聽前方傳來一聲,“可能是瞎了吧。”
在席常月心中,淮言仙尊對他的不聞不問就是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