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林知之原本以為,宋允誠給父母掃墓的現場一定會是傷感而肅穆的,于是跟着一起來的她起初還有些緊張。可眼見着宋家叔侄只是忙着擦拭墓碑,擺上鮮花貢品,宋遠征還滿面笑容地對着墓碑上的照片唠家常,站在一旁的林知之才漸漸放松下來。

墓碑上的照片——宋允誠的母親溫婉娟秀,而父親則有着一張仿佛融合了叔侄倆的面容,俊朗的臉色挂着和藹的笑意。

“弟弟,弟媳,又是一年過去了……”這幾年宋遠征也有些老花眼了,特意戴了副老花鏡,眯着眼把兩張照片又擦了擦,說道,“去年這一年,家裏都挺順利的。我的腫瘤活檢是良性,虛驚一場,真好。放心,允誠已經盯着我戒酒了……我和美娟也重新在一起了,感覺像是做夢一樣。不過真的鼓起勇氣和她重新開始後,才發現這二十多年裏,我在腦海裏把她美化了不少,她怎麽沒我印象裏溫柔了呢?”

宋遠征說着,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林知之,但還是微笑着轉向弟弟的照片,繼續道,“不過她現在潑辣随性的模樣,我也喜歡……嘿嘿,越來越喜歡……

我知道,你倆最關心的肯定是兒子允誠。允誠一切都好,西餐廳開得有模有樣,已經走上正軌了,看來我以後養老能指望他了。他挺能幹的,像你。

對了,他還交女朋友了呢,就是美娟的女兒知之。他之前暗戀人家女孩兒挺久了,為了我,一直也沒主動去結識,真是個傻小子。現在可好了,他們在一起了。知之是個好女孩兒,我等着他倆好好走下去,開花結果。允誠加把勁兒的話,興許明年我就能抱上孫子了呢。”

一旁的林知之聽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宋遠征顯然并未在意她,而是真真實實地宛如在和弟弟聊天一般。

抱孫子。

宋遠征是真的,把宋允誠當成親兒子了吧。

“所以去年,我真覺得是挺幸運的一年,也不知是不是你們夫妻在天上保佑我們。”說到這兒,宋遠征微笑着嘆了口氣,“如果是真的,那我也太慚愧了。小時候,我這個做哥哥的總想着保護你,現在倒好,臨老了開始受你照顧了……”

這絮絮叨叨的唠家常話,聽得林知之漸漸紅了眼圈兒。而身旁的宋允誠始終沒有說話。直到宋遠征說完了,回頭看着他,他才笑着往前走了一步,輕輕摟住了林知之的肩膀。

相比叔叔的絮叨,宋遠征只含笑地對父母說了一句話,“爸,媽,這是我女朋友林知之,我帶她來見你們了。”

……

宋遠征先走一步,說約了馮美娟一起看電影,所以坐地鐵先走了。可林知之明白,他不過是給她和宋允誠留出獨處的空間罷了。

于是,她和宋允誠并肩走在出墓園的小路上。初秋的陽光甚好,一道道潑灑在她臉上,讓她眯起眼睛,一時看不清宋允誠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淡淡地開口道,“知之,你覺得,我父母真的在天上保佑我嗎?”

林知之一怔,不知該怎麽回答。

宋允誠自顧自地繼續道,“其實前陣子,我又夢見過他們。他們就站在我面前,栩栩如生……我告訴他們,忌日那天我會去看他們的,還會帶上女朋友。然後,他們笑着對我說……”

“說什麽了?”林知之柔聲道。

“他們說,希望我明年,後年,大後年都要去看他們。今年帶着女朋友,之後就帶着老婆,再之後帶着孩子去看他們……他們說,想要看着我組建家庭,想要看着我的孩子長大成人……”

林知之聽着,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宋允誠于是垂頭凝視着她,陽光下,他的眼裏滿是溫柔。

可他卻說,“但當我醒來,卻覺得很傷感。見到他們明明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可我卻快樂不起來。”

“為什麽?”

“知之,如果我的父母選擇在天上一直保佑我,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們因為太牽挂我而放棄了重新投胎為人的機會?”

宋允誠的話,讓林知之陷入了沉默。

“抱歉,”宋允誠回過神來,陡然覺得不好意思,“你一定覺得難以理解吧,都是些胡言亂語又鑽牛角尖的話,說出來也太丢人了。”

“不,我理解。”林知之卻說。

“真的?”

“真的。”林知之沒有騙他。當年父母離婚時,她也一度陷入自己的牛角尖中,不斷在腦海裏拷問着婚姻和愛情的意義,無法自拔。而她的父母只是分開罷了,可宋允誠呢。

興許是因為林知之眼中的誠懇,興許是因為從她手心中傳來的溫度,宋允誠的神色微微波動。他動容地微微一笑,仿佛面對眼前這個女孩兒,他可以卸下所有顧慮,把心底裏所有的胡思亂想,統統傾訴給她。

“其實剛才,我對着墓碑偷偷地說了一些話,”宋允誠握着她的手,與她并肩拾階而下,徐徐道,“我說——

‘爸,媽。叔叔已經不再是孤家寡人了,而我也早已不是年幼無依的孩子。這麽多年過去,我和叔叔都已經開始新的人生,身邊也有了陪伴的人,所以……所以你們不用再替我們擔心了。別顧着保佑我們了,你們也該重新開始,去踏入新的人生吧……”

說到這兒,宋允誠的聲音稍稍顫抖了下,但他很快就苦苦一笑,“這番話,我是偷偷在心裏對他們說的,因為我看着叔叔那麽認真地對着墓碑聊天,他心裏一直都牽挂着我爸吧。如果……我是說如果……爸媽真的離開我們,重新投胎去了,叔叔會不會很寂寞?”

“不會,你叔叔有我媽陪着呢。”林知之道。

宋允誠點了點頭,他擡眼望向遠處的青山綠水,仿佛在穿透雲層凝望着天際上的親人們。

他突然自嘲地開了個玩笑,“我叔叔說,去年是幸運的一年,興許是受了我父母的保佑。所以知之,如果……如果我父母聽了我的話,真的離開了,那麽之後,這些幸運還會存在嗎?興許,叔叔和馮阿姨會成天吵架;興許,摩登午後會經營不善,每況愈下;興許,你也會離開我;興許……”

“才不會呢!”林知之卻斷然打斷了他。

宋允誠于是低頭看着她,“我只是說‘如果’……”

“我不要這樣的‘如果’,也不會有這樣的‘如果’。”

林知之的語氣斬釘截鐵,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宛如跳動着一簇火苗,直溫暖到宋允誠的心底裏。他覺得心底裏有什麽冷冰冰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融化了,這種感覺讓他不禁鼻尖一酸。

“啊,宋允誠,你的鼻子紅了。”林知之踮起腳尖,伸手點了一下他的鼻尖。

他卻忽然捉住她的手掌,說,“知之,對不起。”

“哎?”

“我……太想擁有一個家了,一個真正屬于我自己的家。”宋允誠把她的手,輕輕放在嘴邊,低聲道,“可能潛意識裏,我一直急于向父母證明:我已經成家立業,不再需要他們的保佑。我也急于向叔叔證明:我不再是個需要他操心的孩子,我……”

宋允誠的嘴唇微微哆嗦,林知之的手能感受到。

他說,“我已經不再是他的累贅了……”

當年如果不是為了他,叔叔可能早已結婚。宋允誠不知道叔叔是否還會想起曾經那個,差點兒和他結婚的女人,但這件事始終埋葬在年幼的宋允誠心底裏。

長大之後,他曾經問過叔叔。宋遠征聽了,只愣了一下,然後笑着說,那個她早就結婚,還生了個女兒,過得很幸福。可能是怕他不好受吧,宋遠征随即說,自己其實并沒有多愛她,起碼,沒有像愛馮美娟那般。

他說這些時,眼睛裏始終含着笑意,笑得,讓宋允誠看不清他的真意。無論如何,宋允誠告訴自己,叔叔雖然錯過了一段婚姻,但起碼沒有錯過自己的初戀,他和馮美娟終究在一起了,不是嗎?

只是有時回到家,看着家裏空空蕩蕩的模樣。那個和他相依為命多年的男人,也開始把自己的一腔柔情付諸他人了,宋允誠祝福,羨慕之餘,忽然也更加想要擁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這些胡言亂語,胡思亂想實在是太羞恥了,所以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包括林知之。他只是……

“我太想擁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了,所以總有意無意地,想要快點兒和你結婚……”宋允誠吻着她的手,沉沉道,“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并不公平,你有選擇的權利,你無需被我牽着走……我也明白,很多時候我的自作主張只會造成你的困擾,所以今天我想告訴你,知之,你不用為此煩惱。”

他頓了頓,又笑道,“其實那些定金根本不算什麽,珠寶店的定金,憑我和喬店主的關系,想退就能退了。婚紗照的定金的确退不了,但換成其他寫真照,讓馮阿姨和叔叔去拍,也能物盡其用……

知之,我知道你還沒有做好準備。所以,我必須為自己一直以來的自作主張而向你道歉。”

他吻過她的手指,又輕輕放開了。

林知之只覺得眼眶一熱。當她聽到,他想要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時,她忽然覺得,自己從未有過地和他如此親近。她全然理解他心底裏的想法,甚至是他沒有宣之于口的那些,她也懂。

因為,她何嘗不是一樣的,想要擁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嗎?

初秋的陽光燦爛,照在他們臉上,是一種久違的溫暖。

她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其實,也不是不行……”

“嗯?”宋允誠沒聽清楚。

“我的意思是……也不是不行……”

“什麽,不是不行?”宋允誠詫異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其實那些定金,不去退換,也行……”

林知之的臉微微紅了,她別過身,自顧自地跑下臺階,一股勁兒地跑進金燦燦的陽光裏去了。她沒有回頭,因為她知道他聽見了,他很快就會追上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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