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聲音不大不小, 恰好叫在場中的衆人聽見,便是立在對面的陸璟之等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那一句‘本座的弟子’實實在在落入了他們耳裏。
裴青怔了怔,循着聲音轉頭望去。
席常月同樣偏過了頭, 只見越則關立在不遠處,似察覺到他的目光,順着朝席常月看來一眼, 眸光中透着顯而易見的安撫意味。
像是……
知道些什麽。
“你是誰?”裴青眉頭緊鎖看向身側的不速之客。
便見來人身形颀長, 一襲緋衣,端的是風儀無雙,對方只是靜靜立在那裏,一個眼神, 便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睥睨之态。
裴青心頭悚然一驚,卻仍是不甘示弱地盯視過去。
他并非是沒有聽清越則關的話,而是不确定。
他不确定後者話中的弟子是誰。
更或者說,是裴青不敢相信。
不相信阿月這麽快又拜了旁的人為師。
然而縱使裴青不信, 但事實就擺在眼前。
只聽耳邊突然傳出一聲‘師尊’,嗓音清透而熟悉,令裴青的注意力瞬間轉回來,眼神倏地重又落到了席常月身上。
接着, 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剛剛對方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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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愕然看向席常月, “阿月, 你剛剛喚他什麽?”
席常月卻沒有理他, 将門大開了幾分,似要走到越則關那邊,唇瓣一張一合, 兀自繼續說着, “師尊怎麽過來了?”
他像是全然沒有察覺到裴青的視線, 連餘光都不曾停留半分在後者身上,便徑直越過了他。
越則關看見小徒弟朝自己走過來,眸光微閃。
直到席常月行至近前,越則關勾起唇,擡手,毫無顧忌地将大掌覆到了席常月的後腦上,輕輕揉弄一下,繼而扣着小徒弟的頭往自己身邊靠,語氣更是輕柔,“可有受欺負?”
席常月怔怔看着師尊,聞言,鼻尖驀地泛起一陣酸澀,他閉了下眼,搖頭。
越則關定定望他,沒有再多問什麽。
少頃,越則關聲音和緩地說了一句,“為師在。”
說話間,越則關五指插入席常月發間,指腹松松摁壓,緩緩落到了後頸摩挲着。
席常月任由他動作,眼睛甚至半眯了起來,心底也已全然被這一舉動安撫下來。
·
師徒二人的互動沒有半分遮掩的落到了其餘人眼中。
裴青瞪着眼看着那個突然出現的人與阿月做出連他都不曾有過的親昵舉動,心中酸澀之餘,反應過來繼續開口,“阿月,他……你拜師了?”
說完,裴青只覺嗓子一陣幹涸,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腦中只餘一個念頭——他似乎……沒理由再帶阿月離開了。
越則關眉頭不動聲色地動了動,莫名感到有些刺耳。
‘阿月’……
越則關眸色暗了暗,視線壓低些許,撫在席常月後頸的手挪了挪,在他耳垂上輕捏了下,倏然說道:“小梓沐可準備好了?若是好了,我們現在便可回去。”
聞言,席常月潛意識忽略了裴青的話,掀起眼皮與越則關四目相對,感受着耳尖落入師尊指尖上時的溫熱,輕輕點了點頭,“嗯。”
嗓音低淺,卻透着股柔軟,乖巧的模樣闖進越則關眼底,柔和了他眼中的暗色,終是挑起了嘴角,啓唇:“走吧。”
席常月颔了颔首,隐隐能感覺得到,師尊似乎是明白他的心意。
他不喜裴青,師尊也就從出現後連一個眼神都未給對方,只當對方不存在一般。
席常月心中暖暖。
師尊是了解他的。
席常月想。
而裴青此時也察覺到自己被忽視,眼眶立時便紅了一圈,死死盯着不遠處的二人。
同樣在看着他們的,還有陸璟之等人,師徒間的對話亦落進了幾人耳中。
***
“方才六師兄叫那人什麽?”白陌連還在震驚中回不過神。
六師兄竟叫那人師尊!
那人是六師兄的師尊!
白陌連下意識偏過頭,視線落到了陸璟之身上。
那人是六師兄的師尊,那師尊算什麽……
白陌連腦中驀地閃現出上次在巷子裏席常月說的話,那句‘我不是你六師兄’開始在腦內徘徊。
原來,六師兄已經拜入其他人門下了。
那麽他确實不再是自己的六師兄了……
白陌連猛然搖頭,眼神中寫滿了抗拒。
不,他不同意!
六師兄怎麽可以不是他的六師兄!
白陌連腳下就要動作,忽地感覺到肩膀被人扣住,将他定在了原地,白陌連轉頭,便見霍燃目視着對面,手卻牢牢扣着他,“大師兄?”
霍燃沒有說話。
他也聽見了。
小六兒有了新的師尊。
霍燃頓了頓後方才偏了下頭,朝陸璟之的方向看了眼。
陸璟之臉上是一貫淡漠的表情,看似沒有什麽波動,實則眼底閃動着一抹異樣的光彩。
不該是這樣的,心下有個聲音在說。
蘇奕轍也瞧出了些許不同來。
師尊待小六兒的師徒情到底還在,從陸璟之微小的表情中,蘇奕轍窺見了一絲真相。
他不由再次将注意力轉回對面。
·
裴青此時心裏早已亂成了一團,唇瓣張了又張,過了許久才問出一句,“阿月,你要和他走?去哪?”
說着,裴青眼神掃過席常月身旁的越則關,接着又迅速落回到席常月身上。
他想知道阿月之後會去哪。
時至如今,裴青也看出來了,席常月不會跟他走,因而他才想知道席常月會去哪。
裴青目光灼灼,凝視着席常月。
席常月眼睫扇動,正欲同他說清楚,倏然卻覺耳垂上的熱量一空,越則關收手,将人往身邊又帶了帶,無端透着股占有的味道,他挑起眼淡淡睨向裴青,嗓音平淡,“無可奉告。”
越則關并不屑于同裴青過多交談,指尖順着席常月的袖擺向下滑,觸到了一只泛着些微涼意的手,不由将掌心握上去,稍稍用了幾分力,像是在把熱度傳遞過去。
“看夠了就出來,”越則關拉着席常月的手,眼神掠過裴青,看向半開着的房門,“走了。”
躲在門後探頭的青江一個哆嗦,連忙走出來,嘴裏叨叨不停,“回去了回去了。”
席常月瞥見青江時不時将眼神投過來落在自己身上,最後似乎定格在了師尊與他交纏的手上,心髒猛地跳動了一下。
停頓幾秒,席常月斂下眸子,被握着的那只手主動攀上了越則關的手掌,緊了緊。
越則關似有所感,側眸看去。
席常月仰起臉,同他目光相對,“我們回去。”
越則關垂眼注視着席常月,彎了彎唇,“回去。”
·
三人相攜下了樓,裴青見狀猶不死心,擡腳就要跟上,然而下一秒,一股極為駭人的強大威壓朝他兜頭壓下,令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裴青雙目圓睜,看着幾人走下樓梯的身影。
忽然只見立于阿月身側的男人眼神淡漠朝他乜來一眼,與此同時似有一雙無形的大掌将他的喉嚨扼住,裴青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望着三人離去的背影。
裴青不甘地撇開視線,看向對面的陸璟之一行,像是期待對方能夠有所表示。
他們是阿月曾經的師尊、師兄弟,若他們開口,阿月或許便會告知一二。
然陸璟之只是看着,沒有絲毫動作。
他的目光同樣是落在席常月的身側,隐隐約約間,他能夠感覺到此人出手了。
對方的實力不可小觑,陸璟之神情莫測,末了,眼神若有似無瞥向他們貼合在一起的寬大袖擺,心中驀然湧起來一陣他從未體驗過的情緒。
陸璟之很快調整過來,再度望去時,他定定看着越則關的身影。
從對方的身上,陸璟之看到了一股極為強烈的侵略性,占有着他身旁的人。
這個人……
陸璟之皺起眉。
他并不覺得對方會是個好師尊,這樣強烈充斥着滿滿占有欲的情感,并非像是一個師尊待弟子的。
縱然陸璟之修的是無情道,可在某種方面,像是有一種天然的直覺一般。
正如……他覺得事情的發展本不該如此。
陸璟之動搖了,有些想要追上去的沖動,但他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身為天啓宗掌座,他不該那麽做,未免太過掉份。
且……
席常月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朝他看過一眼,即便他是他曾經的師尊。
思及此,陸璟之眉間攏出了一道川字,似乎有什麽在心間翻湧得厲害。
而同樣不好受的,還有霍燃。
·
此時的霍燃依舊拽着白陌連的胳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做。
或許……
是因為他從小六兒臉上,看到了久違的笑容,帶着喜悅的表情。
可能保留現狀才是最好的,所以他将白陌連拉住了。
但這依然不能阻擋什麽,只見白陌連張了張口,臉上帶着濃烈的不甘與憤恨,還有一絲希冀,“六師兄!”
席常月沒有理會身後的聲音。
他被師尊帶着一路走出了客棧,手依舊被師尊牽着,青江走在他的另一側。
白陌連只能眼睜睜看向幾人離開的背影,直到他們徹底出了客棧,白陌連怒視霍燃,“大師兄你這是做什麽!”
霍燃沒說話,眼底一片晦暗莫名。
退出天啓宗也許對小六兒來說,确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少……在他弄清楚那個夢境前,霍燃都不想席常月留在天啓宗。
倘若真的有那一日,如此也将永遠不會到來。
蘇奕轍若有所思看了看霍燃。
白陌連咬牙欲追,卻見對面的裴青比他更快一步朝客棧外奔去。
越則關帶着小徒弟上了飛行法器,裴青身上的禁锢自然也便解了。
席常月對此一無所知。
他只是在上了飛舟後,緊跟在越則關身後,同他一并進了房間,青江則自己選了個角落呆着,識趣地沒有跟上。
***
房間內,席常月看了看師尊的背影,喚了一聲,“師尊。”
越則關回過身,低眸,“嗯?”
席常月頓了片刻,像是終于下定決心,擡首看着他道:“若是弟子有事情瞞着師尊,師尊會不會生氣?””
越則關揚了揚眉毛,饒有興致地盯着小徒弟。
須臾,越則關:“不生氣。”
話落的一瞬,席常月心底突然松了口氣,然這口氣還未松多久,只聽越則關又道一句:“但是要罰。”
席常月怔住,沒有捕捉到師尊眸中一閃即逝的戲谑。
“罰?”
席常月舔了舔唇,他問:“罰什麽?”
越則關不答反問,尾音帶着笑意,“你說罰什麽?”
席常月眨了下眸子,看向越則關的眼神清潤,良久,他才極小極小的說了一聲:“只要師尊還要弟子,罰什麽都可以。”
說完,席常月又飛快眨了眨眼。
不斷顫動的睫羽透露着他的不安,仿佛只要得到的是一個否定的答案,那眼中的清潤便會蒙上一層水霧,繼而挂在眼睫上,稍稍一抖就會落下。
越則關垂眼注視着小徒弟的表情,心口忽地泛起一點疼痛,很細微,卻是不容忽視。
他大致知曉席常月說的是什麽。
無非是有關于他曾經的那些經歷。
那些……
不好的經歷。
越則關想到這裏,心中不斷湧起憐惜,好半晌,他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将人拉到身前。
·
下一瞬,席常月撲入了師尊懷中。
後腦被一雙大掌撫着,頭頂有低語傳來,“為師的小可憐。”
席常月耳尖微動。
聲音仍在繼續。
“要你。”
簡短的兩個字。
藏着無限柔情。
席常月眼睫顫了顫。
少頃,只聽一句,“怎麽哭了?”
低低詢問的聲音裏隐含疼惜,席常月感覺下巴被人勾了起來,埋在師尊胸膛的頭被輕輕向上擡了擡,他眨了眨眸子,眼前是一片霧蒙蒙的。
越則關眸光閃動。
果然看到了一片水汽,盛在那一雙清澈的眼眸裏,就這麽毫無防備地落在他眼前,可憐又可愛。
越則關擡指,指腹擦過席常月眼角,染上一點水漬,他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下,嗓音舒緩,卻隐隐透着喑啞,“不哭。”
席常月凝望着身前人,仿似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神是何模樣。
席常月只知道,這個人是他的師尊。
會疼他、寵他、保護他、給他溫暖的師尊。
越則關深深看了他一眼。
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人,垂下了他高貴的頭顱。
最後,在他珍視的寶物上,落下輕柔的一吻。
越則關動了動唇,同時道了一句。
“不罰你。”
只會疼着、寵着、護着。
越則關将人擁入懷中,下颚搭在席常月發頂,開口時聲音裏帶着喟嘆,“為師怎麽舍得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